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他三步并兩步逃下講臺,坐回后排緩了好大一口氣。 鈴聲響完,班上重歸安靜,室內一時只剩談容一個人的聲音。 上節課因為陳嘉堯的倒霉重修證,竹言蹊后半節課始終坐立不安,課間和談容接觸過一輪,證也交了,名也簽了,人也處在安全區內,可算能坐踏實了。 這陣踏實沒堅持滿半分鐘,他心底又無端鉆出一絲小小的別扭,連帶著腿在桌下都不舒坦,總感覺空間太窄,不夠抻開。 竹言蹊調整坐姿,勉強合意后擰了下眉,往前投去一瞥。 談容正在側身板書,黑板上標著一串亂碼似的術語縮寫。 他額發全梳上去,側臉線條干凈利落,在冷白調的日光燈下透出幾分性冷淡風的味道,沒有一處起伏是不按竹言蹊審美長的。 竹言蹊瞄了瞄亂碼,又瞧了瞧談容。 心底的小別扭生根抽芽,逐漸演變成可惜,最終具現化出一個相當明確的念頭:談容竟然真對他沒有一丁點兒的印象。 這念頭陡然炸出來,把竹言蹊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他可惜什么?!干嘛要談容對他有印象!他巴不得跟談容撇清關系! 竹言蹊“嘖”了聲,自己跟自己賭氣似的飛快移眼,不多看男人一秒。 談容寫完板書,轉身回頭,手里粉筆還沒放下,視線已經本能巡去竹言蹊身上,湊巧將小初戀皺眉錯目的過程看進眼里。 談容:“……” 是他之前哪沒做好,惹小學弟不高興了? 對方竄下講臺時不還挺開心的嗎? 笑得兩枚小虎牙都露了尖兒,瞧著乖壞乖壞的。 談容沒想出個所以然,又見后排女生探起左手,小心戳了戳竹言蹊胳膊。 竹言蹊回神,沖她看過去。 女生晃晃手機,悄聲提醒:“學長,微信。” 談教授把人叫走的太是時候,她二維碼還沒掃上呢。 竹言蹊坐著沒動,單朝黑板一抬下巴,跳轉話題:“你們教授寫的那什么模型好像挺重要的,趕緊記下來吧,沒準兒期末就考到這個了。” 現在不比課間,沒有注目禮加持,對方就算被他拒絕,也不會產生當眾掉面兒的窘迫。 女生情商在線,立即領悟竹言蹊的深意。她識趣比了個“了解”的手勢,放下手機記起筆記,當場處決了那點粉紅色的小心思。 經女生這一戳,竹言蹊跟自己犟的那口氣泄去不少。 他懶得再想什么有的沒有,托腮對著資料可勁兒犯困,實在挨不住了,就雙手撐頭瞇一小會兒,好歹睜著眼睛盼來了下課的號角。 談容分秒不差的收尾作結,將課堂時間把控得恰到好處。 竹言蹊提早兩分鐘收拾好東西,班里一有人站起來,他即刻緊隨其后,應勢而起,抄過背包單肩掛住,抬腳便往后門走。 他坐的位置離后門不算近,門邊站了七八個先到的學生。 竹言蹊困兮兮地排在后面,無意間聽見身前有人對朋友說:“談教授今天是遇到什么喜事了嗎?感覺他心情很不錯啊,臉色比前兩周溫和多了。” 溫和? 竹言蹊一個哈欠打到一半,聞言險些失笑。 就談容那張棺材臉,能跟“溫和”這詞扯上一毛錢的關系嗎? 他忍了又忍,到底沒忍住,偏頭往講臺掃了一眼。 談容剛關了多媒體,啟用程序的設備卡被他拿在手里,正低聲幫一位鏡片折射著知識光芒的小平頭解答什么。 也不知是出于偶然,還是談容感知敏銳。 竹言蹊沒看到第二秒,談容就像察覺到他這一瞥似的,毫無征兆轉過眼睛,目光在后門周邊尋了一圈。 竹言蹊躲閃不及,精準跟他銜接上了視線。 那一刻,竹言蹊后槽牙都差點被自己咬碎了。 他腦子里“cua”的彈出兩個選項:a.尊師重道,點頭致意;b.選擇性眼瞎,把脖子擰回去。 選項尚未敲定,教室前端的男人竟先沖他遙遙一笑。 形狀冷厲的眉眼像被籠了層迷蒙的霧氣,流露出一種……很難形容的溫柔。 竹言蹊怔了下神,被動的順著人流往前挪步。 臨出教室,他舌尖一抵虎牙,終歸還是飛快向談容回了一笑。 * 乍一離開送暖22度的中央空調,竹言蹊在走廊冷空氣的貼身關懷下直想哆嗦。 他邊走邊戴圍巾,下半張臉緊貼那層干燥柔暖的軟糯羊絨。 仔細回憶談容課間對他說話的語氣,又想了想男人方才的那抹笑,心說要么是談容人設崩了,要么是自己近視度數又加深了。 ……他居然真從那人身上看出了溫柔。 