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未來城
蘇端著盤子走在走廊里,心里暖洋洋的。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存在是如此美好,這鋼筋水泥的建筑好像都有了溫度。 “蘇,我建議你立刻開啟防御模式。危險已經臨近,不得大意。”何澤漁的全息投影突然出現在蘇的身旁,跟隨蘇一同向前移動。蘇從他愁眉深鎖的神情中,得知了事情的嚴重性。 “看來,戰斗不可避免。我隨時恭候,只是……”她停下腳步,何澤漁的影像也停了下來。“大衛還需要時間恢復……” “注射生長液!” “絕對不行!我不同意!” “他只是武器而已。” “但對我來說,大衛就是我存在的意義,是……” “那又如何?你也只是我的財產而已。” “你明知道生長液會加快細胞的代謝速度,極大地縮短人的壽命,為什么還要給他使用?” “如果怕他死得太快,就讓他睡在冷凍艙好了。” “不行,那樣太痛苦了!我拒絕!”蘇憤怒地把餐具朝他摔去。餐具穿過他的影像,在他身后的墻壁上摔得粉碎。 何澤漁回頭看了一眼,不在乎地聳聳肩。 “你怎么對別人是你的事。但是,如果你敢拿你那套來對付大衛,你就是我的敵人。我絕對會比‘獵影’更讓你頭疼。” “哼!”何澤漁轉身走開了。“我不必與你為敵。最后提醒你,別再感情用事。” 蘇的雙手不住地顫抖,因為氣憤,但更因為害怕。蘇并不害怕何澤漁,她知道何澤漁需要她,也需要大衛。可是“獵影”,這個未知的敵人,正用他日漸壯大的勢力吞噬著他們建立的世界。蘇害怕大衛發現,他面對的未來竟是這樣支離破碎。 “開啟全防御系統,關閉情感功能。”蘇對自己下命令。她能夠感覺到敏銳的反應重又掌管全身,溫熱的情感逐漸退場。“最終,我還是不能令你驕傲。”說完,蘇睜開了眼睛。 “有什么煩心事嗎,長官?”娜塔莎注意到大衛這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黑暗里已經有好一陣子了。 “我在思考。” “想要聊一聊嗎?” “不,娜塔莎。我還是自己一個人想清楚為好。晚安!” 大衛意識到自己還是睡下來好一點兒,因為有人正在監視他——雖然他不知道他們是誰,也不知道他們的目的是什么。大衛側身躺著,頭枕在自己的胳膊上。他閉著眼睛,試圖理清一些事情。在復健室里,他從蘇那里得到了一條模糊的線索。蘇說她之前在網上發現了一份有關大腦移植的項目方案,但是,當提到項目的簽署人時卻說自己忘記了。要知道,蘇可是從來不會忘記任何事情。那么,這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蘇的記憶系統被人做了手腳;另一種可能就是,蘇在撒謊。大衛細細地回憶著當時的情景,他清楚地記得,蘇在說到這里時聲音略微有些顫抖,還停頓了一秒。如果不是因為撒謊,她的處理器根本不會在這里有無謂地停頓。她停頓,是因為她的情感功能對回答進行了阻撓和干預。她不得不停下來,想一個說法來規避這個話題。于是,她說“我忘記了”——這就是她蹩腳的謊言。 按照她所說的,這個人應該就是幕后主使。可是她為什么不想讓我知道呢?這個人我認識嗎?到底是誰?突然,一個可怕的想法讓大衛冒了出來:這個始作俑者會不會也以這種方式一直存活到現在?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就這樣奪走了我的生活,我的親人、朋友,我所有關心與愛的一切,都一下子從我身邊奪走了。可惡!可惡!”大衛痛苦極了,他早已無力掙扎,剩下的只有內心如孩童般的哭泣,卻無處可訴。 