第27節
主人們神神秘秘,只每日往返于宮中和府中,不透露半點風聲。仆婢們議論紛紛,都說必是出了大事。 大長公主的貼身女官李氏當時也跟著一起入了宮,隔日,我給她卜問她侄兒新婦懷的是男是女時,她才與我道出實情,說是皇帝中風了。 李氏長吁短嘆,說那日,皇帝忽然半邊身體動彈不得,到了夜里,發起高燒來,至今昏迷不醒。 “可莫與旁人說?!彼N业溃按四藢m中機要,誰泄露出去,便要殺頭!” 我忙害怕道:“不敢不敢?!?/br> 其實不必我去傳,此事很快人盡皆知。 皇帝病重昏迷,不能理事。按律,則當由太子監國。 那巫蠱之事,乃是剛剛發生,還未及傳開,也無詔令。三日后,太子太傅荀尚聯合太保謝暄、太宰何邈,以三公之名上書,奏請太子監國。 于是,太子突然災難消弭,否極泰來,光明正大地登上了監國之位。 對于此事,坊間議論紛紛,小道消息精彩紛呈。 據說,皇帝的病情反反復復,時好時壞,連話也說不清楚。 而人們更感興趣的,是太子那巫蠱之事。雖宮中的消息早已封鎖,只有只言片語,但民間早已是傳得沸沸揚揚。 太子監國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盧讓、神醫和那個告密的宮人抓起來,嚴刑拷打之下,逼問出了一切均乃盧讓指使。但是其后,盧讓趁守衛不察,撞墻自盡,死無對證。太子即以謀害儲君的罪名,將主謀腰斬棄市,夷五族,株連獲罪者五百余人。 還據說,太子大罵秦王,說皇帝的病是秦王害的,要收回秦王兵權,派人去遼東緝拿他回京問罪。幸好荀尚還算清醒,沒有由著太子胡來。 聽著這些的時候,我終于明白過來?;实鄣牟『颓赝跤袩o關聯我不知曉,不過秦王必是料到了此事,故而早一步離開。 我心中感慨,祖父說三世而亂,是否成真目前仍未可知。但萬一言中,秦王必占那亂字的其中一筆。 而最玄乎的傳聞,則來自雒陽城外。 自從皇帝病倒之后,那句“三世而亂”的讖言又重新被人記了起來,除了衍生出好些童謠,還有不少人將前陣子凌霄觀露臺的白鶴讖言聯系起來,抓住最后的“明星”二字大作文章。 傳說前朝帝室的后人仍然在世,一些州郡中興起了一個叫做明光道的門派,以“光華再世”為號,說前朝帝室才有真龍,將重得天下。先前常年征戰,天下疲敝。雖皇帝一統江山之后,勸課農桑,增進人口,但仍顯得力不從心。不少人仍懷念前朝未喪亂前的殷實光景,在一些災荒連年的州郡,此教收納流民,開荒賑濟,傳播甚速。而那讖言中的“明星”,指的就是前朝真龍。 民間的各色流言,自然都是茶余飯后的談資?;实弁蝗徊≈兀钍苡绊懙模€是貴人們。 而事出之后,最出風頭的,當然是荀尚。 太子任荀尚和豫章王為輔政大臣,尤其荀尚,除了太子太傅之外,還身兼太尉之職。 他大權在握,一上來就動作頻出。太子監國的第二日,荀尚就以皇帝的名義發詔,撤換掉大批朝臣,包括中護軍、城門校尉等守備要職。并以非常之時為由,下令雒陽宵禁,一切聚眾游樂之事皆予取締。 這自然不是好事。 因為那些被取締的游樂之事中,包括了豫章王府的雅會。 于是我的賞賜也打了水漂。 “說是太子監國,不若說是荀尚監國。”淮陰侯府的后園里,桓瓖憤憤道,“連圣上的宮中,里里外外都換成了荀尚的人,只怕是恨不得圣上早日晏駕!” 公子和沈沖正在下棋,各盯著棋盤,沒有言語。 