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裴老夫人見他心意已決,只得拖一拖時間:“這天都要黑了,沅君她又病著,來回匆匆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明兒吧,明兒你休沐,正好在家。等明兒我派人接她過來,你做爹的要教訓就教訓,我是再不管的。” 裴閣老胸口哽著口氣,偏他一低頭便對上了老妻近乎懇求的目光,只得點頭:“那就明天!” 說罷,留下一句“慈母多敗兒”,一拂袖就走了。 裴老夫人目送著裴閣老離開,略松了一口氣,一面伸手去扶跪在地上的兒媳婦,一面打發人去甄家與裴氏說一聲——多年夫妻,她是知道裴閣老這回是真動了怒,只盼著自己拖他一晚,裴閣老那火氣能下去些,要不然女兒明日過來也是來挨打的。至于大兒媳婦…… 裴老夫人看了看哭得不成樣子的大兒媳婦,搖頭嘆了口氣,深覺她也是命苦:拿了個鋪子換憑證,結果女兒沒考上,自己回頭怕還要被人教訓!真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唉,所以說:一開始何苦要起那點兒歪心呢?既丟了憑證,那就準備準備明年再考不就成了?以裴明珠這回落榜的成績來看,說不得這憑證丟了還是上天示警,預示她今年考不中,讓她明年再試呢…… ******* 裴家傳話的人到時,甄父正在與裴氏說話,耐著性子勸慰妻子。 甄父也不是不知情理的人。 雖說手心手背都是rou,可這rou也分薄厚。做父母的也是人,是人就有偏心,有所偏愛也是并非不可理解。便是甄父自己,雖對幼女十分愧疚,也極愛幼女那肖似裴氏年少時的模樣性子,可他捫心自問,心里還是稍稍偏著自己看著長大的長女和幼子。 但是,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為人是有腦子的,不是光憑心里那點兒感情沖動做事,便是有偏心也不能過了度,更不能失了理智、發了瘋,至少面上總也要一碗水端平。 以甄父的目光來看,裴氏這偏心已經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分明就是鉆了牛角尖,走火入魔了——這世上哪有親娘把自己親生骨rou當仇人對待的? 只是,甄父往日里沒能叫裴氏和甄老娘婆媳和好,這一回雖有心勸一勸裴氏也沒什么效果——人裴氏根本不承認自己偏心,這話起頭就說不下去。 也就是此時,裴家派了人來,說是裴老太爺讓裴氏明兒過去。 甄父不由大松了一口氣:也罷,裴氏既是不聽自己的勸,便叫裴老太爺這親爹勸她吧。 這么一想,甄父安慰了妻子幾句,轉頭又去給右掌受傷的長女做心理輔導——孔融讓梨的故事也都是講過的,做jiejie的心胸更該寬闊些,便是讓meimei個莊子也沒什么大不了,日后一定找機會給她補上的。 這樣忙了一圈,甄父竟也還記著甄停云的事情,也沒忘記叫人給甄停云準備車馬和賠罪禮,好叫女兒到時候送去給她那個住西山的先生。 不得不說,甄父寒門出身,年紀輕輕便有如今位置,除卻岳家幫扶之外,至少是個明白的能干人。 于是,第二日一早,這頭甄停云坐著馬車出門往西山去,那頭甄父和裴氏也叫人備車往裴家趕。 當然,這些事甄停云是并不在意的,她昨晚上為著元晦的事情翻來覆去的都沒睡著,實在是有些擔心對方會因著楚夫人的事情生了自己的氣,一路上就光顧想這事了,倒是把裴氏和甄父的事情拋在了腦后。 這樣一路兒的心焦,待到了西山別院,問過守門的侍衛,聽說元晦正在院里,甄停云提了一路的那口氣這就松了下來——元晦這回就算是生氣了,應該沒有生太大的氣,否則就不會留在這里等她過來賠罪了。 