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馬氏親手揭開第一個緞子托盤,托盤里頭是一根鎏金簪子,一根光禿禿的簪子,沒有半分紋飾,簪頭是一個小圓球。 粉黛低聲恨恨道:“這算什么?一根大釘子嗎?而且還不是足金的,袁府真是欺人太甚。” 馬氏眼神平淡,聲音沒有起伏道:“定禮不在多少,這金簪子我看著極好,沒有華麗的裝飾和機心,正好可以警醒姑娘,今后嫁入袁府后要利利索索,清清郎朗。” 袁彬撇了一眼清淺道:“莫非聞姑娘瞧不上?” 馬氏目不斜視訓斥道:“皇上賜親,聞姑娘若是瞧不上定禮便是瞧不起皇上,我做了好幾次全福夫人,沒見過瞧不上定禮的大家閨秀。” 主子受辱,青鳶忍不住問道:“不知當年方夫人的定禮是什么?” 瑞姑姑用目光制止青鳶,馬氏口口聲聲用皇上壓人,此時不宜反駁她。 馬氏挺直身子,朗聲道:“夫君當年以房契地契金銀若干下定,我只取了一根銀簪,以示嫁娶不在金銀在真情。” 青鳶咬著唇不說話。 粉黛低聲嘟囔道:“不過是個普通婦人,瞧不出方大人值得房契地契的下定。” 瑞姑姑再次用眼神制止,這個時候不要替姑娘惹禍。 清淺上前取著簪子,對著太陽細細瞧了一回,再放到自己的雙目前頭,前世以簪刺目的錐心之痛,還在記憶中盤旋。 這簪子當真極好,可以提醒自己不忘前世之恨。 青鳶見清淺見簪子放在眼睛前頭,驚道:“姑娘!” 清淺放下簪子,笑道:“極好,我很滿意。” “是嗎?喜歡就好!”袁彬的笑意如同寒冰徹骨,“再看看下一個定親禮,是我特特給你挑選的。” 馬氏將另一個小丫鬟手中的紅緞子取開,一本深藍冊子赫然擺放在托盤之上,上頭寫著《沉冤錄》幾個大字。 粉黛嘟囔道:“這又算什么?” 瑞姑姑低聲告誡兩人道:“對方明顯就是有備而來,占著皇上賜親的名頭,又打著定禮定情的旗號,這個時候咱們說什么都是錯,你們瞧瞧姑娘,鎮定自若,沒有半分難堪,這才是真正的名門風范。” 清淺走上前,看著書本微笑道:“這書我聽說過,難不成夫人當年的定禮里頭,也有這個?” 馬氏傲然道:“不曾,但《沉冤錄》續書中收藏有我襄助夫君破的案件。” 清淺一愣:“女子真可以斷案?” 瑞姑姑低聲在后頭道:“錦衣衛設有十二司所,每所都有各自的職責,鑾儀司負責出行,詔獄所負責詔獄,但京城多皇室高門,女眷犯事審問起來甚為不便,于是詔獄附了一個女犯司,專門負責女犯的審理。” 瑞珠是宮中出來的,對朝廷的規制很熟悉。 對于有本事的人,清淺向來是服氣的。 盡管方才馬氏態度倨傲,清淺依舊客氣問道:“不知夫人襄助方大人,審破了何等要案?” 袁彬摸著繡春刀,漫不經心道:“方千戶本是錦衣衛詔獄所的總旗,有一回方總旗負責審理朝中一位三品官員猝死案,方總旗查了月余都沒找到線索,仵作細細查了官員的身子各處,表示并無外傷,本想以肥胖猝死結案,誰料方夫人慧眼如炬,找出了其中的玄機,兇手得以歸案,方總旗也因此升為千戶。” 馬氏總算露出了微笑,謙遜道:“不過是湊巧罷了。” 清淺好奇道:“什么玄機?” 馬氏露出一絲得意道:“是我告訴夫君,讓他瞧瞧死者的頭發,是否有一根釘子釘入顱骨,夫君依言而行,果然找出了深藏在頭發中的釘子,此案升格為謀殺。