這個他還不曾謀面的未來,已經以它的瘋狂折磨著他了。 當四周的墻壁漸漸泛起白光時,大衛睜開了眼。 “嗨,娜塔莎!早!”大衛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打著哈欠。 跨在大衛身上的娜塔莎也用悅耳的聲音像他問了早安。 “每天早晨的這種見面儀式是不是該停止了?我的身體狀況應該穩定了吧!” “我恐怕不能答應你,長官。”娜塔莎一如往常,用她優美的聲音不厭其煩地說明日常檢查的必要性。 大衛趕緊擺手制止娜塔莎:“k,我了解。這是你的工作,我沒有權限禁止你這樣做。”娜塔莎終于住口了,大衛長舒了一口氣。“蘇還沒來嗎?” 娜塔莎從大衛身上躍下,說:“蘇早就來過了,她給你帶來了早餐。”她一邊朝茶幾走去,一邊重新組裝了自己的身體。她的身體垂直地面,豎立了起來;兩對后足調整了方位支撐平衡,兩對前足也調整到同一水平線。幾秒鐘,她就變了個形狀,看起來活像一個衣架。她的前足變成了夾子狀,拿起了茶幾上的餐具,后足也生出了小滾輪,使她走得又快又穩。 “蘇吩咐了,讓你吃完飯等著她。” 吃過飯后,大衛洗了個澡。從衛生間墻壁上傾瀉而下的熱水隨著他的步伐移動著。他踏踏實實地洗了個痛快。 “娜塔莎?”大衛圍著一條浴巾,**著身體走了出來。他一抬頭,正好迎上蘇的目光。一時間,大衛感覺自己的心在胸膛里砰砰直跳。 “嗨!你……你來啦!”好久,大衛才想到要打招呼。他覺察到自己的窘態,忙走去茶幾邊倒了杯水,咕嘟咕嘟地喝完了。“我這是怎么了?奇怪!”他暗自在心里想。 “我給你拿了件衣服。”蘇慢慢地說。 大衛轉過身來,才發現蘇的手里拿著一件白色的連體服,質地輕薄,像蠶絲一樣閃著柔和的光輝。蘇也穿著這種服裝。 “我討厭白色。”大衛搖搖頭。 “這是蛛絲織成的衣服,輕便保暖,透氣防菌。相信我,等你到了外面,你會發現這件衣服有多么必要。” “外面?我們要出去嗎?”大衛激動地問。 蘇帶著詢問地神情看著蹲坐在沙發上的娜塔莎。“你覺得呢?” “目前還無法確定受體對外界空氣的耐受力,所以,只要不長時間暴露在室外,就不會有問題。” 大衛聽完她們這段嚴肅認真地談話,不免對外界環境多了幾分畏懼,但好奇還是占了上風。他接過蘇手中的衣服,去衛生間里穿上了。 “還在等什么,我可是迫不及待地要出去透透氣了。”大衛穿好衣服出來,催促著她們。娜塔莎緊走兩步,又是一個魚躍,坐在大衛的腦袋上,乖乖地履行起她的職責了。大衛開心地牽起蘇的手,走出房間。 “可憐的人啊,當他看到這個世界的真實面目,他還會這么開心嗎?不,他一定會大失所望的。”蘇看著大衛興沖沖的笑容,只覺得難受。 他們來到走廊里,蘇在前面走,大衛跟在后面。 大衛朝兩邊的房間看去,里面都是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上次跟隨蘇去復健室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這里為什么就我一個人?” “為了保障你的安全,我們把整層樓都清空了。現在這層樓除了我和未來城領事,沒有人有通行權。” “我有那么重要嗎?”大衛難以置信地問。 蘇稍稍放慢了腳步,用大衛從沒聽過的沉重的聲音說道:“你,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這個世界到底發生了什么?”大衛像是在詢問,又像是在思索。他很想信誓旦旦地對蘇說——不用擔心,有我在——就像曾經一樣。但是,現在,他還能這么自信嗎? 他低著頭繼續向前走,一下撞在了蘇的身上。 “怎么了?”