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甄停云點點頭,心下懷疑稍減了些:一般人應該只知道太宗皇帝御筆題字的事,菩提樹這樣的事估計也就寺里知道,慧通徐徐道來確實不像是假和尚。再者,如果他真是自小被人撿回寺里養大的,與人勾連的可能也就更小了………… 只是,甄倚云的異樣倒是還是在她心里留了印象。甄停云嘴上并未多說,接著又指了幾樣寺中景象詢問慧通。 慧通果是熟稔于心,娓娓道來,時而說些寺中趣事或是舊典,果是漸漸叫人放下了懷疑。 兩人很快便到了水井邊,還有幾個小沙彌正在打水,見著慧通和甄停云,連忙擱下水桶上來見禮,皆是管慧通叫做“慧通師叔”,顯然是低一輩的弟子。 甄停云已是相信慧通是個真和尚了,便把疑心又轉回了甄倚云的身上。 慧通則是從小沙彌處要了小半桶水來,笑問道:“我替女施主提回去?” “不必了。”出門在外,甄停云還真不習慣太麻煩人,想著路也不遠,便道,“我記得路,且又不遠,就不麻煩慧通師父了。” 慧通也不強求,合手與甄停云行了一禮。 甄停云這才提著水桶走了。 等她徹底走遠了,慧通臉上的笑容方才收了起來,那張看上去和善的臉已是毫無表情。他想了想,微微側過頭去與邊上一個樣貌清秀的小沙彌說道:“你替我跑一趟,去和你慧聞師叔說一聲,就說時候差不多了,人也到了,叫他稍作準備,趕緊去老地方‘辦事’。” 小沙彌不知就里但還是仔細記下他的話,點頭應下。 慧通擺擺手,打趣似的道:“趕緊去吧,跑快點,要不午飯就沒你的份了。” 聞言,小沙彌再不敢耽擱,撒腿就去尋他“慧聞師叔”去了。 慧通立在井邊將事情從頭想了一遍,覺得這事應該是沒什么錯漏了:人已經帶到老地方了,只要甄倚云下了藥,慧聞進去成了事……頓了頓,他又想起甄老娘一行人,當下再不敢拖沓,加快步子往文殊菩薩殿趕去——至少在事成前,他得設法安撫住甄老娘一行人,省的叫她們胡亂鬧騰,壞了事情。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甄停云疑心起甄倚云來,提水回去時難免耽擱了些時間,等她回了那間略顯狹小的屋舍時,便見著甄倚云正坐在桌前擺弄杯盞。 見著甄停云提水進來,甄倚云連忙放下手中把玩的茶盞,將茶盞擺到兩邊,起身笑迎了上來,口上道:“倒是麻煩二meimei了,二meimei且先坐,我先擦一把……” 說著,她便從甄停云手里接了那桶水,自己掏了帕子丟進水里,擰了擰,對著水面上的倒影仔細的擦了擦臉。 因著甄倚云適才在文殊菩薩殿摔得那一跤摔得極狠,她光潔嬌嫩的額頭也被磕得紅腫,似是有些破皮,擦拭時疼得臉上泛青,整張臉都顯得有些猙獰,險些沒有叫出來。 甄停云則是好整以暇的看著,心里則是估摸著甄倚云這是打的什么主意。 好容易把臉上的塵土擦干凈了,甄倚云便把手上那塊濕帕子丟回了桶里,笑著道:“我適才叫人給上了一壺茶,二meimei走了一路想必也渴了,不若一起喝一盞吧?” 不待甄停云應聲,甄倚云已是抬起手,掀開茶蓋,拎著茶壺倒了一盞熱茶,很是小心的推到甄停云的面前。 甄停云低頭看了看這棕褐色的茶湯,一時沒有伸手。 見狀,甄倚云幽幽的嘆了口氣:“二meimei怎的不喝,難不成還怕我下……藥?” 甄停云靠在椅子上,雙手環胸,直視著甄倚云:“如果我說是呢?” 