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第45章 可 絢爛的光影終于漸漸消散。 國師面若死灰,一頭半干不濕的頭發粘粘地耷拉在耳旁、臉上。 “查!查!給我去查!誰在燈里藏了藥火!給我把他抓出來!”他有氣無力地沖著士兵們吼道。 他原本只是一個資質普通的外門弟子,一次天降奇遇,走在路上竟然碰到了一個重傷垂死的高階修士。他搶了對方的乾坤袋,發現里面裝了許多丹藥,最貴重的莫過于一枚成丹丸,以及一株奇草聚靈姝。 他逃到凡界,服下成丹丸與聚靈姝,將修為提升到金丹期——便是那種空殼子的金丹期。 他利用靈氣外放的光影效果,趕走了渭國原本的國師,頂替人家的位置,開始在人間享受權勢。 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這樣的小蝦米在仙域就是做炮灰的命,還不如在凡界茍著,享受生活。何況那個重傷的高階修士最后也不知道死了沒有,若是沒死的話,他一定不會放過自己。 從逃到凡間的第一天起,他就沒打算回去。 他修為低,在仙域待的時間短,從未見過高階劍修或魔修的招式。 修士都不信鬼神,所以,他便將眼前這匪夷所思的一幕,歸因于有人在燈中藏了藥火,就希望能找個替死鬼,糊弄了皇帝老兒,省得他再去找新東家——也很麻煩的。 此刻,做了“壞事”的林啾,正踮著腳,四下張望。 她一眼就認出了那道劍影。 那道替她助勢的劍影,是卓晉發出來的。 卓晉以劍道飛升那一日,他的劍浴火而來,正是方才那樣劃破虛空一般的火光。只不過他今日收斂著氣息,沒有放出絲毫劍意威壓。 卓晉既然在這里,徐平兒必定也在。 良辰美景,能與友人同游,那是再好不過。 只可惜這里人挨著人,都在歡呼祈禱,一時之間竟然無處可尋。 林啾尋了一會兒,找不著人,便將視線投向那個手舞足蹈的國師。 那國師仍在叫囂:“給我把那個使用藥火的不法之徒逮出來!” “唔,藥火?”林啾心中好笑,指尖凝出一縷不到頭發絲粗細的靈氣,像蛛絲一般,輕飄飄地越過眾人頭頂,準確無比地鉤住了歪在空地上的一只大木桶。 桶中原本裝著白漆,大部分白漆已被潑灑到五彩花燈上,只剩下少量半干不干的漆,沉在桶底的角落里。 林啾壞笑著,手指一挑,那只大漆桶頓時離地而起。 她故意繞著手指,讓它在眾人頭頂盤旋了三兩圈。 人群嘩然,連呼“燈神顯靈”。 就在那國師茫然抬頭去看的一剎那,只見那只白漆桶像是長了眼睛一般,“啪”一下倒扣在了他的頭上! 漆桶很大,國師又生得矮,這一罩,竟是直直罩到了腰。 方才還不可一世,正在發號施令的國師大人,當場就懵圈了。 他頂著大木桶,愣愣地走了兩步。 正要用手去掀,只見另一只大漆涌也離地而起,依舊風sao地旋轉兩圈,“啪嘰”再疊了上去! 人群:“……”對不起雖然你很慘,但實在是太想笑了。 半干不濕的漆順著桶壁和國師的身體緩緩往下流淌。 國師每每想反抗,便有一只新桶兜頭罩下。 很快,他的身上就疊了十來只大木桶。 他歪歪斜斜,頂著一溜兒堆疊的漆桶,在原地轉來轉去。劍早就掉了,兩只手從桶下探出來,一邊亂抓一邊叫道:“幫忙,幫忙呀!” 既是神靈降罪,旁人哪里還敢幫他。 腳步越來越沉,呼吸越來越重。 終于,那國師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嚎出了聲:“燈神饒命——” 那聲音在桶中甕甕地回旋,帶著油漆味兒蕩向四方。 百姓心頭暢快,紛紛向燈神祈禱祝福。 林啾干完壞事,得意地踱到高處,四下環視。 忽然,便看到了卓晉二人。 徐平兒站在卓晉的身旁,滿面激動之色。