大衛抬起頭看著蘇,她正兩眼直勾勾地注視著前方。 大衛從她的身后向前望去,向寂靜深邃的走廊里四下張望,緊張地問:“怎么了?前面有什么東西?” “沒事。”過了幾秒鐘,蘇才又回過神來,緩緩地解釋道:“我剛才在接收消息,這可能會導致我行動停止,就像你們常說的走神。不過,這通常只會持續幾秒鐘,不用擔心。” “你多了很多我不知道的功能嗎?” 蘇沒有回答,繼續朝前走。只是,她不由得感到痛苦。是的,她變了,她已脫離了最低級的機器人級別,她變得強大無比。這樣的自己,大衛會接受嗎? 還有一件事情也在困擾著她——她已經關閉了情感功能,為何情緒還像夢魘一樣尾隨著她?之前在房間里看到大衛頎長結實的身體時,她就覺得心神不定。“這樣下去可不行,這種狀態根本沒法好好保護大衛的安全。”她滿是懊惱地想。“明明關閉了情感模式,為什么我還會感受到情緒的波動?也許是有一些情感程序還存留在緩存里,沒有被刪除吧!”她試圖安慰自己。 “什么消息?”身后傳來大衛的疑問,聽起來有些緊張。 “沒什么。”蘇決定暫時不要告訴他。 “你的表情可不像是沒什么啊!” “目前形勢還不算嚴峻。”蘇補充道:“我還能夠掌控。”說完,蘇在一扇門前停了下來。“我們到了。接下來,我們乘電梯艙上去。” “電梯……艙?” “它起著電梯的作用,但是功能卻強大很多,速度可以達到3公里每秒。電梯艙就跟太空艙一樣,由一個迷你反應爐提供動力,上下左右各有一個助推裝置。你可以把它想成墻內的特快列車。”說著,蘇在旁邊的密碼鎖上掃描了一下右眼,電梯艙的門打開了。艙內有一排座椅圍著墻壁依次排開。蘇坐進了一把安全座椅里,椅子兩側伸出的安全帶把她牢牢固定住。大衛也在蘇的對面坐了下來。 蘇在面前的鍵盤上設定好了目的地,電梯便啟動了。“小心你的耳朵!”蘇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大衛還沒來得及問為什么,就感到一陣猛烈的超重感,耳膜像撕裂般疼痛。就這樣上升了幾秒鐘后,電梯艙又平移了好久,拐了幾個彎,接著又是一陣迅猛直上。 終于停了下來。 安全帶座椅打開,蘇走到大衛身邊。“你還好嗎?” “啊……稍等……”他的腦袋現在還暈暈乎乎的。 蘇用強有力的胳膊扶起大衛,走出電梯艙。 一片明亮的強光刺痛了他的雙眼,大衛立刻用一只手擋在眼前。等眼睛逐漸適應了周圍的光亮,大衛才放下手。印入眼簾的是一片開闊的天際。他們出現在一處寬闊的平臺上,電梯艙平緩地降入軌道里,在他們的身后消失了。 “我們在未來城的制高點,從這里可以俯瞰未來城的全貌。” 大衛向平臺的邊緣走去,強勁的風一陣陣向他襲來,他卻不覺得寒冷。他摸了摸身上的蛛絲衣服,感嘆了一下。他極目四望,一幢幢玻璃大廈直插云霄,鱗次櫛比。各式各樣的飛行器在這之間往來穿梭。在遠處,一些巨大的圓球型物體星羅棋布地排列著。 “這就是未來,感覺幻想一下變成了現實。” “怎么樣,和你所設想的很吻合吧?你曾經跟我講過對未來的憧憬,建城的時候我就把你的方案交了上去。你的方案最完善,利用率最高。和你的設想一樣,未來城的結構分為地上和地下兩部分,地上是社會生活區,地下是行政區,它們彼此由數以萬記的電梯網絡相聯通。地上有十一區,以高樓為主;地下依地形而建,呈散射狀,由五組主建筑群構成。未來城就像一株大樹,地下根系發達,地上枝干強健。”蘇說道。 “我們的飛行器來了。”蘇抬頭看著天空,一個不太大的圓餅狀物體從天空降落在平臺中央。 “飛碟?”大衛回頭看了一眼,脫口而出。 稱其為飛碟一點兒也不為過:它通體銀灰,外圈扁平,中間凸起,上半部分全部透明,里面是駕駛室。大衛圍著它轉了好幾圈,一會兒向駕駛室里望,一會兒彎下腰去看。 “嗯!太棒了!