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朱先生這般年紀,又在女學里執教多年,堪稱養氣功夫極佳,自然不會為著甄停云復述過來的幾句諷刺話而氣惱。她只是頓住筆,將手上的東西往邊上推了推,這才坐正了身體:“所以,你來與我說這些,是希望我替你出個氣?” 甄停云卻搖了搖頭:“我從未因她們這些話動過氣,又何來‘出氣’一說?” 這話倒是有些意思了。 朱先生以往也見過些來告狀的學生,要么就是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訴說難處;要么就是拉著許多人來做見證,把自己的委屈一樁樁的說出開,態度強硬的要學里先生給自己做主,給個交代;甚至還有哭得不能自抑,非得要先生一句句的問才肯開口的…… 還真是沒有甄停云這樣的。 朱先生微一挑眉,倒是有些樂了:“既如此,你與我說這些又是為什么?” 頓了頓,她干脆便也不理桌案上那未寫完的書稿,身子微微后傾的靠坐在椅子上,抬目去看甄停云,端出認真傾聽的模樣:“愿聞其詳。” 甄停云來之前已經在心里打好了腹稿,此時說起來自然也是十分的輕松:“其實,她們這些話于我來說又有什么可氣的呢?我當初考女學,一是想多學點東西,二是希望日后談及婚嫁時還能給自己添些籌碼。如今,我已訂了親,我的親事是不會因為小姑娘間的一兩句的閑言而出現變故的——甚至,因為這一門親事,一般的人只怕也不敢在我面前說那些酸話;至于我的學習以及成績,雖然眼下及不上他們,但也是可以看出進步的,可見用功不是沒有用,花下的功夫也是有用的。” “既然她們并不曾影響我來女學的兩個目的,我自然不會與她們生氣,更不會和她們計較。”甄停云語聲沉靜,一字一句,“只是,到底是同窗一場,雖然她們待我不好,可我也不能看著她們這樣犯傻………” “所以,你是想和我說這是以德報怨,是為了她們好才來與我說這事?”朱先生不禁失笑。 甄停云卻是認真點頭:“如今是在女學里,我與先生說這些,先生至多就是教訓他們幾句,這也是為了教她們知錯改錯。倘我一句不說,只需要縱著她們繼續犯傻,她們日后必是要因此吃上大虧,那才是真正的害了她們一輩子。” 朱先生聞言,倒是微微端正了神色。 甄停云見狀,便接著往下道:“其實,我也明白,以她們這般出身,想必在家時也是深受父母疼愛,從來不曾見過、經過人世艱難之處,日后嫁的必也是高門大戶。只是,因她們讀了幾年書,自恃才高,自覺清高,反倒看不進那些俗世俗人,嫌棄臟的,討厭惡的。可是,難道她們就一輩子不會出閣?難道就能做一輩子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才女,一輩子不理俗物?” 朱先生已是蹙起了眉頭。 甄停云又看了朱先生案前的那柄團扇,露出微微的笑容,輕聲補充道:“班婕妤有樊姬之德,也曾深受寵愛,最后卻為秋扇見捐而嘆。” 說到底,這些女學生以后都是要嫁入高門的,高門大戶后院深深,這般的清高、這般的不知俗物,只怕日后的日子不會好過——畢竟,才女也不能一輩子高高在上只談學問,也是要過日子的,要相夫教子,要用到柴米油鹽醬醋茶…… 所以,如果現在沒人教她們,以后生活也會“教”她們,只是以后就不會是現在這樣講分寸的教了。 當然,為表認真,甄停云額外又補充了幾句:“倘她們才華過人,學問精深,我自然也不會說這些——畢竟,若她們日后能有楚夫人一般的本事,倒也不比怕什么‘秋扇見捐’,便是清高些,不食人間煙火些,肯定也能過好自己的日子。可偏偏,她們穿的是綾羅綢緞,用的是珠玉首飾,樣樣都是價值連城,嘴里卻又不屑談及金銀這等俗物;她們傷春悲秋,寫詩詞作歌賦,遇著真正令人悲痛的慘事卻又覺得惡心,羞于出口……” “這樣的人,倘若無人點醒她,就叫她這樣出了女學,嫁了人,肯定是要吃個大虧的。” 