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鶴氅上尚有余溫,就這樣披在榮自明的身上,榮自明只覺得連心也一起暖了起來。只是,如今都十一月了,楊瓊華解了鶴氅,自己身上卻只剩下件略有些單薄的襖子,嬰兒肥的臉頰都被凍得有些發白了。 榮自明連忙便要將鶴氅還給她,嘴里道:“我不礙事的,要不還是還你吧,左右回去就能換衣服了……” 楊瓊華見他凍得牙齒打顫還要把鶴氅還回來,心有不忍,嘴上卻不客氣:“你就省省吧,你身上都濕透了,這鶴氅沾了水,我哪里還能再披。” 榮自明只得停了要解鶴氅的手,又小聲道:“謝謝你。” 楊瓊華哼哼著替他:“男兒大丈夫,你這樣扭扭捏捏的做什么,趕緊起來,回去泡個澡,換身干凈的衣服才是。對了,還得叫人給你備點兒姜湯什么的,要不你這時候泡一回冷水,明兒指不定就要病了……” 眼見著榮自明和楊瓊華兩人一面說一面走,言語和諧,被人忘在一邊的兩個侍衛只能:“……”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自己好像是無理取鬧、壞人好事的壞婆婆。 不過,這般鬧了一場,榮自明雖是身體康健,到底還是小病了一場。 惠國大長公主為此找了一回傅長熹這個弟弟的麻煩,很是不高興:“你這可是重色忘親——自明可是你的親外甥,哪里能這樣折騰?我瞧他病了一場,臉都要瘦了。” 傅長熹卻道:“不過才幾日,便是瘦了,哪里又能看得出來?” 惠國大長公主被噎了噎,然后才強詞奪理的道:“我是他娘,知子莫若母,我說他瘦了就是瘦了。” 傅長熹翻看這公文,微微頷首:“嗯,那就瘦了。” 惠國大長公主一肚子火竟是被他憋滅了一半,最后也只能咬牙道:“你就一點也不心疼自己親外甥?” 傅長熹嘆了口氣,心知這公文是看不下去了,只得把公文等合上推到一邊,然后轉過頭,正色與惠國大長公主說道:“皇姐就是心疼太過,這才縱得他這樣無法無天。他也不小了,過了年就要十八,再有一二年便要娶妻生子,是個大人了,也是時候該懂事些了……” 這道理,惠國大長公主不是不懂,可她只榮自明一個兒子,到底不舍得叫他吃苦,只能咬著牙道:“我與國公爺只他一個兒子,皇帝也只他一個表兄,難道真能看著他吃虧不成?等他日后與瓊華成了親,楊家就是他的岳家,他岳父還有幾個舅兄,總能幫扶著的………就不能叫他快快樂樂的過一輩子?” 楊家幾個兒子,統共也只楊瓊華一個閨女,一般人家難免要覺著娶了這么個姑娘回來,光是那如狼似虎、威武雄壯的舅兄們,自家兒子就要吃不消,只怕是沒法子對媳婦挺起腰板。可惠國大長公主卻知道自家兒子這樣的,就得有個得力又強勢的岳家。楊家這情況也是正正好,雖然楊大將軍當時提了兩個嚴苛條件,可惠國大長公主思來想去,竟還是覺著楊家最是合適,且底下一對小兒女又是彼此有意,索性便快刀斬亂麻的定了下來。 如此,哪怕惠國大長公主與榮國公以后早去了些,榮自明靠著這么個得力外家,還有皇帝表弟照顧,想必也不至于難過——以往,惠國大長公主就是這么想的,可如今卻被傅長熹戳破,多少有些心情復雜…… 傅長熹卻凝目看她,淡淡道:“父母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皇姐,靠人不如靠己,自明他日后總還是要靠自己的。” 惠國大長公主嘆了口氣,到底還是聽見去了些。 傅長熹又道:“南宮荒僻,皇姐以后還是少去為好。” 惠國大長公主聞言,心頭一跳,竟有些不敢與傅長熹的目光對視。過了片刻,她才嘆了一口氣,坦然道:“到底也是好些年的感情了,我想著她往日里在宮中穿金戴玉,再沒有受過苦。如今一人住在南宮,過年也回不了宮,多少也有些可憐………” 傅長熹卻是冷冷回了一句:“便是在南宮,她也有宮女太監服侍,依舊是穿金戴玉,高高在上的太后,何談可憐?要說可憐,那也是被她欺辱、被她暗害的人。皇姐便有善心,也別放在這等人的身上,免得惡心了自己。” 