甄倚云搖搖頭,笑起來:“二meimei你也真是會開玩笑,我與你平日里雖有些爭執,可到底也是至親姐妹,打斷骨頭連著筋,若你出了事,我做jiejie的難道就能得著什么好處?”她看著甄停云的目光就像是看著一個任性的孩子,語聲十分無奈,“我又怎么會下……藥害你?” 甄停云仍舊是看著她不說話。 甄倚云索性便拎起茶壺又給自己倒了一盞熱茶,不甚樂意的道:“都說了我陪你喝,難不成我還會毒我自己?” 說著,甄倚云便端著茶盞大喝了一口,然后又放下茶盞,看向甄停云。 茶盞擱在案上時,發出“砰”的脆響,甄倚云顯然也有些生氣了,手上便用了些力氣。 也就是此時,門外忽然傳來“篤篤”的敲門聲。 甄倚云滿心緊張,此時聞聲自是嚇了一跳,臉色微白的轉頭往門邊看去。 甄停云卻是靈機一動,趁著甄倚云回頭的功夫,動作利落將兩人面前的茶盞掉了個個兒——雖然她也不想喝甄倚云的口水,可誰知道甄倚云適才是真喝假喝,又或者在茶盞上動了什么手腳?這種事,還是小心為好。 就在此時,敲門聲停下了,隨即是“吱呀”一聲,似是有人推門進來。 甄停云才調換好了茶盞,此時便也裝模作樣的抬起頭去看。 但是,當她看清來人的臉,不由也是吃了一驚。 第96章 菩提樹下有二人 來人頭束玉冠,身著紫袍,哪怕是立在門邊也是肩背挺直,如松如玉,一眼望去便覺英氣勃勃。 再看他的面容,更是高鼻深目,薄唇如削,英俊且冷峻,輪廓深刻。 來的竟是燕王世子傅年嘉。 甄停云實在沒想到他竟會來此——這重陽節于皇家亦是大事,傅長熹都要入宮,雖說傅年嘉地位不及傅長熹這個攝政王,也并不惹眼,可也沒有在此時缺席宮宴的理由。所以,他怎么會在此?偏就這么巧的此時過來敲門? 甄停云心下一時十分疑惑,疑心起來險些就要懷疑傅年嘉是不是和甄倚云合謀要做什么?好在,她很快便止住了自己的胡思亂想——那日燕王府的會面就可以看出傅年嘉對甄倚云的厭惡。無論如何,傅年嘉肯定是不會與他厭惡的甄倚云合謀做事的。 想到這里,甄停云倒是又悄悄松了一口氣:畢竟,她眼下雖是滿腹懷疑,但還不知道甄倚云打的什么主意,若是再加一個傅年嘉,這前有狼后有虎的,只怕是藥丸! 與此同時,甄停云亦是悄悄的轉目去看甄倚云,不動聲色的打量著對方面上的神色。 只見甄倚云定定的看著站在門口的傅年嘉,神色微微變了變。她顯然也沒想到來的竟會是他,驚訝之下竟是輕輕的“呀”了一聲,很快便又反應過來,抬手掩唇,隨即又用另一只手遮住自己摔得紅腫的額頭,似是想把整張臉都給遮住——她今日在文殊殿前磕了一跤,灰頭土臉的,實在是不想叫傅年嘉看到。 傅年嘉卻是沒有多看甄倚云一眼,掃了一眼內室,見甄停云仍舊安坐桌前,還睜著一雙明亮水潤的杏兒眼看著他時,他緊繃的臉容似也稍稍緩和了些,抿了抿唇,便道:“甄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頓了頓,他像是怕人拒絕,緊接著又補充道:“我有要事想與你說。” 他話聲落下,屋中的兩位甄姑娘竟是同時應聲—— “好。” “可以。” 甄倚云并不知道傅年嘉與甄停云在燕王府已見過面,在她想來傅年嘉應還不認識甄停云這時候叫的“甄姑娘”必是指她甄倚云。所以,她下意識的看了眼桌上的兩盞茶,心下雖有猶疑但還是很快有了決斷,這就要起身。 