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jié)
他低聲道:“公主,你別急,我算好了位置和深度,這樣的傷不會死人。” 步長悠哭得更厲害,夾雜著委屈和害怕:“我也沒說你什么呀,誰要你這樣了。” 他笑了,聽見公主這么跟他說話真好。 他跟她拉開一點(diǎn)距離,低頭去看自己的傷。在腹部,血在白衣染開,看著還挺嚇人,他皺緊眉頭,將刀子慢慢拔|出來,扔在地上,手上全部是血,可還能站得住,只是有點(diǎn)不穩(wěn),他去看步長悠。 公主臉上全是淚痕,梨花帶雨,真好看,他抬手想抿一指頭嘗一嘗公主的眼淚的滋味,可手上全是血,一落上去,把她的臉都搞花了,他道:“公主,你能親親我嗎?” 步長悠對這種趁火打劫的行為只有一個字:“滾。” 他不穩(wěn)的晃了兩下,步長悠忙伸手扶住他。他整個人都倚在她身上,步長悠有點(diǎn)站不住了,青檀和紫蘇來幫忙,步長悠急道:“還愣著干什么,快去叫李瑋,他肯定就在樓里。” 紫蘇忙撤手去了,青檀要上來扶他,他不讓,就死死的壓著步長悠一人。步長悠又不能推他,只好讓他抱著,后來倆人一塊摔在了地上。 第83章 少年 李瑋進(jìn)來看到滿身是血的相城嚇了一跳。 步長悠叫他趕緊去請大夫。 大夫看了看傷, 說沒傷到要害,給他處理傷口時, 見他身上本就有繃帶, 就給驗(yàn)了一下背上的舊傷,好在那傷已經(jīng)好了五、六成了,倒沒什么影響。 大夫走后, 李瑋看著坐在床邊瞧著相城的步長悠, 嘆了口氣,緩緩道:“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 我們公子平時是很愛惜自己的,最近卻頻頻叫自己受傷。就拿上次給裴美人擋刀的事情來說吧, 以公子的身手,其實(shí)是可以避開的, 愣是叫人砍到了。得虧刀上沒毒, 否則就一命嗚呼了。”頓了頓,“小人不知道他跟公主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他肯定做了特別對不起公主的事。小人跟他一塊長大, 不能說十分了解他但也了解七、八分,他一定知道自己對不起公主,所以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包括寒食散,公子就大小姐出嫁后吃過幾次,因?yàn)榇笮〗闶歉镂ㄒ粚λ玫娜耍吡耍?nbsp;他很傷心。不過很快就戒了,再沒碰過沒想到如今又吃上了。這樣還不夠,今天要當(dāng)著公主的面巴巴捅自己一刀。小人覺得什么樣的錯,這樣的懲罰也夠了。不過說到底小人是外人,原不原諒是公主的事。只不過如果公主要是鐵了心不打算原諒他,也的的確確不喜歡他,就明明白白告訴他,叫他別存希望。要是只是想罰一罰他,叫他長長記性,就給他透個風(fēng)吧,叫他好知道怎么往上使勁。” 這是一番聲情并茂的肺腑之言,步長悠想,他平時對下人一定很好,所以人家才這么巴心巴肺。步長悠沒吭聲。 李瑋續(xù)道:“我們公子沒親娘。親爹成日忙,有時半個月都見不著一面。長公主和大公子、二公子這幾年對他不錯,可暗地里也防著。只有jiejie真心實(shí)意,可嫁人了。心里頭苦著呢,也沒地方說。小人聽公子說,公主原先跟離宮里頭住著,相當(dāng)于沒有爹,也沒有兄弟姐妹,就覺得公主能理解這種苦,就請公主多疼疼他吧。”說著彎腰作揖,出去了。 是啊,她知道的。雖然他只是淺淺的提過兩句家事,可她能想象到。他母親死了,他父親將他帶了回去。步長悠不曉得丞相在做這個決定時出于什么樣的心理?可能是覺得他的妻子并不會對孩子下手,可能是覺得自=初~雪~獨(dú)~家~整~理=己有能力護(hù)住孩子,也可能是覺得這孩子太聰明,他不想浪費(fèi)這樣的天資,也不忍他孤苦無依。可后來他在官場一路高升,成為丞相。丞相輔佐國君統(tǒng)率百官,他到底能抽出多少時間看看自己的兒子?甚至后來有一天那孩子從馬上摔下來,把從前的聰慧全都摔沒了,孩子不說真正的原因,只說自己不小心,他就真的一點(diǎn)都沒察覺么?