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秦王。”謝浚道,“他的王府之中,亦離不得兵書沙盤。” 公子頷首:“弟久仰秦王,若有朝一日到秦地,當登門拜見,請教兵書學問。” “見他何須去秦地?”謝浚道,“秦王已到了雒陽。” 聞得此言,我和公子皆有些不可置信。 “秦王在雒陽?”公子詫異道。 “正是。”謝浚亦詫異,“元初不知么?秦王之母董貴嬪臥病,秦王聞訊回京探望,昨日已至府邸。” ***** 董貴嬪并非秦王生母。據說秦王的生母是個宮人,生下他之后不久即離世。董貴嬪無子,先帝便將秦王交與其照料。 公子閉門謝客,終歸有些壞處。比如漏掉了秦王回朝這樣的大事。 對于雒陽人來說,秦王是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 說熟悉,是因為近年大捷的戰事,總離不開他的名字;說陌生,則是因為他已經多年沒有出現在京城。 手握兵權的藩王不少,雖朝廷總在背地里搗些有傷宗室情義的鬼,削藩征稅之類的礙眼奏折也年年上呈,但總體上,皇帝和藩王們是和氣的。每逢歲時節日,祭祀大典,皇帝將藩王們召入京中, 唯有秦王,連公子這個外甥,也早已不記得他是何模樣。 至于原因,自是眾說紛紜。其中傳得最廣為人知的,是說先帝在眾多兒子中最喜歡這個小兒子,無奈廢長立幼實為大忌,且今上在當年有權勢滔天的袁氏撐腰,終于還是作罷。然而此事在袁氏和今上那里已然犯了忌諱,為了保秦王性命,先帝在去世前打發他去遼東領兵守疆,以避鋒芒。 此事我半信半疑。桓府雖與宮中來往密切,但宮中的人對秦王之事向來口風甚緊,難以打探。但秦王必不敢回雒陽,乃眾人共識。 但他真的回來了。此事一下壓過了荀尚的大捷,成為朝野熱議。 不久之后,中元節到了。 皇帝喜歡熱鬧,這般大節慶,宮中便要大擺筵席,除了在京的的一眾皇親國戚,還有各路世家重臣。 而今年的中元節筵席則甚為特別,這是先帝去世之后,所有兒子頭一回齊聚。 先帝子嗣不多,只有四個,除了皇帝和秦王,還有趙王和梁王。與其他許多藩王一樣,朝廷沒有讓他們去藩國就藩,而是留在京中委以官職,方便掌握。其實,朝廷也一直想將秦王任為京官,可每每詔令下去,秦王不是頭疼就是腦熱,不了了之。 此事因由,朝野自是心知肚明,而大約都是為了一睹皇家的熱鬧,今年的中元宮筵,人來得特別多。未入席前,我跟著桓氏眾人游弋于人群中寒暄見禮的時候,到處能聽到有人在說秦王。 “圣上就是邀兄弟們聚一聚,這些閑人,唯恐天下不亂。”看著那些三五成群說得一臉起勁賓客,大長公主不以為然道。 “誰說不是。”沈延的妻子楊氏附和道,說罷,又問,“秦王果真會來?京中這幾日都在說他,可甚少人見過他。” “誰知曉。”大長公主從宮人手中接過一串冰鎮葡桃,摘下一枚放入口中,“他回來之后每日都在董貴嬪宮中,別人難得一見。” 楊氏頷首:“卻是個孝子。” 大長公主冷笑:“孝不孝,還須得從長計議。一去七年不回,算得什么孝子。” 楊氏看她臉色,忙道:“此言甚是。” 第17章 秦王(上) “秦王為何回來?”另一邊,桓瓖好奇道,“莫非不怕有來無回?” “莫忘了秦王在遼東有兵,秦國的郡兵亦不少。”沈沖道。 桓瓖道:“遼東之兵說到底還是朝廷的,至于秦國,遠在西邊,且那點兵馬還不如梁國和趙國。” 