惠國大長公主又被噎了噎,只好嘆氣。 傅長熹卻是警告她:“鄭氏心思叵測,皇姐還是勿要被她欺騙才是。” 惠國大長公主只得點頭:“知道了,以后不去了還不成嗎?!” 傅長熹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隨即便轉開話題:“如今宮中無人住持大局,只得請皇姐幫著搭把手,倒不必十分小心,不出大亂子便是了…………”說著,便與惠國大長公主說了幾樁要緊的宮務以及十二月里宮宴的種種安排。 說起這些,惠國大長公主一時也忘了榮自明還有鄭太后的事情,反倒仔細的思量起年節時宮里的種種安排。 雖說如今皇帝還小,后宮無人,連太后也不在,可這時候總不能出亂子,還是得把這年也安安穩穩的過了,不能丟了皇家的顏面——惠國大長公主便是皇家之人,自然是十分注重這些。 與此同時,南宮中的鄭太后亦是收到了鄭家送來的密信。 自來了南宮后,鄭太后不得不又換了往日里的華服美飾,盛裝珠玉,而是穿了一身素色道袍,頭束蓮花冠,只有霜雪般的手腕上套著一串殷紅如血的珠串,那到還真有幾分潛心修道,為國祈福的模樣。 鄭太后的面容卻依舊光艷照人,如牡丹盛時,哪怕是素色道袍也遮不住她那風流旖旎的體態。她是如此的美,唯一的瑕疵大概便是脖子上那還未好全的傷口——那是傅長熹用長劍抵著她的脖頸留下的。 那一劍,令她膽戰心驚,令她美玉有瑕,令她從那人間至貴的帝王宮闕到了如今這荒僻少人的南宮。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啊。 以至于,鄭太后都有些改了興趣:她曾為那策馬而過的少年而一眼誤多年;如今被對方拿劍指著脖子,又為那郎心如鐵的冷酷模樣而覺心癢…………該說,不會愧是傅長熹嗎?總是能夠令人心動,令人沉醉。 只可惜,鄭太后的心動與沉醉也不過是一瞬,當她屏退身邊諸人,獨自一人靠坐在小榻上,施施然的打開鄭家送來的密信,一字字的看下去時,臉色就漸漸的冷了下去。半晌,她才咬著牙,從齒縫里擠出聲音:“該死!都是趨炎附勢之輩!都該死!” 當她入宮為后時,鄭家還有她那父親待她何等的殷勤小心;當她與父親里應外合的圖謀大權、當她為太后時,這些人怎敢如此輕忽與她? 如今,這些人不僅不敢直接上書讓皇帝接自己這嫡母回宮,還勸她在南宮安心祈福,還說什么多留幾年全當養望!可笑!荒唐! 鄭太后一手便將那密信揉成了團,隨手便丟進了香爐里。 眼見著香爐里的紙頁被燒成火星,燒成灰燼,鄭太后的眼里也閃過一絲猙獰而癲狂的神色。 她咬了咬牙,那張美艷的臉容上竟是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 “安心祈福?在南宮多留幾年,休養生息?”喃喃的重復著信上的話,鄭太后斷然冷笑道,語氣森然,“哪里能叫你們就這樣如意了?” 這種地方,叫她再待個幾年,不如叫她去死! 倘要她死,總得拉上些人才是。 鄭太后心里轉著各種念頭,不知想到什么,眸子微微挑起,眼波流轉如春水化開,紅唇微揚,露出了一個令人渾身酥軟的嫵媚笑容。 ……… 大約是心中主意定了,鄭太后接下來的日子反倒是不折騰了,南宮上下皆是松了口氣,可算是過了個好年。連帶著宮里也跟著少了許多事,太太平平的過了這個年。 因著甄停云與傅長熹只是定親,且早便與傅長熹說過了不想出席宮宴——畢竟她眼下還不是王妃,入一趟宮便要被折騰一回,也是怪累的。所以宮里的幾回宮宴,甄家上下皆是無緣,倒是過年時得了宮里賜下的幾盤子福菜。 這福菜也不知擱了多久,早就冷了,看著也是油膩膩的,還不急明月樓的烤鴨來得誘人。偏偏,這又是皇家賞下來的,到底是個好彩頭,甄父做主,拿去供祠堂里的列祖列宗了。 甄老娘頗覺臉上有光,還道:“咱們家如今可算是興旺了!”說著,不免又想起早去的甄老爺,難免又添感傷,與甄父道:“可惜你爹沒福,竟是沒等到這天,連衡哥兒這寶貝孫子都沒見著………” 甄父和裴氏難免要在邊上陪著說幾句喜慶的話,這才逗得甄老娘重又開了顏。 