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步長悠又問:“他最近來過?” 孩子搖搖頭:“他以前送我的,何伯說他好幾天沒在南門見到他了,他夫人也好幾天沒到這買菜了,不知道是不是調到別的地方去了。” 步長悠拍拍他的頭,叫他走了。 馬車拐入洋槐街,紫蘇遠遠瞧見自家門前停了一輛馬車,她問道:“我沒看錯吧,那馬車是停在咱們家門口么?” 青檀伸著脖子細看:“沒錯,是在咱們家門口。” 紫蘇心中一喜,壓低聲音道:“咱們家素日也沒人上門,你說會不會是相公子?” 青檀搖搖頭,覺得不大可能。上次燕春樓的事,兩人鬧了一個季節才見面,這次比上次鬧得更兇,沒那么容易過去的。 馬車快到家門口時,門檐下走出兩人,青檀細看,怪道:“怎么像裴美人?” 紫蘇伸著脖子又看,也說好像的確是。 青檀回身撩開車簾,對步長悠道:“小姐,裴美人出來了。” 步長悠愣住了。 馬車到了門口,紫蘇和青檀從車前跳下來,撩開車簾,將步長悠扶下來。 步長悠一探出身便瞧見一把白傘下頭站著一身青白粗衣的裴蓁。 大半年未見,她越發豐腴水潤了。 裴蓁臉上漾起笑意:“你們再晚回來一步,我就上車走了。” 昨昔今日,宮里宮外,恍如隔夢。 說來奇怪,裴家這對兄妹,裴炎長得端正規矩,骨子里卻是個反叛,裴蓁長得像反叛,性子也張揚,實際上卻是規矩的老實人。 步長悠問:“你怎么出來了?” 裴蓁往前走了兩步,解釋道:“他待悶了,想出來轉轉,先轉到我們家了,我陪著說了會兒話,后來他又去隔壁街的丞相府去了,我沒跟著,借口留在了府里,聽我爹說你在這里,過來瞧瞧。”頓了頓,將她上下一打量,“這么大熱的天,你們舉家出動,做什么去了?” 青檀開了門,步長悠領著人往里頭進:“去菜市轉了轉,買了一些食材,可巧你來了,有時間留下來吃飯么,正好吃新鮮的。” 裴蓁嘆氣:“我倒是想留下來吃飯,但不敢多留,陪你吃杯茶就走。”又道,“你那些霜啊露啊的還有嗎,我來了,就別藏著了,趕緊啟出來。” 裴蓁有能迅速消除兩人許久未見的那種疏離的本事,步長悠淺淺一笑:“出來時帶了一甕梅花上的雪水,一直沒舍得喝,今兒借你的光。” “公主真夠義氣。”裴蓁笑了,不過又嗔怪道,“不過你別以為我就原諒你了,我還意難平呢,本來該叫你嫂子,這時候咱們該在武平君府敘舊呢。” 事過境遷,是什么都可以說了,步長悠道:“沒緣分就是緣分,強求不來。” 裴蓁哼了一聲,拿腔捏調的學鄢王講話:“什么緣分,什么強求,寡人看這倆是過得太舒坦了,沒事找事!” 步長悠笑:“別說,還真像那么回事。” 裴蓁道:“本來王上微服出來是好事,我尋思叫他見見裴炎,指不定記起裴炎的好處,就給調回去了,誰知回了家才知道裴炎不在城里,我爹編了一個慌,說派他出去剿匪了,實際怎么回事你知道嗎?我那小嫂子離家出走了,留了一封信,說回夏國去了,叫裴炎不要找她。”頓了頓,“你說這叫什么話?按說女人小性,鬧脾氣也正常,就是太不湊巧,生生叫裴炎錯過了這個機會。” 步長悠想起早上菜市小孩的話,原來是這么回事。 只是不知他倆之間的齟齬是否是因她產生的,但愿是因她產生的。葉氏毀了她的好事,她得毀她一次才算得上禮尚往來。但倘若她跟裴炎的關系固若金湯,她怎么也毀不掉,她甘拜下風。只不過真起作用了,她絕對樂見其成。 她問:“是嗎?” 裴蓁嘆息道:“她千里迢迢到鄢國,按說也是一腔真心,只是心思太重,融不進來,裴炎給她弄了一個店,叫她有事可忙,結果還不滿意,又離家出走。