皇帝病重,一應事務都轉到了荀尚的手中,他們這些為皇帝問對而設的議郎自然都成了擺設。官署中無所事事,索性告假一日,賦閑在家。 最不滿的則是桓瓖。據說荀凱當上了中護軍,每日隨荀尚出入宮禁,猶如皇子一般威風,還對桓瓖等殿中宿衛甚是輕視,頤指氣使?;腑嵄臼莻€心高氣傲的,豈能受這等委屈,索性告了病假,眼不見為凈。 桓瓖又看向城陽王,道,“我聽聞荀尚以侍奉圣上為由,竟宿在了宮中武庫附近的慶成殿,大有將府邸安置其中之意。這般囂張,太后竟也置之不理?” 城陽王正在作畫,頭也不抬:“不是還有豫章王。” “豫章王?”桓瓖道,“豫章王就是個怕事的,荀尚四處招惹,他連句話也不敢說。” “豫章王乃識時務之人?!背顷柾醪痪o不慢地往畫上添色,“便是太后,你要她如何去理?罵荀尚謀反還是詔令天下諸侯共討?父皇、太子、北軍都握在荀尚手中,整個雒陽都是他的?!?/br> 桓瓖“哼”一聲,又對公子和沈沖道:“荀尚一手遮天,莫非桓氏沈氏也要坐視?這般下去,一旦太子登基……” “太子登基又如何?”公子打斷桓瓖的話,看著他,冷冷道,“太子乃儲君,我等不服,便是謀反。” “我等若算謀反,荀氏算甚?”桓瓖亦冷笑,“你看看荀尚,玉璽都在他手中,與坐了天下何異” 沈沖道:“圣上仍在,斷定尚早。你我皆臣子,須得謹言慎行?!彼裆珖烂C,示意桓瓖看看四周。 桓瓖氣悶,轉開頭,不再出聲。 第28章 重疾(下) 因得戒嚴禁令, 公子在淮陰侯府中未像以往一般留到晚膳, 太陽西斜之事, 即乘車回府。 街市上比以往蕭瑟許多。荀尚在各處大力提拔姻親故舊, 良莠不避,好些品行不端之人亦得以重用。近來時常有荀氏手下的人借著戒嚴滋擾勒索的事,尋常百姓到了日頭偏西之時便趕回家, 以免遭遇壞事。 就在公子的車馬行過一處路口之時,前方忽而有些嘈雜之聲傳來。 我從車窗探出頭去,卻見是一輛馬車被巡邏的士卒攔了下來, 將我們的去路也堵住了。旁邊,還有十幾百姓, 都是來不及走被攔住的。 “太傅有令!戒嚴時不得通行,凡有違抗者,行人罰錢三百, 車馬一千,如敢抗命, 以謀逆論處!”一人喝道。 我看了看,認出來。 “何人說話?”公子問道。 “是耿汜?!蔽艺f。 耿汜是荀尚姻親耿彷的侄子。此人從前是個閑人, 混跡于酒場賭坊, 無所事事。近來耿彷當上了城門校尉,將耿汜任為司馬,監督戒嚴之事。耿汜如魚得水, 在雒陽街市中橫行霸道, 對來往之人肆意勒索打罵, 有時連貴族士人亦不放在眼里,何況升斗小民。 公子聽到這名字,神色沉下,未等我再說,下了車去。 那被攔下的馬車看上去是尋常人家的,仆人也只有兩個。 只聽一人據理力爭:“昨日還是戌時,今日怎成了酉時?”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耿汜不耐煩道,“這是太傅之令,要么拿錢,要么到獄中理論!” “既是太傅之意,可有諭令?”這時,公子走上前道。 耿汜回頭,看到公子,一愣。 “原來是桓公子桓議郎?!彼哪樕隙哑鹦θ荩辛藗€禮,“未知議郎到此,有失遠迎?!?/br> 公子道:“耿司馬不必多禮。太傅下令戌時設禁,方才聞司馬所言,似有更改,未知新諭令在何處?” 耿汜笑笑,道:“我等皆奉命行事。