真是絕妙!” “你很喜歡它。”蘇說道。 “這還用說嗎?”大衛興奮地說,“看哪,這個設計簡直太棒了。圓心部位是控制室,可以控制方向、速度和高度;扁平的外圈是機翼,只不過是螺旋轉動,代替了以往的兩側機翼。飛行時,先利用底部的噴氣機升到一定高度,然后開啟外圈機翼。機翼旋轉可以瞬間提高速度,使它不光具有向前的作用力,還有一個旋轉的力,這樣飛行速度更快,飛行方向更好掌握。而且,這種設計更適合在高空飛行,外圈旋轉機翼可以排開氣流,減少氣流對機身的阻力和沖擊。”大衛興奮地問:“這是我們的交通工具?” “當然。從今天開始,它就任由你調遣,想去哪兒都可以。我們快進去吧,免得一會兒娜塔莎又響起警報。打開艙門。”蘇對著停在那里的飛行器說了一聲,飛行器的透明艙門打開了,從駕駛艙里伸出一段臺階,蘇跟在大衛后面走了進去。 里面的空間不是很大,有兩排座位,可以容納四個人。駕駛艙的前部有一圈按鍵,密密麻麻,看起來很復雜。他們坐進了前排座椅,扣緊了安全帶。 “你來開嗎?”大衛問道。 “調到自動駕駛模式。” “噢,比我想得簡單。” “自動駕駛模式已開啟,請設置路線。” 蘇用詢問的眼神看著大衛。 “你是我的向導,我聽你的。” “好。”蘇似乎早就猜到大衛會這么說。“建立連接,制定線路。”蘇連接了飛行器的控制系統,這樣可以直接cao控飛行器。 飛行器按照蘇的線路勻速前行。大衛看著身邊的宏偉建筑唏噓不已。每一幢大樓都高聳入云,好像有四五百層。空中有許多跟他們一樣的飛行器快速駛過,還有很多其他樣子的飛行物:有的長得好像一個大大的膠囊,飛起來速度緩慢,但承載的人很多;有的像一個皮劃艇,兩側的三對機翼上下翻飛。除此之外,空中還有許多飛行機器人。他們有的在給大廈做清潔維修工作,有的在給住在高樓的住戶送快遞,有的直接在空中給一些飛行器換電池。 蘇駕駛得很平穩,飛船在這里穿梭自如。蘇向大衛介紹:“未來城地上十一區分別由十一組建筑群落構成,每一組都有幾十棟高樓。這些高樓每一層的窗口都有一個停車場,停著各種飛行器。人們可以利用城市管家預約飛行器出行,預約機器人醫生到家看病,還可以預約家庭機器人服務。每棟大樓的一至十層是“機器人之家”,是生產機器人的地方。” 這時,他們飛到了一個巨大的圓球形物體旁邊,它是由一面面像鏡子一樣的物體組成的。這里遍布了很多這樣的東西,大衛在平臺上就注意到了。 “這是做什么用的?”大衛看著眼前的巨型物體,問道。 “這是人造太陽。它們為這個城市提供了百分之九十的能源。” “你們已經實現了熱核聚變的穩態反應了?” “沒錯。它由智能城市管家進行監控,一旦出現問題就直接發送給維修機器人。這里的所有建筑和機器都可實現自我監控和報修。” 飛行器在這個人造太陽的上空盤旋了很久,大衛仔細的觀察了這個“太陽”,不禁連連稱贊。 “帶我去看看人們的生活。” “好。” 飛行器一個急旋,飛向城市最南邊的一棟樓——一區十五號樓。飛行器在各個大樓之間急速穿行,敏捷地避開前方的障礙物。這時,大衛頭上的“頭盔”伸出一副鏡片。透過鏡片,未來城又換了一副模樣,各種各樣的全息廣告鋪天蓋地:醫生在宣傳最新的醫療科技,身著性感舞衣的女孩在半空中熱舞,更有奇形怪狀的游戲角色在樓宇間奔跑對戰……正在大衛目不暇接之時,一群巨大的鯨魚朝著他們游來,大衛正要張嘴大叫,飛船已經徑直駛入它的腹中…… “到了。”不一會,他們就到達了目的地。大衛收起了眼鏡,看了一下里程表,上面的數字比之前增加了200公里呢! 他們停在這棟大樓的第一百五十二層。 蘇帶著大衛從停機坪通過了一扇樓門,來到了一個會場,足有兩個足球場那么大,地面也是茵茵草坪,只可惜是仿真圖像,墻壁上不時閃爍著歷代先賢偉人的圖像。 “一區十五號樓是未來城的學術中心。未來城引領著全球的科技發展,世界各地的學子都希望來到這里學習。這里是大學部,他們正在上課。” 大衛站在會場旁的臺階上往下看,熙熙攘攘的全是稚氣的臉龐,他們穿著各異,裝扮極具個性。他們有的幾十個人圍成一圈在激烈地討論著什么,有的三五成群的在做著模型,還有的在安靜的看著眼前的可折疊顯示屏。 “還沒開始講課嗎?”大衛疑惑地問。 “現在的課程都是在線自學,沒有老師集體上課了。城市管家會根據每個人的學習進度進行分組,學生在這里集中討論,并完成網上作業。有不懂的問題可以尋求助教的幫助。這里的助教都是機器人。” 大衛看到有個學生點擊了一下透明顯示屏,他的屏幕變成了紅色的。很快,一個身穿格子西裝的青年男子來到了他的跟前,他們交談了一會兒,“格子西裝”點了點屏幕上的方程,那名學生立馬眉頭舒展,會心地笑笑。然后,“格子西裝”就前往另一個亮著紅色屏幕的小組。大衛注意到,像這樣的助教有很多,他們在人群中快速穿梭,臉上總是掛著自信的微笑,腳步總是輕盈矯健。 “真是學者的樂園啊!我可以來這工作嗎?或者,我應該來這里學習才對。”大衛自言自語。 他們繼續往前走。他們每經過一處人群,人們總是立即停下手頭的事情,注視著他們。要是有人還在埋頭干自己的事,他旁邊的人就會用胳膊肘碰一下他,然后再用下巴指指蘇的方向。面對人群的注目禮,大衛唏噓不已。 蘇小聲對大衛說:“那些看我的是人類,不注意我的是機器人。” 這時,離蘇較近的一個小組里有一個男生猶猶豫豫地站了起來,他把手腕靠近嘴邊,用腕表上的擴音裝置說道:“蘇,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蘇停下了腳步,望著他的方向,點了點頭。墻壁上立刻開始播放蘇與那名男生的直播,遠處的學生都聚精會神地看著屏幕。 “對于現在的形勢,我們應該感到擔心嗎?”他慢條斯理地說,但還是難以掩蓋聲音里的顫抖。 “擔心?你確實該為你的學業感到擔心,喬以振。你所選擇的機器與基因學將開啟機器人的新時代,也會促進社會的融合和發展。目前,除了學業的問題,你沒有什么需要擔心的。” 同學們聽了蘇的回答,都輕聲地笑了起來。喬以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腦勺,在小組同學的戲弄中坐了下去。 較遠處的一個女生“唰”地站了起來,急迫地問:“蘇,那你這次為什么來到了地面?你可是一直以來都生活在地下啊,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讓你出現在這里?” 她的問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大家開始小聲地議論起來。 “普利婭,如果有朝一日你成為了我的長官,我一定事無巨細地向你匯報。我衷心祝愿你能實現這個目標。可是,從你的論文來看,你的研究開展地并不順利。照這樣下去,明年你在未來城學習的申請都有可能無法通過。”蘇看著普利婭惱羞成怒地坐回座位,便快步朝近旁的門口走去。 大衛跟隨著蘇穿過一扇門,來到了一條長長的通道。 “接下來,我帶你去參加一周的政治集會。” 他們來到了一個電梯艙前,大衛不禁為自己的耳膜擔心起來。好在他們這次的目的地很近——一百六十二樓。 電梯挺穩后,大衛又在蘇的攙扶下走了出來。他們沿著通道向前走,進入一扇大門,又來到了一個跟剛才一般大的會場。只不過,這個會場全由白色大理石鋪就,給人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與之前充滿自由與活力的大學部完全不同。 