這么想著,甄停云臉上也帶了笑,叫侍衛幫著自己將車上那些賠罪的禮物都給搬了下來,自己則是抬步往里去,走到門邊時又頓住腳步,悄悄的抬眼打量起坐在里間翻書的傅長熹的臉色。 因是在別院,傅長熹裝扮上也十分隨意,身上一件湖水藍繡暗云紋的袍子,只在領口和衣袖處用極細的銀線繡著細密繁復的紋樣,雖身上并無多余配飾,也無金冠和玉帶,依舊隱隱透出些許的雍容貴氣來。 他正手里拿著一卷書,側身倚在榻上翻看著,似是沒有注意到甄停云這意外來客,仍舊低著頭,右手拿著書,左手按在書頁上,時而抬手翻頁。 從甄停云的角度看過去,正好能夠看見他小半張的側臉以及按在書頁上的手。 他的手掌寬大而有力,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就連最上面的指甲也都修剪得宜,大拇指上帶了一個玉扳指。這么一只手,哪怕只是靜靜的按在書頁上也依舊穩得出奇,透露出一種無法形容的控制力。 甄停云從見到他的第一天就知道他很好看,卻還是第一次這樣認真并且直接的面對這樣的好看。 就如同是直面一柄利刃,雪亮鋒利,清楚直接,令人畏懼不安的同時卻又無可抵擋。 甄停云下意識的咬住唇。 傅長熹卻在此時出聲:“你還要站在門口看多久?” 原本,傅長熹是不打算出聲的——他還想好好的擺一擺做先生的架子呢。可他這傻學生居然就呆站在門口看他,眼也不眨的看著。她的目光如有實質,落在傅長熹的身上便好似蟲蟻一般,令他生出些許的不自在,覺得自己被目光掃過的皮膚也是一寸一寸的生出些微的癢意,下意識的繃緊了身體,不得不主動開口。 甄停云這才反應過來,下意識的叫了一聲:“先生?!?/br> 傅長熹頭也沒抬,只淡淡的“唔”了一聲。 甄停云聽著這聲音,卻不覺松了一口氣,連忙抬步從門口走進去,然后便挨著傅長熹坐在了榻邊。 然后,她又悄悄的抬眼去看仍舊倚榻看書的傅長熹,見他并不開口,便知這是等著自己開口哄人,哦不,是開口解釋。 于是,她也沒遮著掩著,直截了當的開口問道:“先生,您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我拜楚夫人為師的事情???” 傅長熹抬眼看她一眼,還是“唔”了一聲。 甄停云瞧他臉色,試探著去揪傅長熹的袖子,嘴里解釋道:“其實,我原也不想拜楚夫人為師的……” 傅長熹垂下眼,看了眼甄停云揪著自己袖角的手指。 因他衣袖乃是湖水藍的,細嫩的指尖搭在上面,白得有些晃眼。 傅長熹盯著看了一瞬,很快便移開目光,好歹多說了幾個字:“放手,好好說話。” 甄停云在傅長熹面前放肆慣了,且她也是知道傅長熹的脾氣的——真要是不喜歡叫人揪著,肯定早就抬手扯開,或是直接甩開了,他這會兒怕也就是嘴上說說罷了。 所以,甄停云不僅揪著人的袖子不放手,還賭氣著朝他眨了眨眼睛,哼哼著道:“就不!” 傅長熹真心覺著這學生是收來煩自己的,煩得要命!他索性便當自己那半邊的袖子不存在,又把話題扯回來,冷聲問道:“不是要和我解釋嗎?” 甄停云聞言連忙點頭,想了想,問他:“先生,您還記不記得:回京那天晚上,我們在客棧分開之后,我用竹簫吹了一曲?” “嗯?!备甸L熹點點頭表示記得——他那日從曲中聽出離愁與別緒,心里頗是動容,也是由此覺察出甄停云在這方面的天賦,自然記憶深刻。 甄停云仰著頭,雪腮微鼓,一臉的義正言辭,認真道:“我就是那天晚上遇見楚夫人的,當時她聽了我的簫聲,要收我為徒,我當時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絕了?!?/br> 這還真有些出乎傅長熹預料,他朝甄倚云看了眼。 甄倚云連忙表忠心:“我都有先生您了。而且先生您待我又這么好,教我讀書習字,還送東西給我。要是我忘恩負義,辜負了先生您,那還是人嗎?!” 不得不說,甄停云想要哄人時,說起話來可真是嘴甜如蜜,能把人哄得暈頭轉向。 