他或許察覺了,只是不能計(jì)較。因?yàn)樗拮邮菄膉iejie,也因?yàn)樗麑Y(jié)發(fā)妻子有愧疚,總之要委屈小兒子。小兒子沒娘疼,爹不能疼,靠著jiejie續(xù)了命,慧極則傷,很可憐的。可他也沒渾渾噩噩起來,而是憑著自己的聰慧,找到了跟哥哥們不沖突的事干,那就是畫畫。他在生存的地方被擠壓的只剩一點(diǎn)點(diǎn)的情況下,開出了自己的花,碩大而肥美。 他其實(shí)很好,難得的好。對她也挺好。這輩子除了兩個母親,沒有誰這么對她好過。唯一不好的就是不穩(wěn)定,不可控。可不見得她就是穩(wěn)定的,可控的。 步長悠站起來,叫上青檀和紫蘇,仨人一塊出了房間。 李瑋見她出來,趕緊上來問:“公主要走?” 步長悠點(diǎn)點(diǎn)頭:“我留在這里也沒什么用,麻煩你多費(fèi)心照料。” 李瑋有點(diǎn)不高興,他覺得她怎么著也不該在這時候走,皺眉道:“公主什么意思?” 步長悠道:“讓他好好養(yǎng)著吧,把身體養(yǎng)好再說,至于我的意思……他知道的。” 李瑋聽她的語氣很輕松很自然,好像公子還有機(jī)會的樣子,他松了一口氣,喜笑顏開道:“好嘞,公主慢走。” 回到洋槐街,快到家門口時,紫蘇瞧見府門口的槐樹下停了一輛馬車,馬車旁還有人。那倆人見她們的馬車越走越近,都站了起來,其中一個甚至還跑了過來。 紫蘇有些納悶,跑過來的這個人怎么如此像流云?紫蘇減緩馬速,那人越走越近,她發(fā)現(xiàn)還真是流云。 不過這會兒距離家門口就十幾步的路程,紫蘇朝流云指了指,流云就跟著馬車一路又返回了門口。 馬車停穩(wěn),青檀從馬車?yán)镢@出來,瞧見流云,一臉驚喜:“嘿,流云,你怎么出來了?” 步長悠聽到之后,立馬從車廂里鉆了出來。 流云哭著喊了一句公主。 步長悠笑:“每次都哭,你都多大的人了,也不怕人笑話。” 流云撲上來抱住她,痛哭起來,像受了什么極大委屈,步長悠覺得有些不對勁,她將流云推開一點(diǎn),問:“怎么了?” 流云勉強(qiáng)壓住哭腔,淚眼汪汪的瞧著她:“夫人她……夫人她……” 步長悠忽然有種不詳?shù)念A(yù)感,她下意識的接住流云的話:“母親怎么了?” 流云又哽咽起來:“夫人……沒了。” 步長悠沒聽懂:“什么叫沒了?”但其實(shí)她已經(jīng)聽懂了,聲音都在發(fā)顫,只是不肯相信。 青檀從袖袋里摸出帕子遞給流云,流云邊擦邊抽噎:“今天花匠進(jìn)扶蘇園修樹枝,夫人和老娘閑著無事,就過去幫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夫人興致特別高,就順著梯子上了樹,還拿鋸子鋸樹杈,結(jié)果失了手,一頭從樹上栽下來,扭斷了脖子,人當(dāng)場就……”她說不下去,又哭了起來。 “不可能。”步長悠斬釘截鐵道,這太荒謬了,母親一生持重,怎么可能爬高上低。她道,“你別是誆我吧?” 流云眼眶紅紅的:“王上現(xiàn)在在音書臺,是他讓我出來到清平寺請公主回去的,住持說公主在城里修行,給了我地址,公主快跟我回去吧。” 步長悠腦子嗡的一聲,變成了空白。接著有些發(fā)暈,眩暈越來越厲害。她捂住額頭,想使自己冷靜下來,可站都有些站不穩(wěn)。青檀和紫蘇見狀忙扶住她,結(jié)果才一挨到,她整個人就倒了下去,跌在了青檀的懷里。 流云這才注意到步長悠渾身是血,她嚇了一跳,問怎么回事。紫蘇叫她別緊張,別人的血。流云松了口氣,幾個人將步長悠抬進(jìn)了屋子,給她打扇子,喂涼水,人逐漸清醒了。 步長悠清醒后,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屋子里緩了一會兒,她知道是事實(shí),可始終無法相信,太突然,太荒謬,像夢一樣,她都哭不出來。 她起來換了件衣裳,洗了一把臉,留青檀在家里先收拾行裝,然后帶著紫蘇跟流云回了桐葉宮。 小時候,祁夫人同步長悠說過,說倘若將來她死了,希望步長悠將她帶回家鄉(xiāng)安葬。