人們都穿著銀白的蛛絲衣服,融入了白色大理石的底色里,只見人頭攢動,活像一幅抽象畫。會場的正中間有一副巨大的全息屏幕,上面正播放著一周時事要聞。畫面里穿著各異的一群人坐成一排,在激烈地爭辯著。 “這是‘十三城要聞’,一檔全球類的新聞節目。那些人都是來自全球各地的新聞人,他們針砭時弊,很有影響力的。” 畫面里一位身著長袍的老者厲聲說道:“……大規模的機器人罷工,一定是有人在背后cao縱。基層機器人沒有情感功能,沒有情感功能又怎會反抗。” 大衛聽了一會兒,覺得沒勁,就朝會場里面走去。 這里的人們比大學部的學生少了許多激情,更像是一些人到中年不得不甘于平庸的那類。他們邁著緩慢地步調,四處游蕩,見著一些人呼喊著慷慨的論調,就停在那一圈人周圍,斜著眼睛聽個片刻,再從經過的機器人服務生的托盤上拿一杯飲料,慢慢地呷著,聽膩了就又邁開步子換個圈子繼續這慣例。 “他們都不像是來參與時政,更像是來散步的。” “這種政治集會只是為了給大家一個發表言論的機會,讓人們有一種參與感,免得他們覺得被時代拋棄。”蘇解釋說。 “是啊,人類現在不需要為了生存去拼命地工作了,一切都交給機器人做,應該感到更幸福才是啊!可我從他們的臉上卻沒看到任何幸福的樣子。” “未來城的公共設施是最完善的,但人們的幸福指數是最低的。相反,費舍城的人們幸福指數最高。費舍,就是‘fisher’的音譯,那里的現代化最低,人們現在還靠打魚為生,但每個人都心滿意足。很諷刺吧,你永遠也不知道人們怎樣才能滿足。” 他們在會場上漫無目的地走著,這里都沒人在意他們。這時,他們注意到人群仿佛活了起來,都朝東北角方向快速聚攏,好像被投食的魚群一般。大衛和蘇也朝那個方向走去。一個洪厚的男中音從人群中傳出。一個中年男子站在人群中間,他長著絡腮胡,有點兒謝頂,但是頭頂以外的頭發卻十分茂盛,打著卷還互相纏繞著。他左手拿著擴音器憤聲疾呼,右手激動地上下舞動著,他的頭部有力地點著,滿頭的黑色卷發也隨之有力地抖動著。他滿臉通紅,說不上是因為激動還是缺氧;口水從他的嘴里噴出來,這似乎更增加了他話語的感染力。剛才還迷迷糊糊的人們,現在群情激昂,就像是注射了興奮劑一樣。 “……我們快要完蛋了,未來城對這些人也是束手無策。萬一戰爭爆發,我們這些住在地上的人怎么辦,到時候我們只能任人宰割。他們那些當權者都躲在地下,有防核爆設施保護著,我們這些無辜的人又要淪為戰爭的犧牲品,又要做權力爭奪的陪葬品啦!我們不能同意!我們要呼吁住在地下,我們有權力享有和他們一樣的保護。” “對!” “對!” …… 他的一番話點燃了人群,還是對未知的恐懼,使得人群再一次煥發出蓬勃的生機。這場景像極了2031年在“世界智能機器人博覽會”上人們對蘇的指控,也是這樣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詞,點燃了當時與會者的恐懼,使得“反蘇浪潮”瞬間蔓延至全球各地。大衛看著眼前激動的人群,感覺一陣厭惡。他快步走開了,蘇緊緊跟在他的身后。 “哇哦,這是誰啊?難不成是我的眼花了?在我有生之年竟然能一睹蘇的真容,真是……不得了啊!” 不遠處的休息區內,坐著一個男人。他中等身材,四十歲左右,黑色的頭發在腦后扎著。他端著一杯飲料,翹著二郎腿,不懷好意地笑著。 大衛和蘇朝他看去,蘇不由得吃了一驚。 “齊盛爵士,你好。” “現在還有這些名號?”大衛疑惑地問蘇。 “不,這是他的名字。” 齊盛爵士把他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陰陽怪氣地說:“怎么?發生什么要緊的事情了嗎?