傅長熹都有些被她說軟了心腸,沉默片刻方才道:“既然你都拒絕她了,怎么臨考前又自己找上門了?” 按理,裴氏拿憑證換鋪子這種事屬于家丑,時人講究個家丑不可外揚,一般是不往外說的。 可甄停云對傅長熹這先生頗是信任,只略猶豫了下,便將這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然后再次和傅長熹表忠心:“要不是這樣,我肯定不會背著先生您另外拜師的。” 傅長熹卻是早知道這些的——他又不是收了徒弟就不管的,自是派了人暗中盯著。好容易等到甄停云自己開口,他長眉微擰,終于還是把堵在心頭許久的問題問了出來:“既發生了這樣的事,你為何不來找我?” 甄停云自然而然的應道:“我又不能總靠著先生您?!?/br> 傅長熹垂下眼,抿了抿唇,到底還是沒有多說。 他心里倒更希望對方能稍微靠一靠自己。統共也就收了這么個女學生,雖那會兒有些失憶,可也是手把手的教她練字吹簫,教她茶道……他用了這么多的心,好容易把她教了出來,總不是去受人欺負的——哪怕,欺負她的人是她的父母。 當然,傅長熹也知道自己這想法不大對,抿了抿唇倒也沒有說出口,便轉口問她:“既是考中了女學,接下來可有什么安排?” 說起這個,甄停云倒是更有精神了,右手握拳一擊左掌,開口道:“我想過了,女學能住宿,我到時候直接住去女學里便是了。反正,我手里已是有個莊子,每年總還是有些個出息,要是家里給我錢,我就用著,要是家里不給我錢,就先用莊子這些出息,反正是總能過得下去的……” 傅長熹聽著還挺不是滋味的,忍不住說了她一句:“都這樣了,上回我給你那些東西,你還非得還回來!現在倒是要過苦巴巴的日子了。”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甄停云聞言,倒也抬了抬下巴,理直氣壯的回他:“就算我收了先生您送的那些,也沒用啊——我總不能把您送的那些東西拿去賣了或是當了吧?所以說,那些既不能吃又不能喝,也就擺著好看罷了,與其占位置,倒不如直接還回來給您呢?!?/br> 雖然甄停云說得十分硬氣,可一想起當初那一小箱子的金玉珠寶,簡直是心尖都在滴血:唉,要是收下了,哪怕不能吃不能喝,還占位置,可看著都養眼氣派啊! 不過,書上也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方面還是要克制的! 甄停云克制著自己不去想那一箱子的金玉珠寶,接著往下道:“而且,在女學里住著也能多認識些同齡閨秀,安心進學。我基礎薄,畢竟不及旁人,肯定還是要多下苦功,好好努力的。唔,至少也得把字練好了,還有琴——先生您以前也說過,等我進了女學,就能從頭學起來……” 說著說著,甄停云越發覺著自己還有許多事要做,以后的日子真是忙也忙不過來。 傅長熹也不覺側目,看著坐在自己身邊的甄停云。 她微微仰著頭,興沖沖的說著自己對于未來的種種希冀,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是沉入湖水里的星子,一閃一閃的在發光。 傅長熹忽然又有了那種被狐貍毛茸茸的大尾巴撓著手心的感覺,指尖微癢,不由便伸出了手。 甄停云說到一半,注意到他伸來的手,下意識的睜大了眼睛,呆呆的叫了一聲:“……先生?” 傅長熹反應極快,順勢將手伸到甄停云的發頂揉了揉,然后屈指在她額上彈了一下,補救著與她玩笑道:“雖要努力,但你也要注意勞逸結合,可別忙來忙去,最后倒把自己累著了。” 甄停云用手捂著傅長熹指甲彈過的額頭,小聲抱怨道:“我又不是傻子。” 傻子才會累著自己呢! 話雖如此,甄停云已是能從傅長熹的語氣里覺察出他似乎不生氣了,這便大著膽子又去揪人家袖子,撒嬌似得問他:“先生,您吃過早飯了沒有,我都餓了?!?