也就在此時,傅年嘉神色沉靜,語聲冷淡的解釋道:“抱歉,我叫的是甄二姑娘。” 仿佛是被人扇了一巴掌,甄倚云臉上先是一白,然后又青了下去,臉色一時間竟是難看到了極點。偏偏,她對傅年嘉還心存期望,自然是要在傅年嘉面前保持儀態,不能大喊大叫,更不能語聲刻薄。所以,她只能抿緊了紅唇,強忍著沒出聲。 甄停云此時正疑心甄倚云給自己倒的那杯酒有問題,正愁著沒理由出門,得了傅年嘉的話,她立時便從位置上起來,笑與甄倚云道:“大jiejie,我與世子出去說話,你且在這稍作休息。” 甄倚云咬緊了牙關,死死的攥緊拳頭,這才忍不住那幾乎破口而出的怒罵。 一直忍到甄停云出了門,甄倚云這才從牙縫里擠出一聲來:“賤人!” 勾搭上了攝政王還不夠,竟然還腳踏兩條船的勾引傅年嘉!她當初看時就覺得書里的女主很女表,明明馬上就要與裴如松定親卻還故作天真的與傅年嘉往來,引得傅年嘉這個男配對她念念不忘,簡直是腳踏兩條船的綠茶女表!現在竟還更上一層樓,叔侄兩個都勾搭上了! 甄倚云越想越氣,忍不住又罵了兩聲:“賤人!賤人!” 真是活該被人下/藥!活該被人凌……辱! 想到這里,甄倚云思緒一頓,目光便落在了案上那兩盞茶上,不由冷笑了一聲:她適才將那太監給她的秘藥融了水,用帕子沾了藥水,一點點的抹在茶盞內壁上。等到藥水半干后,只有些微水跡,若是不仔細看根本就看不出什么。接著再往里倒茶,自然是不露痕跡…… 只可惜,傅年嘉來的太巧,這么好的茶水,甄停云竟是沒能喝上一口。 不過,甄倚云轉念一想又覺得甄停云適才沒喝似乎也不是壞事——要不然,傅年嘉推門進來,豈不成就了這兩人? 還是等甄停云回來,再讓她喝好了…… 想著想著,甄倚云心中怒火稍平,這才抬手端了自己面前的茶盞,懶洋洋的喝了一口,心里則是慢悠悠的琢磨起來:等事成后,她做長姐的必得要表現出悲痛模樣。若是傅年嘉也在,肯定得要說些好話,至少得要表現出姐妹友愛,不能叫甄停云連累了自己的名聲。 想到甄停云回來后喝了藥茶,想到甄停云即將會有的悲慘結局,想到自己馬上就能憑此在傅年嘉面前落個好印象,想到此回事了宮中貴人可能會為自己和傅年嘉賜婚,想到日后傅年嘉登基她將成為皇后…… 甄倚云越想越覺歡喜,胸口的心跳也是越發急促,砰砰砰的亂跳。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只覺得自己的身體也跟著發起燙來,滿心里洋溢著的都是那輕飄飄又熏熏然的歡喜。 恍惚間,她仿佛聽到了推門聲,還有腳步聲。 一下,兩下。 甄倚云慢半拍的想到了:啊,是有人走進來了。 …… ************ 甄停云隨著傅年嘉出了門,兩人皆是無言,一路默默。 一直走到庭院的那兩顆菩提樹下,走在前面的傅年嘉方才停了步子,轉頭看她,目光深深。 甄停云看著站在菩提樹下的傅年嘉,忽然便想起那日燕王府中,他便是站在水閣門邊的一株梧桐樹下,頭束紫金冠,身著紫衣,似有濃翠的綠影落在他挺直瘦削的肩頭——便如今日。 甄停云心下暗道:其實,傅年嘉挺像這些古木的,枝頭繁茂,青翠欲滴,可若是掘開底下的土就會發現他早已經過許多年歲,根莖深厚,更有許多的歷史與故事。 這么想著,甄停云看著傅年嘉的目光便帶了些微的探究。 傅年嘉似是感覺到了,一直緊繃的臉容稍稍緩和,語聲溫和,帶這些安撫意味:“你放心吧,我并無惡意。這次過來尋你,確實是有事。” 