她并沒有看見林啾,那雙眼睛里只裝著卓晉一人,此刻正眉開眼笑地對他說話。 林啾向著他們二人的方向走了過去,遠遠便聽到徐平兒清脆的嗓音傳來,像一只嘰嘰喳喳的鳥。 她道:“表哥表哥,我就知道燈神一定不會坐視不理的!太好了太好了,燈神顯靈,我的愿望,它一定聽到了!” 卓晉單手負在身后,趁她不備,將出鞘的那把普普通通的破劍插回了劍鞘中。 正是他助了林啾一臂之力,讓她的湮蓮變在熄滅之后再度綻放了一次璀璨光彩。 卓晉的聲音十分柔和,他輕聲對徐平兒說道:“表妹的愿望,定會實現。” 徐平兒望著這張相貌平平的臉,竟是有些癡了。 林啾正要打招呼,忽然看到流光一閃,卓晉身旁,突兀地多了一位佳人。 這位佳人身穿一件粗布衣裳,不施脂粉,不戴飾簪,卻是難掩那極致清麗的顏色——正是摘掉面具的柳清音。 “師尊!你是師尊!”柳清音微微地喘著氣,雙足剛一落地,一雙杏眼便直勾勾地盯住卓晉。 徐平兒下意識地把卓晉護在了身后。 “你要干什么?”她奶兇奶兇地問道。 她對柳清音本就沒有好感,在萬劍歸宗時,曾親耳聽到刑堂那位長老說,柳清音乃是盜竊和殺人的嫌犯,要被捉拿到刑堂關押的。 這樣一個不懷好意又危險的人突然出現,必定沒有好事。 柳清音此刻著急得很。平時秦云奚像塊牛皮糖一樣粘著她,她根本找不到機會獨自出來。今日好不容易有了個機會——秦云奚不知道發什么瘋,居然拋下她,獨自一人去了碧波潭。 她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秦云奚前腳一走,她后腳便急急跑到卓晉曾居住過的涇京,想要在他的住處留個信。沒想到一進那院子,居然發現了徐平兒進出過的痕跡。 柳清音不假思索,循著氣息火燒火燎地尋了過來。 她心事太重,連天上的奇景都不曾留意,只以為燃放了幾朵凡間煙火。 她必須盡快趕回去,不能讓秦云奚發現她偷偷溜出來尋過卓晉。 她心中焦灼,見徐平兒擋道,一張俏臉頓時陰得滴水,惡聲道:“你算什么東西,讓開!我有急事要稟告師尊,耽擱了正事你擔待得起么!” 自從與林秋有過爭執之后,柳清音也發現自己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了,但她并不想收斂,因為她并不認為自己有錯。她相信終會有撥亂反正的一天,到了那天,大家就會明白這些日子她受了多少委屈。 徐平兒被她罵出了火氣:“我不是東西,我是人!你才是東西!算了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東西!” 柳清音一時居然無言以對。秀眉微蹙,略有些懊惱——自己什么身份,怎么能和一個鄉野潑婦吵嘴呢?此刻礙于師尊在場,也無法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只能暫且忍耐。 她深吸一口氣,隔著徐平兒,再次喚道:“師尊……” 卓晉輕輕拍了拍徐平兒的肩,溫聲道:“平兒,無事。” 徐平兒忽然想起自家表哥好像悟了什么道,擁有了一把會飛的劍,一定是厲害極了。想到這個,她的眉眼頓時松泛了,應了卓晉一聲,便老老實實退到他的身旁。 柳清音忍不住橫了徐平兒一眼,又盯著卓晉從徐平兒肩膀上收回的那只手發怔。 師尊最是守禮,到凡間怎地也學壞了,男女授受也不顧了么? 定是這徐平兒表面清純,暗里狐媚,以表哥表妹的名目迷惑師尊,叫他松懈了心防。 柳清音知道此刻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便深吸一口氣,對卓晉道:“師尊,您瞞得我好苦!