一家子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又拉了甄衡哲起來作詩作詞的,聽著邊上的鞭炮聲,竟也是難得的熱鬧歡慶。 可惜,過了年,老家倒是又來了一封信,是族里叔伯寫給甄父的,說的正是甄倚云的事情。 當初,族里得了甄父的信,又收到了京里給甄倚云準備的嫁妝,自然也不敢耽擱,很是仔細的在老家尋了個人家,條件也不錯,乃是鄰村一個姓金的人家,說的是金家獨子,還是個秀才。 這金家雖不算十分富裕,家里卻還是有好些田地,上有能吃苦做事的父母,下有能幫扶兄弟的姊妹,金秀才也是個有些才學的,只是因著身體實在弱,家里又只他一個獨子,心知這科舉之路萬分艱難,只怕他這病弱身子要熬死在考場上,考到秀才后就沒叫他再考下去,只留在了家里,給些個鄉下蒙童啟蒙,稍稍賺點兒銀子,日子倒還算是清閑。 這樣的人家,倘不是因為人家金秀才一心要尋個能夠識文斷字的媳婦,這倉促之間,甄倚云又是已失了清白的,只怕還真說不上。 偏偏,甄倚云就是不甘愿,她在兩家定親后,居然乘人不備,悄悄逃了去。 族里為此鬧了一場,雖恨甄倚云不知好歹,到底也不能放著不管——她一個女子孤零零的在外頭,便是手上有錢,怕也過不了日子,指不定碰上個拐子花子什么的就不好了。為此,族里便是再不高興,也只得捏著鼻子,急忙忙的派了人,分做幾路去尋甄倚云。 好在,甄倚云雖有心機、有膽子,到底沒有經驗。且外面也沒有她想象的好,她這般孤身上路,才走到半路便被人摸了銀子去。手里沒了銀子,再走不成,險些連人都要被人拐了去,最后還是叫族里人給找了回來。 只是,出了這么一樁事,金家這親也是不成了,人家說是不肯要這么不守婦道的媳婦,直接就給退了親。族里只得接著給她相看,當然,因著這么一出,甄倚云也沒法子在年前嫁出去了,只得再拖一年半載的。為此,族里人不得不又寫一份信上京來與甄父說一聲——甄家這些年,也就出了甄父這么個讀書苗子,真就一步登天的做了官老爺,族里人也跟著沾光,只是甄父離鄉多年,這感情也難免生疏許多,他們如今為著甄倚云這般上下忙活、費神費力,自然也是盼著甄父能夠為此記著他們的情,日后如能幫扶自家子弟一二自然也是好事。 甄父看了信,多少有些嘆息:“倒是叫族里費心了。” 裴氏看著信里這些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那嬌弱弱的長女竟能作出逃婚之事,不免有些怔怔:“倚云她自小聰慧伶俐,怎么,怎么就成了這樣?”先是在慈濟寺里設計幼妹,回鄉后又不思悔改,竟還膽大包天的想要逃婚…… 裴氏簡直不敢相信這竟是她一手養大,曾經引以為此生驕傲的長女。 第124章 及笄禮上 甄父是男人,在感情方面反倒比裴氏更加果決,看得更開些,頗有些拿得起放得下的。 眼見著裴氏如此傷懷,他倒是嘆了口氣,溫聲道:“你也不必太擔心了,雖說她鬧了一回,可族里長輩到底都是有見識的,還不至于為著這些與她個小輩計較——到底還有咱們家的面子在呢。” 如今甄家族里也就甄父一個在外做官,自然不敢得罪了甄父,便是甄倚云的事情再頭疼麻煩,他們也得咬咬牙的把事情解決了。 比起甄父的冷靜自持,裴氏難免又有些擔心:“只怕金家這門婚事退了后,倚云更說不著好親事……” 甄倚云這般情況,談婚論嫁原就有些麻煩,也就是甄家族里那些叔伯要看甄父面子,這才仔細相看了一回,又碰巧遇著個金秀才,也算是一門合適的婚事了。偏偏甄倚云心不甘情不愿,直接逃了婚,這事一傳出去,金家一退婚,只怕要找好人家就更難了。 可,族里又不可能養她一輩子,哪怕礙著甄父的面子要,可若是逼得急了,指不定病急亂投醫,胡亂就給甄倚云尋了門親事——反正,依著甄父的意思,以后怕也是不會再見倚云了。 到時候,吃虧受罪的還是甄倚云自己。 