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斗龍把磨盤大小的腦袋轉向他,濕濕的鼻頭噴出一個音節:“嗤。” 此刻,祭淵披散在肩頭的長發已開始飛舞。 他不避不讓,生生用自己的身體接住幾記雪刃,猩紅的唇微微開合:“血——翳——天——降!” 那血偶口型與他一般無二,血口無聲開翕:“血——翳——天——降?!?/br> 懸到半空那滿潭血水巨漩渦,忽然之間失去約束,微微一滯之后,轟然而降! 那血腥不祥之意已是鋪天蓋地,雖然恐怖的巨漩渦降到地面還需少少時間,但身處潭下的人,已能感覺到有如實質的威壓沉沉罩下,竟是讓人打從心底升起nongnong的無力感。天上地下,無路可逃! 祭淵的嘴角總算是浮起一絲真正放松下來的笑容:“劍君,來世見了?!?/br> 魏涼目光不動,再一次淡聲道:“王衛之?!?/br> 王衛之:“……”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魏涼并不是在叫他。 所以他是自作多情跑到這下面來和他一起扛災? 魏涼踏前一步,冰冷的目光盯著那具五官略有些模糊的血偶,再次開口:“王、衛、之?!?/br> 王衛之心頭一凜,頓覺頭皮發麻,渾身冰冷。 什么意思?魏涼這是什么意思?他,為什么管這具血偶叫王衛之?! 該不會像什么話本子里的志異故事一樣,自己其實早就已經死了吧?!什么鬼!什么鬼??。?/br> 林啾坐在斗龍熱乎乎的脊背上旁觀這一幕。 她的心,忽然往下輕輕一墜,目光中不自覺地流露出一些悲憫。 上方,那宛如行星殞落般的巨大陰影,已越罩越近! 再有兩到三個呼吸的時間,那瘋狂旋轉攪動的血漩渦,將把潭底的一切悉數攪碎! 魏涼再度前進一步,與血偶的距離已不到一丈。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清冷,毫無波瀾:“王。衛。之?!?/br> 祭淵縮在血偶身后,“切切”怪笑道:“劍君魔怔了么,臨死不喊媳婦,倒喊一個大男人的名字做什么!” 他的聲音微微有一點空,像是從空蕩蕩的腔子中發出來的一般。 此刻倒是無人顧得上這個細節。 風卷狂雪之中,魏涼微微提高了音量,驟然發聲:“王衛之!” 王衛之快要哭了:“……”我對自己的名字快要有陰影了。 天地之間,驀然一滯。 只見那血偶的口型微微發生了變化,不再重復“血翳天降”,而是亦步亦趨,與魏涼一樣,無聲地說道—— 王……衛……之…… 血凝的眉眼,忽然便是一松。 王……衛……之…… 口型繼續發生變化—— 王衛之……佑……然,佑……然…… 血偶的面部線條漸漸發生了變化,五官消失,變成一片柔和的扁平。 只余一個口型,繼續無聲喃喃—— 佑然啊…… 王衛之忽然像是被雷劈了一般,從腳底到頭頂,漸漸僵硬。 就像是足膝沾到的泥濘開始凝固,將他整個人都封住了一樣。 他雙唇發白,聲音顫抖:“……娘?” 那血偶忽然抬起右手,捧了捧心。 風,已向著四面被蕩開。 毀天滅地的巨大血漩渦,距離潭底已不足十丈! 那血偶的臉上,忽然真真切切地出現了極度痛苦之色,一張血口拼命張大,滿腔難以言說的滔天憤怒苦痛,最終化為一聲無聲而慘烈至極的咆哮—— “……” 血口瘋狂顫動,連接著整具半凝固的血質身軀也開始篩抖。 它再度仰頭無聲咆哮:“——” 足以毀滅一切的巨型漩渦,忽然便亂了。 血偶那血質的臉孔上,神情愈加瘋狂,它一次又一次撕開血口,從臉至胸幾乎裂成了兩半。這張巨口對著俯沖下來的血漩渦不斷吼叫—— “……” “……” “……” 狂暴無匹的戾氣仿佛能夠透過這個足以擋下雷劫的血漩渦,直沖天際。 本就是它攪弄出來的血漩渦,在它的瘋狂反噬之下,快速崩潰。 血偶也在最后一次無聲咆哮之后,散成了一灘濃血。直到這時,幾個人才注意到,藏在血偶身后的祭淵,早已金蟬脫殼,不知所蹤。 王衛之已徹底僵住了。 他呆呆地望著血偶那只融在了潭底血污中的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轟——嘩——” 如堅鐵一般,正要絞殺一切的暗血漩渦,轟然炸裂。 