步長悠至今都不知道祁夫人的家鄉(xiāng)是哪里,只說是一個水草豐茂的地方。不過,步長悠想,總有人知道的,她一定會把她送回去。 到了桐葉宮,暮色已下,音書臺內(nèi)外都有青麒衛(wèi)把守,步長悠到了主殿外,看見了她的乳娘劉氏,可她來不及跟她說話,楊步亭請她直接進(jìn)殿。 殿里人不少,步長悠沒心思細(xì)看都有誰,因?yàn)樗吹搅俗约旱哪赣H,她雙手交疊在腰上,靜靜的躺著,像只是睡著了。 步長悠的呼吸都輕了,生怕驚動了自己的母親。 她一步步走過去,她看到了,可還是無法從內(nèi)心接受,她大年初一離開時,母親還好好的,無病無災(zāi),豐腴又美麗,怎么會突然就沒了。 她在床邊跪下,拿起她的手,這么炎熱的夏天,手卻是涼的,她輕聲叫了兩句母親,沒有人回應(yīng)。 是真的。 那個教她讀詩,教她作畫,為她唱歌,要她克己,要她獨(dú)立,要她端莊,給她講傳奇,告訴她世界豐廣淵深,要她有所期待的風(fēng)雅女人,卻以一個近乎荒謬的方式,終結(jié)了自己的一生。 她忽然淚如雨下。 身后有人上來安慰:“逝者已去,三妹別太傷心了,節(jié)哀順變。” 步長悠回頭看,是她從來沒見過的一個生面孔,不過這人叫她三妹,看歲數(shù)三十歲上下,她就覺得是太子。 太子將她扶起,從袖子里摸出帕子遞給她,并道:“三妹在外清修,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來見過父王吧。” 步長悠擦干眼淚,這才去看鄢王。 鄢王臉上沒了往日君臨四方的神氣,而像一個失去妻子因而備受打擊的中年男人,她跪下去,行了禮。 鄢王叫她抬起頭來,步長悠依言照做,他細(xì)看兩眼,苦笑道:“你看她是不是越來越像沈溶了?” 裴翼跟著看了兩眼,道:“可不是,不止貌似,更有夫人年輕時的神韻。” 鄢王又看了兩眼,道:“她教出來的女兒,自然是隨她,不過也不要太隨她了,否則將來少不了苦頭吃。” 步長悠應(yīng)了是,正要說自己母親生前的遺愿,請求鄢王恩準(zhǔn)她帶她回去,鄢王就道:“她以前說過,倘若有天死了,不想與任何人合葬,只希望化成灰,撒入瀾葉河。委屈她在寡人的地方待了十幾年,你帶她回去吧,寡人怎么著都要成全她最后的這個心愿。” 步長悠有些沒聽懂,轉(zhuǎn)而看向了裴翼。 第84章 意外 裴翼回稟道:“瀾葉河從沈國的天山發(fā)源, 流經(jīng)沈國,最后匯入端海, 是夫人生前遺愿, 路途遙遠(yuǎn),讓犬子護(hù)送公主入沈吧。” 步長悠看到了裴炎,他就在裴翼身邊, 可她吃驚的不是這個, 她知道裴炎早晚會回到鄢王身邊,只是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jī)。她不知道這次是不是他的機(jī)會,但她得成全他。不為他倆之間的私交, 也該為母親和他父親之間的交情。 步長悠吃驚的是鄢王和裴翼對自己母親的熟稔,這熟稔是她這個與之相依為命了十幾年的女兒都不曾有的。 步長悠知道有關(guān)祁夫人的都是細(xì)微的小事, 比如她生于何年月,家鄉(xiāng)有什么風(fēng)俗, 有什么吃食, 家里有幾個姐妹,小時候做過什么頑皮的事情……可與此同時,她不知道祁夫人的真名, 不知道祁夫人父母的身份,不知道祁夫人說的水草豐茂的家鄉(xiāng)到底在哪個方位…… 只要是與未出嫁之前的身份有關(guān)系的,祁夫人通通拒絕透露。 步長悠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沈國人。 說到沈國,步長悠立刻想到相城說鄢王在沈國有十多年的為質(zhì)經(jīng)歷,想起太子的生母。她忽然知道母親為何要對她之前的身份嚴(yán)防死守了。因?yàn)橐坏┐_定她是沈國人,年紀(jì)又完全符合的狀態(tài)下, 太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太子的生母了。 