甄停云直截了當,字字如珠玉,堪稱是擲地有聲。 朱先生聽著聽著果是鄭重了神色,到了最后卻又不覺一笑,搖頭看著甄停云:“果是個促狹的孩子!難怪阿楚這些年不收弟子,偏又收了你這樣一個弟子。難怪………” 難怪攝政王不談婚嫁這些年,偏偏就在你身上破了例——朱先生為人端正,這話在舌尖轉了轉,到底還是沒有出口。 甄停云卻是端出羞赧模樣,微微垂頭:“先生嚴重了,我哪有這樣好,都是運氣罷了。” 朱先生搖頭嘆息,語帶揶揄:“你這樣來告黑狀,還能說得理直氣壯,一句句一字字仿佛都是為了她們好的……我是再沒見過。倒是十分難得!”然后,她便擺擺手,“你先下去吧,這事我心里有數了,只是還得再想想,想想怎么與她們說。” 此時此刻,朱先生心里對甄停云倒還真有了幾分喜歡,尤其喜歡她這理直氣壯告黑狀,偏還有理有據的模樣。 瞧著就怪討人喜歡的! 只可惜,楚夫人一向動作快,已經先討了做弟子!唉! 這般想著,朱先生看著甄停云的目光里又帶了些惋惜。 甄停云猶自不覺,得了朱先生的話,她便恭恭敬敬的抬起手與人行了一禮,然后輕手輕腳的退下了。 等甄停云從教舍出來,杜青青和楊瓊華兩人便忙著上前來。 杜青青性子急,連聲追問道:“怎么樣,怎么樣?” 甄停云朝她眨眨眼,眼眸烏溜溜的好似會說話,偏又一時不說話。 楊瓊華也忍不住了,推她一把,催道:“你別賣關子!快說!” 甄停云便垂下頭,拿眼看著自己腳尖,小聲與她們轉述了朱先生的那些話:“先生說我‘這樣來告黑狀,還能說得理直氣壯’,她是再沒有見過的……” 聞言,楊瓊華和杜青青都覺得有些失望。 尤其是杜青青,她原還以為甄停云這樣胸有成竹的過去,肯定是有什么特殊的告狀技巧呢,結果…… 看樣子,朱先生是不吃甄停云這一套啊,唉,這黑狀沒告成,倒是便宜吳悅那些人了。 不過,告狀不成也不能唉聲嘆氣的滅自家威風,楊瓊華雖然十分失望,但還是強打起精神安慰甄停云:“算了,下午就出兩校聯考的成績了,也許你運氣好,就考過吳悅了呢!到時候,吳悅的臉色肯定很難看!” 杜青青也跟著點頭,連忙鼓勵道:“是啊是啊,你這些日子天天熬夜讀書,這么用功,肯定比她好!” 眼見著她們為了自己這般擔心,甄停云反倒不忍心再逗她們,便笑著把話說完了:“朱先生說,她還要想想怎么與那些人說,怎么給她們個教訓。” 話未說完,杜青青就笑著撲上來:“嚇死我了!”她伸手抱著甄停云,來了個胸殺,氣鼓鼓的瞪她:“讓你嚇我!” 第109章 長傲與多言 當初甄停云入學時便見過杜青青的親娘,當時便覺著杜母身形豐腴,臉如銀盤,圓潤得很。杜青青也生了一張圓臉,瞧著與杜母很有些母女相。當時,甄停云還估摸著,也許杜青青大了也就是杜母這模樣了。 結果…… 這回被杜青青這么抱胸一勒,甄停云呼吸艱難之余,終于明白了:雖然大家年紀差不多,可是有些地方的發展程度確實是不一樣。 甄停云這種,也就能和人家楊瓊華這般嬌小的比較一二,要是膽敢和杜青青的波瀾壯闊相比較,那就是自取其辱。 于是,甄停云很有自知之明的表示:“……快松開我!以后我再不敢了。” 杜青青一向心大,看著甄停云那憋紅的臉蛋,忍不住就笑了,還伸手掐她一把。 眼見著這兩人又要打鬧,楊瓊華連忙伸手拉她們:“好了好了,該回去了。” 想到等等的禮儀課上要有好戲,楊瓊華簡直是迫不及待。 于是,幾人說笑間便又抬步入了教室。 結果,教室里正說笑的那些姑娘,看見她們三個進來,哪怕正在說笑的也都漸漸的停了聲音,不少人都悄悄的拿眼打量著她們三人,有善意的也有惡意的。 甄停云站在門邊,并沒有直接抬腳進去,反到是先抬眼往里掃一圈。 