紫黑的污血之雨,潑灑而下! 雖然污濁至極,卻已不再有任何殺機。 林啾的肩膀上輕輕落下一只溫暖的手掌。 魏涼一手攬住她,一手撐開了一把巨大的黑傘。 漫天血雨,恰好降至。 黑色大傘下,撐起了一方小小的天地,將第一波潑灑而來的血雨盡數攔下。 傘面傳來“啪啪”的雨落聲,大大小小的凹陷在黑傘上此起彼伏,仿佛在跳舞。 傘骨上很快便凝聚了細細的血泉,一縷一縷滑落,像是簾幕一般,遮住了外頭的血雨腥風。 黑傘之下,魏涼眉眼溫柔。 林啾的視線落在那只撐傘的大手上。那只手修長漂亮,指節分明,充滿了力量感。 她忽然有種錯覺,眼前這雙手,能夠撐得起天,擎得住地。 斗龍沒敢打擾自己的主人,只怔怔地望著王衛之這個可憐的家伙。 他站在暴雨中,被澆了個透徹。 斗龍覺得他應該連底褲都濕了。雖然它平時不大看得慣這個鼻孔長在腦門上的幼稚家伙,但這一刻,它能感覺到這個家伙很可憐,非常可憐,可憐到讓它連一點點欺負他的興致也提不起來。 這場暴雨,是滿潭血水所化,它會不停不歇,下到填滿整個碧波潭為止。 魏涼撐著傘,不緊不慢順著盆狀的潭底往高處走。 斗龍在他的示意下,偏頭銜住王衛之的衣角,拖著木偶人一樣的他,緊緊跟在魏涼身后。 它倒是不介意淋一淋血雨。 平時它就喜歡撕裂獵物,把它們的血染滿自己的毛毛,可惜主人不喜歡,它只能常年按捺住自己浮動的狗心。這一次算是公然放假了,它撒著歡,一會兒用尾巴拱王衛之的背,一會兒用脊背蹭他的手,一邊安撫這個可憐的娃,一邊變著花樣地淋雨。 漫天血雨降下來,無邊的簾幕仿佛化成一塊巨大的幕布,幕布之上,開始上演一幕幕愛恨情仇。 林啾吃驚地回身去看。 “看什么?”魏涼沉聲問道。 “亡者之怨?!绷粥编馈?/br> 大約是因為在烏氏地下陵中吸收了大量的亡者之怨,她竟能“看”到許多旁人看不見的東西。 飛速沖刷而下的雨簾,就像是那種一幀幀從眼前晃過的靜止圖像一般,在她眼前組成無數故事片斷。 她看到,魔族攻陷這座臨潭小城,開始大肆屠殺之后,便有怨力幽姬嬌笑著飛掠而過,往每一具將死未死、瀕臨斷氣的軀體中注入紫黑色的魔血。 垂死之人,立刻變得痛苦至極,張口便吐出紫黑色的血,身體亦漸漸融化,只余一具枯骨。 那些血,一道一道蜿蜒而下,聚到碧波潭中,漸漸將它染成了暗濁的血色。 無數元嬰修士被綁來,懸吊在潭水上方。 祭淵用特殊的方法腐蝕了他們的丹田,他們的身體漸漸出現碗大的破洞,他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修為、血精,化作污濁之血,向著血潭中流去。這個過程痛苦至極,他們全程在抽搐痙攣,慘叫時,生生自己扯脫了下頜。 像是無聲的電影,更有一種難言的凄厲恐怖。 林啾望著這一幕一幕,心中的憤怒遠遠蓋過了惡心難受。 她不知何時召出了琉璃劍,握住劍柄的手越攥越緊,心中暗道,‘烏孟俠前輩,我已找到了始作俑者,禍亂之源頭。您請安心,我定會發奮修行,斬jian除惡,絕不讓祭淵再為禍人間!’ 此刻,她終于明白了。 人,不是天生就愛做英雄。只不過有些事情,一旦入了眼睛,便會扎根心底,再也無法置之不理。 雨更大了。 潭底已積蓄了一汪血水,凄風苦雨更甚,嘩嘩雨聲漸漸侵入每一個人的心神,在這雨幕范圍之內的人,奇異地與此地怨念最深的亡魂共情了! 林啾仿佛浮到了半空。她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了共情的狀態,這里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將在自己的眼前重現。 風雨聲消失了,頭頂是一方碧藍如洗的天,陽光暖暖地照耀著底下綠珠般的潭水。 陽光下的罪惡,更是令人心驚。 一個滿面胡茬的男人被牢牢縛住雙手,押到了木架橋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