沈沖搖頭:“他兵馬再少,也是藩王。大小藩王足有數十位,誰手中沒有養些兵馬?朝廷若動他,其他人如何作想?” “且勿多言。”一直未出聲的公子忽而道,示意他們看向殿前,“來了。” 二人隨之望去,只見那邊一陣熱鬧,樂聲陣陣,儀仗儼然,是皇帝來了。 殿中賓客們忙起身,紛紛上前行禮。 只見皇帝和皇后攙著沈太后走入殿內,身后跟著太子和諸皇子,以及幾位王侯打扮的人。 這些人我大多見過,唯一一個面生的人,是和梁王、趙王走在一起的青年。 看到他的時候,我愣了一下。 他的身形比周圍的人更筆挺頎長,步態穩健,雖膚色不及幾位王侯白皙,但眉目英俊,在一群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中,自有一股超然之氣,很難不一眼發現他。 “那便是秦王。”身旁一陣竊竊之聲,我聽有人議論道。 說實話,秦王的模樣,與我想象中頗有些出入。我本以為他這樣在塞外多年,又混跡行伍,必是渾身殺氣,一臉肅穆。不料,這位出名的藩王他看上去頗為隨和,與身邊的梁王有說有笑。衣著也頗講究,華貴而文雅,不似初到雒陽的王侯那樣往往喜歡穿戴得太過豪奢。 “快看秦王,”青玄碰了碰我的胳膊,低聲贊嘆,“不想如此俊俏!” 我盯著秦王的臉,少頃,道,“公子不俊俏?” 青玄搖頭:“你就知道公子。” 拜見過后,賓客各自入席。 皇帝五十多歲,穿著一身常服,身形寬大。他說話緩慢,舉止間也頗有些龍鐘之態。據說去年以來,皇帝已病過幾回,身體不佳。不過如今看上去,他雖面色雖少些血色,但精神不錯,與身邊的王侯閑聊。 除了秦王之外,還有一位宗室,也是剛剛入京。 豫章王今年四十多歲,與皇帝是堂兄弟,其父與先帝同母,自幼為皇帝近侍。 在許多宗室之中,皇帝最親近的,不是趙王、梁王等手足,而是豫章王。不過豫章王的王后常年臥病,豫章王為照顧王后,一直在封國之中,朝廷多次征召皆推拒。據說此番皇帝乃是派了梁王去會稽國相勸,他這才終于應許,帶著家眷來到雒陽。 皇帝對豫章王甚為器重。甫一來到,就被任為侍中和大司馬,都督豫州諸軍事。許多人猜測,皇帝是看荀氏近來勢頭太盛,唯恐失衡,故而大力提拔宗室以期節制。 皇帝的其他各皇子公主也在,除了太子、平原王和城陽王之外,最受矚目的,是皇太孫。他今年十一歲,座次挨著太子,生得端正,眉眼更似太子妃謝氏。 南陽公主和廣陵王也在其中。南陽公主生得頗為白凈,雖還未長開,但眉眼秀麗,儀態文靜,看得出來將來必是美人;廣陵王今年十一歲,身形尚單薄,生得與姊姊有幾分相似,宴上,一直坐在南陽公主身旁。 這算得是皇族家宴,皇帝的兄弟和兒女齊聚上首,乃是多年不曾有的事。 “人老了,一日不如一日。”只聽沈太后在上首叨叨道,“董貴嬪未臥病時,我時常與她敘話,亦三句不離藥石。這兩日我不曾去看,可還安好?” 秦王道:“這兩日甚好,可下床走動片刻,太后勿慮。” 太后頷首:“這般便好。” 皇帝嘆道:“今日難得聚宴,朕本也遣人去請董貴嬪,可惜她仍在病中,行走不便。”說著,他看向龐后,“宴上的菜肴,也讓人給她宮中送去一份,免得冷清。” 皇后忙應道:“妾知曉。” 眾人喟嘆一陣,皇帝道:“子曰,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朕以孝治天下,最重經典。