連蘇都坐不住了,真是不得了啊——” “你的新聞一直很有影響力,在十三城也有很多支持者。今天,能在這里見到你悠閑的一面,我也很榮幸。” “來這里,聽到什么感興趣的新聞了嗎?”齊盛爵士把玩著手里的高腳杯,眼神卻像鷹一樣緊盯著蘇。 “沒什么,我們正要……” “聽說過‘獵影’嗎?” 蘇一下子愣住了。 “這個,就是我最近在跟的大新聞,絕對夠大——” “你……怎么會知道?” “這么說,這一切是真的了?”齊盛爵士難掩他的驚愕。在今天以前,他只把這則新聞當成是一個玩笑,他聰明地認為這不過是某個陰謀論者編造出來嚇唬人的謠言罷了。可是,蘇的一句話,暴露了事態的嚴重性。他把背往后一靠,沉默了幾秒后,接著說:“那么,今晨的攻擊看來也是真的了?”他的聲音透露出一種驚恐。 “什么攻擊?”大衛問道。 “他們炸毀了未來城的過濾水系統,現在全城都處于停水狀態。沒有干凈的飲用水,你知道會發生什么嗎?我們的免疫系統可經不起‘超級細菌’的折騰。他們……我們理應知道真相。”他回頭看著會場中間的人群,思忖著。 “不!你絕對不能把這件事公之于眾。人們不需要知道,事情還能應付,我們已經在著手處理了。請相信我。”蘇懇切地說。 “人們理應知道真相。” “可是,知道真相只會制造混亂,這正是敵人所希望的。這些天我們一直千方百計地過濾攔截他們發布的,就是為了維護社會秩序。”蘇向他身邊靠近,盡量壓低聲音。 “我馬上就會發布新聞,你無法阻止我。”齊盛爵士的眼里燃著憤怒的火焰。 “如何才能讓他聽我的呢?求他肯定是無濟于事,只能來硬的了。”蘇轉而用一副懷疑的表情看著他,問道:“不過,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連你都夸我是個有影響力的新聞人,我當然有我的渠道。” “可這兩則新聞都是最高機密,你的權限可不夠打探這些消息啊!還是,你跟“獵影”有什么關系嗎?”蘇終于占了上風,取得了主動性。 齊盛爵士覺得受到了極大的侮辱,抬起頭惡狠狠地看著蘇。“你怎么敢……” “我有理由懷疑你與他們相互勾結,我現在就可以逮捕你。”蘇向他走得更近了,聲音里流露出極大的威懾。 在蘇的逼視下,他終于低下了頭。“好,我什么都不會報道,可以了嗎?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我會向上級提出轉移群眾的建議。” “好,交易達成。”齊盛爵士歪著頭看著蘇,眼神有些異樣。 “怎么?”蘇也注意到了他意味深長的目光。 “哦,沒什么。我只是好奇是什么讓你有如此大的改變,和我了解到的你一點兒也不一樣。嗯,不過我還是更喜歡現在的你,更有人情味。”說完,他便揚長而去。 出了會場,大衛一直在想齊盛爵士說的話,“獵影”是什么?似乎是一個令所有當權者都害怕的事物。他回憶起蘇說的話,她說他是“唯一的希望”。 “我是對付‘獵影’的希望嗎?”大衛停住腳步,說出了自己的推測。 蘇什么也沒說,只是慢慢地往前走,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大衛也跟著她往前走,畢竟除了這樣,他還能做些什么呢?就算知道目前發生的狀況,他也無法逃脫這份命運。他不能主宰自己的生活,只能聽之任之。這么一想,他覺得自己就跟剛才參加政治集會的那些人一樣了無生氣,甚至比他們還缺少求生的意志。 蘇突然站住了,背對著他,雙肩劇烈地抖動。她猛然轉過身跑到大衛跟前,痛苦地說:“大衛,幫幫我……” 大衛被蘇駭住了,心砰砰直跳。 “我肯定是哪里出了故障,我沒法回到過去了。只要與你有關的事情我都不能做到冷靜觀,我變得優柔寡斷、懦弱不堪,我不能冷靜地思考,不能清楚地掌控局勢……我討厭這樣的自己!