步長悠確認(rèn)道:“我母親真是沈國人嗎?” 鄢王卻沒回答,起身對裴翼道:“一切從簡,不要聲張,寡人就把這事交給你了。” 裴翼躬身答:“諾。” 裴翼和裴炎送鄢王和太子出去,步長悠到床邊的腳踏上坐下,呆呆的瞧著祁夫人。一會兒想她前半段人生的顛沛流離,一會兒想到她后半段的隱忍不發(fā),忍不住又掉下眼淚來。 劉氏和流云、紫蘇這會兒得以進(jìn)殿,見她坐在那里,都有些心酸。 步長悠輕聲問:“乳娘,母親她昨天都在做什么?” 劉氏擦了擦眼淚,仔細(xì)回憶道:“前天日暮時分,我陪夫人到雁鳴湖放了一些茶葉到荷花中,昨天早上要收茶葉,所以起得很早。等我們到了雁鳴湖,荷花已經(jīng)開了,茶葉落了不少到水中,不過夫人還是很高興。之后,我們回來做早膳。現(xiàn)在天太熱了,夫人胃口不好,早膳只吃了一小碗綠豆百合粥和幾口涼拌黃瓜。早膳后,我們把家里的被褥都拿出來曬,搭在外頭的繩子上曬。午膳吃了面,膳后在后頭的涼亭里吃了點(diǎn)西瓜,之后瞇了一會兒,醒來說夢到了公主,想等涼快一點(diǎn),去瞧瞧公主……”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了,哽咽起來。 流云過去安慰她,她擦擦眼淚,繼續(xù)講:“黃昏時,我們一道去了扶蘇園,夫人想摘些果子釀酒,正巧碰上方署丞,就跟他聊了兩句。回來后,果子洗了洗,削了皮,剔了核,去了籽,開始釀酒,一直弄到深更半夜才去睡……” 步長悠點(diǎn)點(diǎn)頭,好像沒什么異常,又問:“她有什么話留給我嗎?” 劉氏搖搖頭:“沒來得及。” 裴翼和裴炎進(jìn)殿來,見她坐在那,正要安撫一下,叫她節(jié)哀順變,就聽到她道:“中尉大人,我是頭次經(jīng)歷這種事,沒什么經(jīng)驗(yàn),一切就全拜托給你了。” 聲音還算平靜,裴翼稍微放了一點(diǎn)心:“人生不能復(fù)生,請公主節(jié)哀,卑職和犬子一定盡心協(xié)助公主送夫人回鄉(xiāng)安葬。” 步長悠點(diǎn)點(diǎn)頭,又問:“太子怎么來了?” 中尉一愣,心想這公主八成是猜到了什么,可不管她猜沒猜到,他都不能說,因?yàn)槭虑樘罅耍溃骸按蠹s王上有什么政務(wù)要跟太子商討,就一起過來了。” 步長悠決定不問了,問了也沒人跟她說的,而且母親已經(jīng)走了,是不是也不重要。 她轉(zhuǎn)移了話題,問接下來的安排。 裴翼說等棺槨一到,就會裝殮,送到清平寺。至于停靈時間,因?yàn)榇藭r正在伏中,天熱,雖然棺槨內(nèi)會放冰塊和香料防腐,但仍不能久放,三日后在寺內(nèi)火葬,將骨灰裝好,之后會擇黃道吉時出發(fā)去沈國。 步長悠點(diǎn)點(diǎn)頭,在鄢國的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母親送回沈國,落葉歸根。 天完全黑了之后,棺槨到了離宮,把祁夫人裝殮后,星夜出發(fā),送到清平寺。 中尉因有公務(wù)在身,安排好之后,留了裴炎等一隊(duì)人在山上守著,自己就下山去了。 棺槨停在清平寺的長生殿,劉氏說她作為女兒,要為祁夫人守靈,步長悠便一直待在長生殿里。 中尉雖不能一直待在清平寺,但每天都會上來一趟,看看情況。 三天后火葬,步長悠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接受母親去世的事實(shí),可看著火點(diǎn)燃柴堆,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蔓延到自己母親身上,還是有些沖動,想沖上去將祁夫從從火中抱出來。 紫蘇和青檀死命攔著,才沒讓她得逞。 只是步長悠這幾天守靈,幾乎沒怎么進(jìn)食,也沒正兒八經(jīng)的睡過,體力不支,昏厥了過去。 等醒來時,人已在小院的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