哪怕甄倚云幾次三番的叫裴氏失望,可做親娘的總是沒辦法就這么放棄自己的女兒,裴氏心里多少還是有些難受和擔心的。 甄父眸光微動,抬手輕拍了下裴氏的肩膀,溫聲寬慰:“我們做父母的,該做的都已經做了,連嫁妝都已送了過去。以后如何,到底還是要看她自己的,你也別太cao心了……” 裴氏一想起甄倚云幼時粉雕玉琢的模樣,想起她與自己撒嬌時的可憐可愛,一顆心就像是被人握在手掌里揉搓著一般,不禁又猶豫著道:“可……” “沅君!”甄父打斷了裴氏沒說出口的話,神色鄭重,語聲溫和而又帶著一種冷定,“她有今日,都是她自己折騰出來的——若非她心比天高,自己起了歹意,想要設計幼妹,又如何會殃及自身?我們又如何會送她回鄉?若不是她自己心有不甘,繼續折騰,只怕如今已是金秀才,或許也能過上安穩日子……如今這般,不過都是她自作自受罷了,你也不必再這般惦記了。” 裴氏抿了抿唇,沒再說話。 甄父又勸:“再過些日子,便是停云的及笄禮了,你做娘的也得上些心才是。別再想那些煩心事了……” 裴氏聞言,神色微動,一雙素手絞在一起,如同她此時復雜糾結的心情。 但是,片刻后,她還是在甄父的目光下,點了點頭。 人總是健忘的,那些煩惱與悲痛總會被人有意無意的忽視,而現實中的種種忙碌也會沖淡了對于過去的懷戀與悵然,裴氏很快便又忙起了甄停云四月里的及笄禮,甚至因為忙碌而忘了自己曾經最為寶愛的長女甄倚云的生辰就在二月。 而甄停云的及笄禮竟也算是京中難得盛事。 畢竟是未來的攝政王妃,攝政王又是幾次三番的表達了對于這位未來王妃的看重。尤其是,眾人都沒想到,這樣的事情,攝政王竟也撥空來了,而甄家請的正賓竟然就是惠國大長公主。 有攝政王與惠國大長公主的面子在,多得是京中權貴折腰前來,皆要觀禮。 一時間,甄家的門檻險要被這些貴人給踏破了。 甄停云也是收及笄禮收的手軟。 楊瓊華頗是大手筆,直接給送了一副純金絡頭和綴滿了珠玉的馬鞍,珠光寶氣的,不過這顏色確實是極襯馬蘭頭那一身純黑。另外,楊瓊華順道還給寫了個一張小條子,連同及笄禮一起送上。只見上面龍飛鳳舞的寫了一句:“金絡頭銜光未滅,玉花衫色瘦來燋”。 杜青青送了一個寶石盆栽,上有紅寶嵌出來的紅梅,光華熠熠,幾可亂真。 就連吳悅這樣與她早前有了矛盾的,甚至對她避之唯恐不及的,這會兒也不得不在家人的催促下給她送了個自己繡的屏風,權當是粉飾太平。 ………… 這大大小小的禮,甄家險些便要裝不下了。 裴氏也跟著看了一回,不免又嘆:“多是好東西,你好好收著吧。也許以后出嫁還能捎帶些個。”她雖有些勢利,看著這些也十分眼熱,可還不至于目光短淺到貪這些,不過是感慨 而傅長熹早前送來的那一支碧璽芙蓉花簪則是壓倒一眾及笄禮的存在,便是惠國大長公主做正賓的接了來,替她簪在頭上,難免也要笑一聲:“難得他有這樣的心思,我這做jiejie的瞧著都要眼酸了。” 頓了頓,惠國大長公主垂下眼,深深的看了甄停云一眼,低聲道:“只盼你莫辜負了他這般的好心思。” 甄停云心下一動,不覺點頭,神色鄭重。 這樣小的姑娘,雖已及笄,身量卻仍舊是纖弱的,略顯單薄,站在那里,衣裙翩翩,竟有幾分裊裊婷婷之態。但她仰起頭是,盈盈一張巴掌臉,肌膚雪白,杏眸明亮,靈秀的臉容上還有幾分的稚氣,偏又神色鄭重,凝目看人時尤其的認真懇切。 惠國大長公主瞧著,不由也是十分歡喜,伸手在她鬢角揉了揉,嘆氣:“哎呀,我每回瞧著你,都只恨自己只生了榮自明這么個兒子,竟是少個閨女……”說著說著倒是一笑,“不成想,我沒這樣好的女兒運,倒有點兒弟媳運呢。” 甄停云不由也被惠國大長公主逗得一樂,抿著唇笑了。 惠國大長公主戳了戳她的梨渦,覺得手上碰著的肌膚軟且滑,小姑娘整個兒都是嬌軟軟的——怎么就叫自己那混賬弟弟給啃了這么根嫩草呢?! 惠國大長公主到底是做正賓的,身份又這般尊貴,到底沒有與甄停云多說的時間,略交代了幾句便轉回前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