他沉默片刻,還是坦然的把話說了:“其實,你與皇叔的事情,我先前已猜到了一些。當初,我讓母妃送如意去甄家,不過是想最后再試一次,無論此事成敗與否,至少不會留下遺憾……既然你們已訂了親,皇叔與我又有大恩,我自是不會再插手的。” 當年他能因為裴如松選擇放棄,如今自然也能因為傅長熹而選擇放棄——君子不奪人所好,他終究還是做不來強人所難、奪人所好的事情。 甄停云看著傅年嘉面上懇切的神色,心下微寬,甚至還生出些微好奇,很想問一問他傅長熹究竟對他有什么大恩。 可傅年嘉卻沒有深入說明的意思,只是微微闔目,嘆了一口氣:“正所謂‘事不過三’,我既已錯過兩次,加上這一次,足足三次了。若是你真的討厭我,也可以放心了——我們再不會有下一次了。” 聽到這里,甄停云終于忍不住插嘴解釋:“其實,我不討厭你。” 傅年嘉聞言,轉目去看她,眼眸微亮。 甄停云緊接著道:“所以,我一直都希望你能放下過去的那些事,過好自己的日子……” 聞言,傅年嘉不覺苦笑,面上冷峻的輪廓似也帶了幾分的悵然。 甄停云只得轉開話題,接口說道:“不知殿下特意尋我出來,究竟是有什么事?” 傅年嘉沉默片刻才緩緩道:“因為我夢到過一些事,所以我先時一直派人盯著你那位jiejie。前些日子,宮里有人接觸了她,我知道后,心里多少有些擔心——當然,我知道皇叔肯定給你安排了暗衛,可暗衛并不可能貼身護衛,更不可能隨時幫你提防身邊的親人………” 說到這里,傅年嘉眸中閃過一絲冷色,自嘲一笑:“更何況,皇叔也許會防著宮里那人,未必會防著你jiejie——皇叔經多見多,估計也沒把你那位jiejie看在眼里,只當她這么個小姑娘,所能做的不過是后院宅門里的小算計。哪怕是皇叔,只怕也想不到你那位jiejie能夠狠心到什么地步,做出什么樣的惡心事。” “可我卻是親身經歷,心有余悸。” 傅年嘉的語聲里似是帶著許多悔恨,甄停云聞言微怔。 不知怎的,甄停云忽然想起夢里那個橫死街頭的自己——她一直以為是意外,可倘若不是意外呢? ……倘若,是有人暗中下手呢? 想到這里,甄停云下意識的咬住了下唇。 似是看出了她的懷疑,傅年嘉也并不隱瞞,索性直說了:“我曾說過,我認識一個姑娘。她曾經接連兩次的救過我,只是第二次時,她在我醒來前悄悄走了。而后來的人則是借此認下了這救命之恩……我與那冒認了救命之恩的人定下親事,娶她為妻,盡我之力的待她好。直到我想起一切,查清楚了當時的事,我喜歡的姑娘已經不在了。她已經死了……” 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傅年嘉語聲微微頓了頓,他側過頭,遙望著菩提樹蒼勁有力的枝干與繁茂郁郁的綠葉,漆黑的瞳仁上似是映著蒼翠的枝葉。 過了片刻,他才緩緩言道:“她是被人砍死在街頭的,他們都說,那是因為她對父母心懷怨忿,執意離家,路上遇到地痞輕薄,拼死反抗之下才會被砍死的。可我不信,我讓人徹查此案……當時,她的父母勸我,她的jiejie勸我,都說她已入土為安,我若對她有半點憐惜便不該再查下去,可我執意要查——她去的那樣可憐,我更該還她清白,讓兇手償命,而不是讓那些不相干的人在她死后繼續侮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