您信不過別人便罷了,如何竟連清音也不信!我若知道您的困境,便是拼上性命,也會護著您的呀!” 她帶上了一點撒嬌的鼻音,想讓卓晉忘記之前那些不愉快,勾起往昔的美好回憶。 卓晉淡笑道:“我很好,無甚困境,不必掛心。前塵往事已隨風而逝,你不再是我的徒弟,不必那樣稱呼。” 卓晉也無意瞞她。這件事本就是自己心甘情愿,如今一切安好,劍意更是與天地相通,說是絕世機緣也不為過。他的心態早已平靜祥和,若是世人誤解魏涼,他愿一個一個說服他們。不過他也知道,那個人根本不會在意這些。 “師尊!”柳清音見他一臉佛相,當場急眼了,“您哪里好了!您現在怎么可能好!您……怎能自暴自棄!您還有我啊!師尊您聽我說,若是秦云奚他前來殺你,你不必擔心,只管讓他殺死——我會用凝魂盞替您藏好魂魄。等到我將魔主驅逐出您的身軀之后,便將您送回自己的身體!師尊,我連固元草都替您準備好了呢!” 聽她張口閉口殺啊死啊的,徐平兒再一次火氣上涌:“你們這些殺人兇手!可不可以離我們遠一點!” 柳清音冷冷地睨了她一眼。 在她眼中,徐平兒已經是個死人了。 “你懂什么,”柳清音冷聲道,“你不會以為師尊被囚在一具凡軀中,就能和你一樣渾渾噩噩地混日子吧!他的世界,你根本不明白,你有什么資格在這里說三道四?” 見徐平兒的臉微微發白,柳清音再度冷笑,“你該不會以為我師尊還是你那個凡人表哥吧!別癡心妄想了,師尊的氣質風華,豈是凡人可比!師尊仙體長存,屆時你已是耄耋老嫗,莫不是還要賴在他身旁?” 徐平兒的臉頓時白如霜雪。 卓晉也呼吸微滯。他拍了拍徐平兒的肩以示安撫,然后輕咳一聲,對柳清音道:“你既有嫌疑在身,何苦逃出宗門?在旁人看來,豈不是畏罪潛逃么。” “師尊!”柳清音急了,“難道你不知道占據您身軀的是魔主嗎!您怎能將宗派交到魔的手中……” 她自知失言,趕緊俯首道:“弟子失言了。師尊不必過于憂心,魔主害怕暴露身份,暫時并不敢公然行惡。您只需安心等待,弟子定會助您奪回身軀。我的事,師尊不用管,我自會證明清白的。” “收手吧,不要一錯再錯。”這一次,卓晉沒有再喚過她的姓名。 柳清音也知道此人最是固執,上次與秦云奚、王衛之同行的時候,給他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他如今一時信不過自己也在所難免。 她思忖片刻,道:“師尊,終有一日,一切會水落石出,到時候你便會知道我的冤屈和不得已。此刻您不信我,我十分傷心,但我不怪您,因為您總有一天會明白我的苦心。只希望到那一天,師尊不要對我有什么愧疚,因為我從來不曾怪過您,從前不會,往后亦不會!” 她說得情真意切,卓晉也難免略有幾分動容,一兩句恩斷義絕的話盤旋在嘴邊,終究只化作一聲輕嘆。 徐平兒抿著唇,垂下了頭。 柳清音拱手道別之前,又補充道:“您終要歸位,還望您不要與凡人多有牽扯,以免誤人誤己!” 說這話時,隱隱帶上了微不可察的一絲威壓,罩向徐平兒。 徐平兒面如死灰,此刻她的心情,就像是花燈被國師澆熄的那一刻。一種奇怪的,猶如實質的東西像膠一般將她裹入其間,令她的心一沉再沉,隱約間仿佛有神諭直擊心底,壓制摧毀她一切的希望。 不可能了……她與他不可能了……一切,都是自己的癡心妄想…… 卓晉忽然伸出手,揉了揉她的發頂。徐平兒只覺呼吸一輕,仿佛溺水之人浮上了水面。 只聽卓晉的聲音沉沉響起:“我與平兒已是夫妻,這種話往后不必再說,你既然知道仙凡有別,那么日后,也請不要再來打擾我與平兒。” 柳清音驚得倒抽了一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