第5章 孽緣 溫柔的力量是強大的。 強大到竹言蹊躺回公寓床上,睡個回籠覺都能夢見談容對著他笑。 夢里的時間線很亂,起初還是他今早趴在后排聽談容講課的情景,再往后,桌椅,黑板,包括滿教室的學生都不見了。 天花板的燈光變作太陽,講臺上的談容轉瞬縮水了一號。 小一號的談容站在一片香樟樹的綠蔭里,兩腿修直,肩背筆挺,身上整齊穿著帝都市一中標志性的紅白色校服,儼然是竹言蹊記憶里談容高中時候的模樣。 不過和記憶不相符的是,夢里的談容竟然會轉過身來,眼里帶笑地靜靜看他。 那副神情委實專注,仿佛有什么特別重要的話想對他說。 竹言蹊試圖解讀他的目光,又見談容緩步向自己走近。 在那人身側,陽光漏過葉隙,投下一道道熔金般的細斜光柱。 談容從中間穿過,肩膀上,頭發上,也多了幾分刺眼的明亮。 明明是在夢里,竹言蹊的心跳卻清楚快了半拍。 他眼睜睜看談容停在自己身前,低垂下頭,溫柔地對他開口。 不等竹言蹊聽清談容究竟說了什么,一陣高亢嘹亮的來電鈴聲率先鼓動耳膜,極其粗魯地把他從夢里直接薅了出來。 竹言蹊“嘶”了聲,腦袋往被子里用力拱了拱,自欺欺人了好半天,終于忍無可忍,甩手往床頭柜一拍,同樣粗魯地把手機撈了過來。 皺眉瞇眼看清屏幕上的名字,他惡狠狠地點了接通,張嘴就要罵人。 陳嘉堯沒給他罵出口的機會,電話甫一接通,嗓子眼里的破鑼咣咣直響:“哥你跑哪兒閉關去了?不是說上午留在學校看書的嗎?綜合樓這邊的自習室都給我翻遍了,怎么沒見著你?你去圖書館了?” 竹言蹊被咣得頭疼:“我去圖書館干嘛?幫你上完課早回家補覺了。” 他原本是打算去自習室看書來著,無奈一翻資料就哈欠,只有在冷風里才能保持幾分清醒。與其在自習室趴著打盹兒,不如回家舒舒服服的躺下睡。 陳嘉堯聽出他聲調發飄,顯然剛醒:“你這是補覺還是倒時差啊?幾點了大哥,趕緊起來吧,晚上還睡不睡了。” 竹言蹊挪遠手機一看,下午三點二十七分,的確睡得有些久了。 他抹了把臉:“你改航班回來了?” “廢話,不回來我靈魂出竅在學校里晃悠嗎?”陳嘉堯笑,“你別再睡了啊,我等會兒就去你那找你。要我幫忙帶吃的過去嗎?” 竹言蹊沒吃午飯,不說不覺得,一說還真餓了:“南苑二樓的小龍蝦蓋澆面,多放辣椒,謝謝再見。” 陳嘉堯:“成,你先起床清醒清醒。” 掛了電話,竹言蹊小臂搭在前額,干躺著賴了會兒床。 先前做的夢只剩模糊幾串片段,有談容給他講課的,有談容偷看他的,還有談容笑著走到他面前的,零零碎碎,不夠完整。不過回憶起來還是讓人頗感震撼。 尤其竹言蹊夢里視角不固定,一直在第一視角和第三視角間輪番切換,簡直比看5d電影還具有真實感。 竹言蹊想著想著,胳膊逐漸蓋住眼睛,一時間特想鑿開自己腦殼,看看里面究竟裝了什么玩意兒。 他也太特么會做夢了吧,中二期寫談容暗戀他的小說情節都沒這過癮。 而且他夢見誰不行,怎么就偏偏夢見談容了呢? 竹言蹊自認為自己如今換了口味。 至少看電視劇的口味變了。 就跟很多年輕人一樣,年少懵懂時喜歡高冷酷炫男一號,等長大了成熟了,慢慢懂得了溫柔癡情男二號的好。 他從爬墻到男二號的陣營開始,八百年沒做過有關談容的夢了。 可能現在只對談容那張臉感興趣吧。 竹言蹊思緒卡了下殼。 嗯,可能主要是對談容那張臉感興趣。 * 陳嘉堯到時剛過四點。 門鈴響了三聲,竹言蹊叼著半塊餅干把門拉開。 陳嘉堯左手拎著餐盒奶茶,右手提著旅游特產,熱情四溢,狗腿非常:“爺爺!我報恩來了!” “一邊兒去,”竹言蹊一臉嫌棄的笑,“誰想有你這么糟心的孫子。” 陳嘉堯嘿嘿也笑。 他換鞋進了門,把東西往桌上一擱,原地躺下感受地暖的熱氣:“啊,這該死的人民幣的溫度,老子終于活過來了。” 南方地暖成本高,能全天供暖到這份上的公寓也只有資產階級享受得起了。 某竹姓資產階級被他堵住,抬腳踹踹他的腿:“寫字呢攤這么大片。豬蹄收了,別擋道。” 陳嘉堯老實并腿,聞到竹言蹊拌面的香味,抵不住誘惑爬起坐好:“對了哥,我重修證呢?你沒路上給我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