夫君順藤摸瓜查出此人溺愛庶子愛妾,引起嫡妻不滿,故而謀殺親夫。” “瞧瞧人家的夫人,在外襄助夫君斷案升官,在內嫻靜貞德持家有道,這才是真正的賢內助。”袁彬瞧了一眼清淺,話里有話道,“請方夫人不吝賜教,在此教教聞姑娘怎樣襄助夫君。” 在此地? 瑞珠看了看府里的丫鬟婆子,再看看袁夫人帶來的丫鬟婆子,若是姑娘當眾被人教誨,姑娘臉面何存? 瑞珠吩咐道:“來人,請方夫人進里屋坐下慢慢說,咱們邊喝茶邊探討。” 進了內室,再怎么訓斥教誨,也只有三五人在場,不會對姑娘的名聲有太大損耗。 袁彬笑道:“我和你們姑娘雖然定親,但畢竟男女有別,同室而處不妥當,有勞方夫人受累在外頭為聞姑娘講授婦人之德。” 瑞珠咬了咬唇不再說話。 清淺毫不在意道:“請方夫人賜教。” 馬氏毫不客氣上來就批評清淺道:“方才姑娘身邊丫鬟提及進屋說話,姑娘沒有制止,便是天大的不妥,袁大人說的男女不同室是其一,其二是怎能讓丫鬟替主子做決定,失了府里的尊卑規矩。” 清淺反問了一句道:“方夫人府上,丫鬟不得輕易決定事情嗎?” “何止決策,便是丫鬟們說話也得小心謹慎。”馬氏冷冷道,“夫君忙碌了整整一日,回來再聽丫鬟婆子聒噪,豈不更是心煩?” 粉黛掙圓了眼睛道:“不說話,夫人不悶嗎?” “沒規矩!主子們說話,一個奴婢胡亂插嘴問話成何體統?”馬氏不屑道,“換成在方府,這種丫鬟早被拖下去打板子了。” 清淺輕輕示意粉黛不要說話,自己問道:“夫人整日不悶得慌嗎?悶的時候做些什么呢?是聽戲還是去別府做客,或是聽女先兒說書解悶?” 馬氏即刻反駁道:“聞姑娘說的這話哪里像個大家閨秀,女紅繡花,怎么會悶得慌?端莊的夫人怎么能到處串門聽戲搬弄是非,怎么能聽外頭的邪書亂了心性?” 袁彬露出滿意的笑容。 馬氏補了一句道:“聞府是皇后母家,我以為對姑娘的教養必定密不透風,今日一見,大失所望。” 瑞珠、青鳶等聽了皆是大怒。 清淺哦了一聲,淡淡問道:“夫人一直謹身養性如此?” 馬氏昂然道:“吾道一以貫之。” 清淺上下打量了一番馬氏,冷笑道:“清淺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夫人。” 馬氏道:“你說!” 清淺淡然看了一眼袁彬,問馬氏道:“方夫人一直修身養性,內心高潔,每日以女紅繡花為要務,既不多言多行,也不聽戲看書,清淺想多問一句,夫人是怎么判斷出死者是被鐵釘所傷呢?” 袁彬聞言一愣。 第三十三章 直懟婆母 清淺一句話四兩撥千斤,卻在眾人心中起了漣漪。 粉黛第一個撲哧笑出來:“我當方夫人是賢良淑德的典范,原來內心這么污濁……,自己獨自琢磨出了這么驚悚的案件。” 聞府眾人皆帶著幾分笑意,方才姑娘被壓制著,人人都有些不平,誰料姑娘一舉扳回了頹勢。 眾人看向馬氏的眼神有了幾分不同,口里說得賢德,但內里卻有些不堪,不然在府里好好的做著女紅,怎么會生出這種陰寒的念頭。 馬氏臉色陰沉下來,對袁彬道:“袁大人,今日定禮已然送到聞府,妾身功成身退,告辭。” “慢著!先別急著走!”清淺圍著馬氏踱了兩圈,問袁彬道:“敢問袁大人,方夫人可是方千戶原配?” 馬氏驚怒道:“聞姑娘慎言!” 袁彬似乎一下明白了清淺的意思,臉色即刻凝重起來,答道:“方夫人是方千戶的繼弦,并非原配。” 馬氏大聲辯道:“不是原配又如何?