眾人又都低了頭,適才說笑的則是互相使眼神,看書的看書,提筆寫字的接著提筆…… 其實,甲班一共三十人,如吳悅這些直接當面說人的終究是少數,大多數人都是沉默的——她們既不會開口與吳悅等說話,也不會在此時出聲幫襯甄停云,至多就是多看甄停云一行人幾眼,將心中好奇給壓了下去,兩不相幫,勉強也算是兩不得罪。 倒是周青筠,她始終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書,姿態疏離而端正——也就是如周青筠這樣兩耳不聞窗外事,從來不與人說閑話的人,直到現在還不知道甄倚云的事情。 這么一想,甄停云又覺好笑:那些故作清高的姑娘口口聲聲說什么“可別在學里說這些個骯臟事!”,羞恥的臉都要僵了。可實際上,真正的才女哪里會聽那些閑言碎語?這種事,估計就是過耳便罷,從來都是不聽不說不理。這才是真正的干凈呢…… 這么想著,甄停云微微揚了揚唇角,安慰楊瓊華:“好了,別氣了,馬上就上課了,我們先進去吧。” 楊瓊華對上這些人的目光就覺火大,偏偏還不能說什么——人家只是看看你,你發火都沒處發!此時得了甄停云的安撫,她才哼了兩聲,抬步進了教室。 三人跟著落座,沒多久便聽見了上課的鐘聲響起。 整個教室都安靜了下來。 朱先生踩著點,正好在鐘聲響起的那一刻入了教室。她是教授學生們禮儀的先生,堪稱禮儀大家,言談舉止皆是優雅大方,為人又端正和煦,既得在座女學生們的敬佩。 此時先生進談堂,眾人皆是起身,抬手行禮。 朱先生回了一禮,這才道:“都坐下吧。” 女學生們紛紛落座。 因是禮儀課,朱先生最是講禮,女學生們在這堂課上尤其小心言行,最怕被先生揪出失禮之處。所以,哪怕是三十人齊齊起身,齊齊落座,竟也無一絲聲響,便是發上珠釵,裙衫佩環,竟也都是紋絲不動,靜的落針可聞。 可見禮儀之嚴謹。 朱先生頗是滿意,對她們微微頷首。 在座的女學生們神色也稍稍寬了寬——還記得第一堂禮儀課,朱先生直接就把那些起身姿態不夠優雅,坐姿不夠端正,起立坐下動作不夠流暢的都給一一點了出來,拉了典型人物糾正。這些小姑娘們皆是要臉,哪里受得了這個,自然更加用心學禮,今日能有如此進益,諸人心里也多少有些成就感。 也就是此時,朱先生忽然開了口:“今日,原是要接上節課上提到的待客之禮,與你們一一細說的。只是,我方才從一位學生處聽說了一些事情,臨時起了意,索性便把這課上要說的先往后挪一挪,先說一說眼前這事。” 吳悅便坐在前排位置,聽到朱先生在臺上這般說辭,抓著書卷的手指不由微微收緊,心下隱約不好:適才,甄倚云三人出了教室,然后直到快上課方才回來的事情,該不會是去與朱先生告狀去了吧? 一念及此,吳悅心中竟是更加的憤怒——真是太過分了!先生平日里事務煩忙,肯定是無暇理會學生們的口頭爭執,更不會因此而將自己原本課上要說將的內容延后。肯定是甄停云依仗自己未來王妃的身份,非逼著朱先生為她做主!真是太過分了! 如吳悅這般想法的,自然也不是少數,許多人都悄悄的抬眼去看一側的甄停云,神色間頗有些不忿:不過是口舌上的些許爭執,甄停云自己說不過她們,竟還敢去告先生!依仗身份壓人,未免太不講理了! 甄停云頂著那些如針扎刀刺一般的目光,仍舊是神色如常,端正坐著,一副等著聽課的好學生模樣。 朱先生自然也將這些學生們的表現看在眼里,不由暗暗嘆氣,心知眼下的教室已是如熱油起沸,隨時都可能炸開。 但是,該說的話,還是要說——甄停云告狀的那些話,也確實是有道理。 所以,朱先生清了清嗓子,抬手點了坐在前排的吳悅起來,口上道:“入學這么多天了,想必你們早就將《禮記》背熟了,吳悅,你且將《禮記·祭義》這一篇背一遍。” 吳悅聞言起身,雖臉上不敢顯出忿然,可心里到底還是氣的:《禮記·祭義》一篇文章足有三四千字,她雖是背熟了,可若是從頭背起,真是能背得人口干舌燥。偏偏,先生發了話,她又不背不行。 