/br> 因為擔心對方會生氣,她昨夜里一整晚都沒睡好,今日早上起來,連飯都沒吃,直接就坐馬車過來了。直到現在,眼瞧著對方似乎不生氣了,甄停云松了一口氣,然后就覺出肚里的饑餓來了。 傅長熹看她一眼,這才紆尊降貴的點了點頭。 不過,傅長熹沒與她說的是:他這一早上光顧著在這里翻書,等甄停云過來,直到現在也沒用早飯。 當然,起身前,傅長熹還是甩了甩袖子,示意還揪著袖子不放的甄停云趕緊松手,嘴上道:“你這樣,人家還以為我要斷袖呢。” 這笑話,說得還真冷,冷得掉冰渣子。 甄停云訕訕的松了手,心里不免暗自腹誹:就您這樣大把年紀還孤家寡人的,就算我不揪你袖子,指不定還有人背后懷疑您斷袖呢。 正腹誹著,注意到傅長熹看過來的目光,她便揚起雪白的小臉,眨巴下眼睛,一臉的無辜乖巧。 傅長熹自不知自家女學生肚里想的事,見著她這難得的乖巧模樣,臉色稍緩,開口吩咐下人準備早飯。 于是,各懷心思,都沒來得及用早飯的師徒兩個便又坐到了桌子前,對面坐著,就等著要用這頓遲來的早飯。 因著傅長熹昨兒便是歇在別院的,所以別院里是準備了早飯的,這會兒聽得里頭主子吩咐,不一時便端了上來。 正好有燕窩粥,甄停云先給傅長熹端了一碗去,自己拿了一碗在手上,瞧了瞧才道:“我以前聽人說過燕窩,還是頭一回吃呢?!?/br> 比起她沒聽過的碧梗米,自然還是燕窩人參這樣有名氣的滋補名品更加具有存在感,甄停云以前在鄉下也是聽過燕窩的。只是甄老娘摳門,一向都覺著小孩子要粗養,像燕窩人參這樣的矜貴滋補物件她自己都不舍得吃,自然是更不叫孫女沾的。 傅長熹聞言,都有些喝不下燕窩粥了,便覺喉嚨堵了口氣,片刻后方才道:“你要喜歡,我叫人給你準備些,帶回去自己煮了吃也是一樣的?!边@語氣倒頗似早前甄停云喜歡碧梗米,便叫人準備一小袋米讓她帶回去的時候。 甄停云并無立時應聲,先是用勺子舀了一口燕窩粥嘗了嘗味道,然后就拒絕了傅長熹的好意:“這東西吃個新鮮便是了,我覺著這味道和銀耳也差不多吧。” 傅長熹哽了哽,沉默片刻,方才說她:“還是帶點兒回去吧——便是帶回去給你祖母滋補也是好的?!?/br> 甄停云聞言,托著腮想了想,然后頷首應聲:“那就一點點?!?/br> 頓了頓,甄停云有些擔心傅長熹不理解自己這“一點點”的意思,特特補充說明:“就給我一點點,回去讓祖母嘗嘗味道就夠了。我祖母一向有些個摳門,要是多了她就會想著省下來不吃,找機會把這燕窩給賣了攢錢;要是只夠吃,她就會存著一點點慢慢吃,只怕存著存著就要給存壞了……倒還不如只帶一點點,我回去直接煮了給她,她也能嘗一下味道——反正這東西,吃起來和銀耳差不多。要是祖母喜歡,我下回多給她買點兒銀耳就是了,這樣她吃著也高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傅長熹都不知道該怎么回應,神色如常的回了她一句:“你高興就好。” 想想自己之前見過的甄老娘,傅長熹忽然又覺著甄停云還真是想的周全。 說話間,甄停云已是喝完了面前那一小碗的燕窩粥,然后開始吃起花卷,順道催促傅長熹:“先生,您的粥再不喝就涼了?!?/br> 傅長熹原也沒什么胃口,只隨手舀了幾口熱粥慢慢喝了,然后抬起眼去看甄停云。 甄停云正拿筷子夾花卷吃,微微歪了頭,張嘴咬一口,吃得津津有味,粉嫩的雙頰也是鼓鼓的。 傅長熹瞧著瞧著,不覺也開了胃口,也跟著夾了個花卷,嘗了嘗味道。 作者有話要說: 收藏滿四千啦,今天會加一更,大概是晚八點吧。 ps.本來想寫裴老太爺抽裴氏一頓的,不過大家覺得最近有點拖沓,那就算了吧,后面就把這段略過好了,畢竟重要的是男主和女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