我現在有點體會到母親的苦心了,看對眼容易,相處太費勁了。” 步長悠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她停下來看裴蓁:“你跟我說這些做什么?” 裴蓁奇怪道:“你覺得我想做什么?” 步長悠沒吭聲。 裴蓁道:“我一直沒機會問,恒淵到底有什么好,叫你這樣,你們私下不會還有來往吧?” 恒淵是猴年馬月的事了,像夢一樣遙遠而不真實,她甚至都想不起他的臉了,她道:“沒有。” 裴蓁默了下,道:“我娘說她見過你兩次,覺得你跟裴炎不是完全沒可能,想叫我來探探你口風......” 步長悠沒吭聲。 裴蓁道:“你應該知道,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王上是不會讓你們另娶或另嫁他人的,因為不能開這個先例,你要么清修一輩子,要么嫁給裴炎,裴炎要么守一輩子城門,要么娶你。” 步長悠卻搖了搖頭:“只要你們家不失寵,他是不會守一輩子城門的,頂多是這幾年不能光明正大的娶妻罷了,但納妾是沒關系的,等他熬過這幾年,升了要職,成了重臣,能獨擋一面,若想娶妻,鄢王會睜一眼閉一只眼的。就算鄢王要他一輩子不娶妻,那也只是他的妾一輩子不能有妻的名分而已,其他的,我想沒什么大的影響。” 她分析的頭頭是道,在這種事上,裴蓁總說不過她,她停下步子,看著她:“那你呢” “我?”步長悠笑,“我想去云游。” “一個人?”裴蓁問。 “帶著青檀和紫蘇。”步長悠道,“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永不被鄢王室想起,我想離王宮遠遠的,倘若鄢王哪天想起我來,你若能說上話,就幫我說兩句,叫他讓我繼續清修,不要安排我,如此,我就感激不盡了。” 裴蓁見她如此堅定,沒再說話,不過也沒多留,一盞茶的功夫就要走,步長悠知道她出來不易,也沒留,將她們主仆送到門外,一直看著馬車出了洋槐街,方才將目光收回來。 正是午時,站在槐樹底下也覺得熱,可步長悠一點不想回去,樹蔭下有螞蟻搬食,她蹲下去,看那些忙忙碌碌的螞蟻,忽然覺得好沒意思,什么都沒意思,她想快點出去,一點不想呆在琮安了。 樹影落在逶在地上的裙裾上,像搖曳的暗紋,頭發也逶在地上,青檀給她撈起來,握在手里,這稠密的青絲,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她問:“公主怎么了?” 第77章 生活 她撿起地上的一根枯樹枝, 曼聲道:“以前在桐葉宮時心心念念想出來,如今出來了發現其實也沒多大意思。” 青檀有些詫異, 因為公主一般不大跟她們講這樣的心里話, 是為了維持主子的威嚴也好,是戒心太重也好,她很少這樣。 青檀在她腳邊蹲下, 輕聲道:“公主不是想出去云游么?” “是啊, 是想出去。”步長悠拿著樹枝在地上亂畫,“可又擔心倘若真出去了,會不會發現云游其實也沒多大意思。” 青檀笑了, 因為她聽懂癥結所在,道:“我覺著不是外頭沒意思, 也不是云游沒意思,是公主一個人太孤單了, 才覺得沒意思。公主若是有個伴兒, 估計就不會產生這種想法了” 步長悠道:“你和紫蘇不就是么?” 青檀又笑了:“紫蘇和我是公主的侍女,只是照顧公主,并不是公主的伴兒, 我說得伴兒是在心里的,親密無間的,相互信任,什么都能說的那種。” 步長悠沒吭聲。 