可惜舊日動亂,經典佚毀,尤其前朝石刻的孝經,竟只剩殘片,實深憾也。” 皇后道:“稟陛下,妾聞此事已頗有進展。” 皇帝露出訝色:“哦?” 皇后笑了笑,道:“陛下莫非忘了?子曠在太學正是主持修復之事。數月來,他召學士工匠修繕古籍,尋覓殘本,已有大獲。” “哦?”皇帝看看她,又看向平原王,道,“有何大獲?” 平原王起身一禮,朗聲道:“稟父皇,兒搜羅了各版古籍三千五百六十二冊,其中修復有四百二十一冊,已全數贈與太學。”說罷,他從侍從書中接過一卷簡書,親自呈給皇帝,“此乃秦時的孝經,當世已是孤本,兒特地令人仔細修復,請父皇過目。” 皇帝接過來,展開仔細查看,未幾,滿意點頭。 “聽聞你還招納太學生,在府中讀孝經?” “正是。父皇以孝治天下,孝經乃根本。太學生乃社稷之倚仗,自當熟讀,以報父母君恩。” 皇帝頷首,露出欣慰之色,對皇后道:“子曠甚好,深得朕心。” 皇后柔聲道:“此乃陛下用人之功。” 眾人皆跟著稱道。 太子把玩著手中的玉杯,冷笑道:“哦?我說這許多時日怎不見三弟,原來是去做這般大事。” 平原王忙道:“舉手之勞,算不得大事。” “若論大事,當屬征西鮮卑大捷。”梁王笑瞇瞇地對皇帝道,“王師奪回遮胡關及石燕城,實可喜可賀。” 皇帝神色平靜:“將士奮威,自無往不利。” 荀尚聞言,笑而不語,荀凱面有得色。 這時,豫章王向秦王問道:“久不聞遼東消息,不知那邊如何?西鮮卑如今雖平定,東鮮卑及北鮮卑卻也非安分之輩。” 秦王道:“禿發部覆滅,鮮卑勢大者唯拓跋部及慕容部。今年塞外風雨尚算調和,水草豐足,當不致邊亂。” “秦王說話的聲音也甚好聽……”青玄低聲贊嘆道。 我沒說話,卻憶起了多年前的事。 “……無憑無據,怎敢妖言惑眾!”那個少年冷著臉,憤怒地喝道…… “邊亂?區區鮮卑,有甚可懼?”這時,一個聲音傳來,打斷了我的思緒。看去,卻見說話的是太子。 他坐在案前,輕蔑地一笑:“那作亂的西鮮卑,當初眾人傳得如何難對付,還勞累皇叔親自平叛。后來父皇派太子太傅出手,不到兩個月,便盡皆伏誅潰逃。伯平還親自將禿發磐梟首,帶回京師告廟。” 話語出口,好些人贊同稱道,荀凱在下首一臉得意。 “太子過譽。”荀尚微笑謙道,“平叛之功,乃朝廷上下合力所致,某不敢獨攬。” 秦王看著他,亦微笑:“太子太傅平定叛軍,世人皆知,邊陲之地亦爭相傳頌。” 不遠處的桓瓖朝公子拋來一個眼色,滿是嘲諷。 皇帝淡笑不語,握著酒杯抿一口。 太子卻更是興致勃勃,接著對荀凱道:“伯平,你來說說,那日你如何攻入石燕城,又如何斬殺了禿發磐?” 荀凱正待答應,荀尚卻咳了一聲,將他止住。 “唉,說甚戰事。”太后皺眉道,“你們這些兒郎,就愛打打殺殺,聽得老婦心驚rou跳。” “太后說得甚是。戰事冗長,宴后再說無妨。”荀尚笑著說罷,將酒杯舉起,“今日中元,乃以孝為先,我等還未敬太后萬事順意,四體康直。” 眾人聞言,亦紛紛舉杯,向太后祝愿。 沈太后重現笑意。 “都是你們兄弟幾個。”大長公主在一旁,對豫章王等人嗔道:“好不容易都來了,說好家宴,提甚政事?” 豫章王笑道:“是我罪過,當自罰。” 宴飲如尋常一般,禮節繁縟而冗長。 幾乎所有王侯都帶了兒女來,坐在一處,頗有和樂之象。其中,最得人喜歡的卻是豫章王的女兒寧壽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