議郎可是剛從官署回來?不想竟阻了議郎的路,我這就教人為議郎放行?!闭f罷,他朝手下示意,讓公子的車馬先過。 公子卻不為所動,道:“耿司馬不必勞煩,既是太傅之令,我也自當遵守。待司馬示以諭令,是罰是走,我亦悉從發落?!?/br> 耿汜笑容淡下,意味深長道:“議郎,此事還是莫管閑事為好。” “哦?”公子道,“若我管定了呢?” 耿汜與公子對視著,好一會,生硬地轉開頭。 “放行?!彼麑κ窒碌馈?/br> 手下有些猶疑:“司馬……” 耿汜踢他一腳,罵了聲:“放行!” 手下只得悻悻地往兩邊讓開,放那馬車過去。那兩個仆人見得了解脫,對公子連連行禮,千恩萬謝,跟著馬車快步走開。 公子站在原地,卻是沒有動。 耿汜看著他,問:“議郎不走,還要做甚?” “自是等你取諭令?!惫硬痪o不慢,“我還未曾看到。” 耿汜臉色拉下,不耐煩道:“看不看又如何?你不過是個議郎,有何職權看我諭令?” 公子看著他,目光清冷:“我品秩在司馬之上,怎無職權?司馬亦朝廷官吏,須知若無諭令則為假傳,按律,當下獄收監?!?/br> “桓皙!”耿汜忍無可忍,用馬鞭指著他喝道,“莫以為我不敢拿你!” 公子毫無畏懼,卻是一笑:“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拿我。” 耿汜氣急,但究竟知道公子惹不起,干瞪著眼。 這時,被堵在路上的人越來越多,集聚成群,看著這般熱鬧,指指點點。耿汜更行多日,早已招人厭惡,不少人認出了公子,跟在他身后罵了起來。 耿汜轉而朝那些人氣勢洶洶走去,揮起馬鞭就打。 人群一下嘩然,躲閃推搡, 就在此時,前方一陣開道聲傳來,望去,卻是城門校尉耿彷趕了來。 他喝退耿汜,堆起笑意,向公子行禮:“耿司馬新到任,未識議郎,沖撞之處,還請議郎恕罪?!?/br> 公子還了禮,卻道:“我有一事,正要見耿校尉。耿司馬酉時設禁,不知可有太傅諭令?” 耿彷的神色僵了僵,掃了耿汜一眼,繼續和色道,“太傅是曾提過酉時設禁之事,只是諭令還未到?!?/br> 公子不與他糾纏許多,道,“既是未到,便不該此時設禁。且未頒布告,民人無處知曉,招致怨恨,亦非太傅所愿?!?/br> 耿彷道:“議郎所言極是!”說罷,他令耿汜撤去路障放行。 耿汜瞪著眼睛,但在耿彷面前終究不敢放肆,只得從命。 公子不再理會,登車而去。 “天子腳下,區區一個司馬,竟敢如此無法無天?!瘪R車上,公子怒色仍在,生氣道。 我說:“戒嚴終非長久,只不知要到何時?” 公子長出一口氣,搖頭:“只怕圣上病勢一日未明,亂象便一日不除?!?/br> “這么說,這天下安定,竟只在圣上一人?”我道。 公子正要回答,馬車忽而停了下來。 “公子,”外面的隨從道,“前方有人,要見公子?!?/br> 我和公子皆訝然,從窗外望去,卻見是先前那輛馬車停在了路中。 “若是要道謝,便說不必了?!惫拥?,“回府去?!?/br> 隨從道:“那邊的人說,他們主人認得公子?!?/br> 公子聞言,與我對視一眼,下車去。 待得近前,那馬車上的車幃也掀開一角,待得看清里面坐著的人,我愣了愣。 是寧壽縣主和南陽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