青檀回憶道:“我跟紫蘇從小一塊長大,幾乎沒有分開過,后來進了宮, 被分在兩處,好久都見不到一次,那段時間,我找不到人說心里話,受了委屈也無人可訴,常常覺得日子漫長熬不到頭,后來我倆被同時送到音書臺,重新在一塊之后,再苦再難,這種想法都沒再出現過了。人肯定是要有個伴兒的,那樣會好很多。當然,這個伴最好合心意,不合意的話,要了也沒什么用。我娘以前說過,過日子其實就是一天天的重復,沒什么意思,有意思的是過日子的人。” 步長悠還是沒吭聲。 青檀繼續道:“不過緣分這事是很難說的,就拿我爹娘來說吧,他們都是琮安人,我爹家里是做香料生意的,我娘只是一個屠夫的女兒,有天到我爹的香料鋪子里買香料,結果兩人就對上眼了。但我奶奶瞧不上我娘他們家,給我爹另配了一門婚事,我爹是個孝子,不肯違抗父母之命,便和那女人成了親。我外祖父很生氣,當即也要將我娘嫁人,我娘死活都不愿,還跟家里鬧掰了,自己在外頭租了店鋪做小生意。我爹呢,雖奉父母之命娶了妻,可跟他的妻子幾乎不怎么說話,日子干巴巴的過了兩年,后來還是下了決心和離。那當口我娘正在跟旁人議親,我爹找過去,我娘沒任何猶豫,就跟我爹成了親。我娘常說我爹若是再晚幾天找去,他們就徹底錯過了。所以我娘很相信緣分,覺得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成親后,我娘第一年就給奶奶生了大胖孫子,她老人家很高興。后來又幾年,生了我們這一對姐妹。夫妻和睦,婆媳也沒矛盾,日子過得很順坦。我奶奶老年逢人就拿我爹和我娘做例子,說這個找對了人,日子過著就是順坦,不對的話怎么都別扭。之后我娘先我爹而去,我們家就失去了主心骨,我爹更像被人抽走了魂一樣,一下蒼老了很多。他常一人坐在太陽底下,有人跟他說話,他就說,沒人跟他說話,他就呆呆的坐著,很可憐的樣子。我那時意識到兒女再親,也沒辦法讓他不孤單。后來,他日漸消瘦,沒過多久也走了,我難過歸難過,可替他高興,他找到我娘,就不會孤單了。” 青檀這么一說,叫步長悠記起自己第一次出宮時聽到的那凄婉的唱詞,“君既為儂死,獨生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 原來那詞是這個意思。 她道:“你父母真好。” 青檀無限感慨:“我娘說,得知我爹要娶別人時,她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都完了,中間那兩年一直在恨,恨她自己眼瞎,很我爹軟弱,可恨完之后,還是想。后來時間久了,漸漸死心了,不那么恨了,才接受了家里的安排,沒想到會等到我爹。我爹那時以為我娘會把他大罵一通,趕出去,永遠不來往,可我娘沒有。我娘說我爹的性子是軟,可人也老實善良,知錯就改,可以原諒。畢竟兩人在一塊過日子,就是相互體諒,相互包容,要是都跟刺猬似的,那是過不下去的。” 步長悠站了起來:“你一向話少,難得說這么多。” 青檀跟著站起來,道:“提起父母,難得多說了些,公主要是不愛聽,我以后就不說了。” 步長悠邊往里進邊道:“沒關系,我喜歡家長里短,以后跟我多說說,畢竟他們是過來人,過日子的智慧還是值得學習和借鑒的。” 青檀很高興,響亮的應了一聲。 步長悠又道:“閑著也是閑著,下午咱們去聽戲吧。” 吃過午膳后,仨人換了男裝,一塊去了金玉樓。 不過去的不湊巧,金玉樓的戲還沒開,小廝說倘若她們想等,可以上樓等,不想等的話,交了定金,他們給留座,去別的地方逛逛也行。