吳悅咬咬牙,不敢與先生爭辯,只得依言,從頭背起: “祭不欲數,數則煩,煩則不敬。祭不欲疏,疏則怠,怠則忘。是故君子合諸天道,春禘秋嘗。霜露既降,君子履之必有凄愴之心,非其寒之謂也。春雨露既濡,君子履之必有怵惕之心,如將見之。樂以迎來,哀以送往,故禘有樂而嘗無樂…………” “樂正子春下堂而傷其足,數月不出,猶有憂色……壹出言而不敢忘父母,是故惡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反于身。不辱其身,不羞其親,可謂孝矣。'……” 為了將這一篇《禮記·祭義》從頭背下,吳悅著實是吃了些苦頭——這樣的長篇文章,背到最后,很容易會口齒含糊,人前出丑。所以,為了保持儀態優雅,也為了吐字清晰,吳悅不得不一點點的放緩聲調,調整呼吸,吐字勻稱。 哪怕如此,她背誦到后來,光潔的額上也凝了一層細汗,雪白的臉頰也微微漲紅,頗有些口干舌燥,頭暈眼黑。 整個教室越發的安靜,一時間竟是只剩下吳悅背誦的聲音。 直到吳悅背完了全篇,朱先生方才好整以暇的開口問道:“讀書學禮當知其意,吳悅,你可知道‘樂正子春下堂而傷其足,數月不出,猶有憂色’,何也?” 這是問吳悅。 吳悅微微垂頭,暗暗咽了口口水,稍稍滋潤喉管,然后才用文中樂正的話來解釋:“‘君子頃步而弗敢忘孝也。今予忘孝之道,予是以有憂色也’。” 這說的是,樂正下堂的時候,不小心扭傷了腳,數月不出門,面上帶了憂色。樂正的學生問起原由,樂正便回答道“君子抬腿動腳都不敢忘掉孝道。現在我扭傷了腳,是忘掉孝道的表現,所以我才面有憂色啊”。 朱先生點點頭,卻并不點評,而是接了吳悅的回答,仍舊用文中樂正的話往下道:“‘壹舉足而不敢忘父母,是故道而不徑,舟而不游,不敢以先父母之遺體行殆。壹出言而不敢忘父母,是故惡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反于身。不辱其身,不羞其親,可謂孝矣’。” 適才背誦的時候,哪怕是背到這一處,吳悅都未有所覺,只當朱先生是故意拿這篇幾千字的文章來為難自己,可聽到這句“是故惡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反于身。不辱其身,不羞其親,可謂孝矣”時,她原本因為吃力背誦而微微漲紅的臉似乎也白了白,已是反應過來,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羞惱與懊悔。 果然! 朱先生緊接著一句便是:“真正的君子,每一次抬腳都不敢忘記父母,走路時只走光明大道而不走邪道;過河的時候要乘安穩的船只而便是游泳渡河,不會拿父母所賜的身體發膚冒險。哪怕是說話也不敢忘記父母,不會說出傷害他人的惡言,旁人的辱罵自然也不會傷及自身。注意自己的言行,保護自己的名譽身體不受侮辱,也就等于不讓父母受辱,這才是孝。” 朱先生一字一句,聲調并不高,語聲并不大,可依舊是沉甸甸的壓在在座眾人的心頭,令人心上發沉,聯想起之前的事情,眾人心下各有思量。 這一回,被人拿針刺刀戳一般的目光看著的人就成了吳悅。 吳悅頂著那么多異樣的目光,簡直羞得恨不能立時暈過去,可她又怕自己暈過去后朱先生又要說什么,只能勉強穩住心神,仍舊是立在案前。 也正因此,吳悅的臉色實在有些難看,秀面蒼白,纖弱的身體搖搖欲墜,仿佛隨時都會暈過去一般,頗有幾分楚楚可憐。 可惜,朱先生卻毫無憐惜之情。她并沒有理會吳悅的神色,她抬起眼環視著在座所有的女學生,將她們臉上那些不以為意、若有所思等等的神色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