我可是得過皇上嘉獎的,方府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人cao持,并不比原配差半分。” “方夫人不要急,您說過的,女子要貞靜。”清淺淡然一笑對袁彬道,“袁大人,我提議錦衣衛去查查方夫人的前夫,瞧瞧是否也是猝死,若是猝死,則請大人開棺驗尸,仔細瞧瞧方夫人故夫的頭發里是否有鐵釘。” 眾人嘩然。 馬氏手中的《洗冤錄》啪地掉在地上,她指著清淺道:“好個惡毒女子,我不過依照袁大人的話教導你幾句,你便慫恿袁大人開故夫的棺,你這是驚擾亡魂,袁大人你不要聽她的。” 清淺蹲下身子,撿起《洗冤錄》拍了拍道:“夫人失態了,怎么連定禮都掉了?” 袁彬臉色鐵青吩咐:“來人,帶方夫人下去協助查案。” 兩個錦衣衛衣著的男子利索地將馬氏兩腋卡住,提著往外拖行。 馬氏高聲道:“袁大人,我是受過朝廷嘉獎的,對你們錦衣衛有過功勞,我家夫君和你是同僚,私下還是好友,你怎能私自審訊同僚之妻。你不能這么對我。” 袁彬淡然道:“若是夫人清白,文質親自上門負荊請罪。” 粉黛傻了眼,轉頭問青鳶道:“這意思,方夫人不止口是心非,心思齷齪,而是她殺了前頭的夫君?還是用釘子殺的?她從前之所以能一眼看出案子的玄機,是因為她自己曾經這么干過?” 青鳶點頭道:“姑娘大智慧,非常人所及。” 瑞珠嘆息道:“當年人人都贊方夫人動如脫兔,靜如處子,雖然在深宅大院,但心思縝密見聞廣博,沒想到事實并非如此。” 看著馬氏被帶走,清淺將《洗冤錄》放在瑞珠手中,拿起金簪子笑道:“這定禮很不錯,模樣竟是有些像一根金釘子呢,袁大人你說呢?” 袁彬湊近清淺低聲道:“若馬氏真如你所言,那她便是個蛇蝎女子,你能一眼瞧出蛇蝎女子,說明你比蛇蝎女子更蛇蝎幾分。” 清淺將金簪子在袁彬比劃,面上笑得恬淡:“那袁大人今后可要多加小心,小心我這個蛇蝎女子,哪日做出謀殺親夫之事。” 袁彬拂袖而去。 看著瑞珠、青鳶、粉黛崇拜的眼神,清淺笑道:“走吧,母親還在里頭等著呢。” 清淺沿著甬道走向花廳,所到之處丫鬟婆子們斂氣息聲,恭敬中多了一絲敬畏。 粉黛笑道:“姑娘,你瞧這些丫鬟婆子,尤其是祿娘子幾個,仗著是從前跟老爺夫人的老人,總將姑娘當成小孩子看待,如今好了,瞧她們誰不服氣!” 青鳶低聲道:“咱們府里倒罷了,奴婢瞧見袁府幾個老媽子也變了臉色,估計來之前她們以為姑娘是好性子,能由她們搓扁捏圓的。” 粉黛低聲道:“知道厲害就好,不然姑娘嫁過去還不任由她們欺負!” 瑞珠年紀大些,見過的世面也多些,比年輕小丫鬟想得深了一層,她勸道:“袁大人似乎對姑娘有些誤會,與姑娘在置氣呢,奴婢覺得沒成親前說開便好,何苦互相打啞謎兒呢?” 青鳶道:“姑姑說得是。” 清淺停下腳步道:“今日是定親的日子,他特意讓一個下官之妻當媒人,再拿一根鎏金簪子,一本書來羞辱我,置氣?有他這么置氣的嗎?” 瑞珠嘆氣,再勸了一句道:“奴婢瞧今日袁大人行事,是個聽得進人言、分得清輕重的人,不像是急躁昏聵的。” 袁彬并不因馬氏是清淺請來的,就袒護她,并不因厭惡清淺就全盤否定她的話,足以證明此人思維清晰,是非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