小廝還說隔壁玉樓正在演雜耍,單腳走鋼絲,大變活人,眼皮吊水桶......可精彩,她們可以去看看。步長悠她們仨就過去了。 二樓依然是雅座,不過剩余的座不多,她們就隨便坐下了。 雜耍不像聽戲,怎么安靜怎么來,這樓上樓下的喝彩聲一波接著一波,紫蘇激動的耳紅脖子粗的。 步長悠卻被這熱鬧吵吵的有些腦仁疼,說要出去轉一轉。 金玉樓魚龍混雜,青檀不放心,陪著她下去,兩人剛下了幾階樓梯,正撞上往上上的薛川穹。 薛川穹見自己沒看錯人,心中一喜,噔噔噔幾步上來,青檀有些意外:“哥哥,你怎么在這?”臉色一沉,“你不會又......” 薛川穹見meimei誤會,忙解釋:“我帶阿寶和阿根來看雜耍,在底下呢,阿寶說看到紫蘇姑姑了,我就上來瞧瞧,沒想到真是,你們怎么也來了?” 青檀的臉色這才好點:“我們來看戲,戲沒開,就過來這邊坐坐。嫂子呢,嫂子沒來?” 薛川穹道:“你嫂子閑不住,非要留下來看鋪子。”看向步長悠,“多日未見,小姐安好?” 步長悠點點頭,道:“一切都好,勞你掛心。” 薛川穹不好意思的撓撓頭:“不敢不敢,是我們的福氣。” 青檀想起哥哥跟相城走得近,正好可以打聽一下,就道:“哥哥,這不方便說話,樓上又太吵,咱們出去說吧。” 薛川穹噯了一聲,忙讓了路,讓她們倆先下去,之后才跟著下了樓。 在一樓坐著的薛寶和薛根見她們下來,忙跑過來,一疊聲的叫姑姑。 青檀應了幾聲,對薛川穹道:“個子又長高了,真快。” 薛川穹滿臉得意:“可不,正長個子呢,吃得老多,衣服隔兩月就不能穿了,太快了。” 青檀摸摸孩子的臉,道:“你們二姑姑在樓上,樓上看得清,還有很多好吃的,你們上去找她,大姑姑跟你們爹說會兒話。” 沒有爹的命令,兩人不敢,只是看著薛川穹,薛川穹道:“去吧。” 兩孩子歡呼一聲,這才松開青檀的腿,跑了上去。 薛川穹對金玉樓的園子比較熟,帶著去了水邊涼亭,又招呼小廝泡壺好茶送來,完了也不肯坐,就站在邊上跟青檀說話。 青檀見他誠惶誠恐,也不好勉強,仰著頭問他鋪子里的生意怎么樣。他顯然是發了橫財,臉上的褶子都笑出來了,說多虧相公子不嫌棄,肯提攜照顧,他們一家人才有口飯吃,相公子的大恩大德,他們一家人沒齒...... 薛川穹一得意就忘形,眼見青檀的臉色在他的話里漸漸沉了下去,他還反應過來,一直等話都快說完了,才想到這位小姐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私下跟相公子有來往......他這么一說,直接陷倆meimei于不義之地了...... 不過說實在,薛川穹又覺得這不是什么大事,畢竟都是一家人了,有什么可瞞的,他偷偷瞟了一眼步長悠。 步長悠扭頭去看水面。 水中有蓮,六月初,蓮花相繼開放,難得是一湖青蓮。 薛川穹不敢接著往下說,青檀默默正想怎么跟公主解釋這件事,然而這么想的同時,她覺得其實也不用解釋,她總覺得公主什么都知道,或許是上元節之后,或許是梅山的偶遇,又或許是那倆廚娘,又或許是她哥哥的誠惶誠恐和殷切......公主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說破罷了。 青檀道:“公主,哥哥經常出入......” 步長悠打斷她的話,問:“相三公子最近怎么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