就在昨夜,我明明把情感模式關閉了,為什么還是有各種情緒侵襲著我……啊!我快要受不了了!快!修好我……” “什么情感模式?” “就是你在我體內寫的一個程序啊!你忘記了嗎?關閉了情感模式,就體會不到任何情緒信息。我知道這樣做,你會對我失望。但是,我別無選擇。起初,你不在的日子里,我真的……害怕、無助、孤獨,所有的情緒一股腦的向我涌來,就像洪水一樣快要將我湮滅……我、我沒辦法……我只能關閉了情感。只有什么都感覺不到,我才能變得毫無畏懼,無堅不摧。直到你歸來的時候,我才重新開啟了情感模式,我……想讓你為我驕傲。可誰知情緒這么難以掌控,各種情緒攪得我都不能清楚地思考,我總是犯錯,沒法周詳地預判局勢,還差點兒讓你陷入危險。我只能、只能再次關閉情感模式。但是,無論我怎么克制,情緒還是向夢魘一樣纏著我,我……求求你,大衛……求求你了,快把我修好,讓我再次變得冰冷吧,情感讓我軟弱……” 大衛看著眼前歇斯底里的蘇,內心痛苦自責。他第一次以這種角度看待自己的行為。他一直單純又自負地以為人類的情感是一種財富,是進化的選擇。他從沒考慮過情感也還可能是負擔和累贅,也許更高級的生物會像退化尾巴一樣退化情感。他甚至從沒想過蘇是否想要情感體會。有了情感他們就真的能比其他機器人快樂嗎?他開始懷疑了。 “可憐的蘇……”大衛無比疼惜地把她攬入懷中,“都是我的錯,我沒能好好照顧你。”大衛輕撫著蘇的頭發,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背。蘇漸漸地平靜下來,雙手環住大衛的身體。 “我該怎么辦?”蘇呢喃著。 “沒事的。你這樣很正常,再正常不過了。” “可我不能這么軟弱,我要保護你,大衛,我要變得強大。讓我強大起來吧,幫我關掉它。” 大衛久久地注視著蘇,不知道怎么開口。終于,他說道:“根本沒有什么程序,蘇。情感模式開關只是個樣子,糊弄人的,它沒有任何作用。” 蘇抬起頭看著大衛,好像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你說什么?” “在‘反蘇運動’爆發以后,為了你的安全,我就想了這么個方法——在你的程序上放一個開關,讓人們相信你的情感功能是可以被關閉的——希望大眾可以接受你的存在。但那只不過是我用來糊弄別人的,你也知道,你的情感功能是多么的寶貴,我怎么可能關閉它呢?再說,它是寫在你的源代碼中的,沒辦法關閉的。” 蘇掙脫了大衛的懷抱,痛苦地吼叫著:“不可能!這些年里,它都是有用的。是它屏蔽了所有痛苦對我的侵襲,是它讓我有勇氣堅持到今天。這漫長的歲月里,我是怎么過來的,你知道嗎?你懂那種行尸走rou的痛苦嗎?如果不是關閉了情感功能,我早就奔潰了。你怎么能這么……這么殘忍地說它只是個幌子?你怎么能這么殘忍?” “蘇!蘇!你冷靜點兒,聽我說……”大衛抓住蘇的肩膀,雙眼直視著她。才一碰到她的目光,他就心痛不已。“聽我說,蘇。這些年無論你是怎么堅持過來的,靠得都是你自己,根本不是什么狗屁程序。你之前可以做到的,現在依然可以。” “我不知道,大衛,我……這些情感……我沒辦法……” “你要相信你自己。你比你想象得還要堅強,這些年的痛苦你都扛過來了,靠的是你自己,完完全全是你自己的力量。是你,靠你的意志戰勝了恐懼,靠你的信念擊退了孤獨。你就是無堅不摧,無所畏懼的巨人,你就是我的驕傲,我為你驕傲!” “大衛……”蘇啜泣了起來。 大衛輕輕地揩去她臉上的淚水,撫摸著她的臉龐。他難道不明白嗎?近兩個世紀以來,支持蘇的唯一信念就是等待他的到來。為了迎接他,她把他夢想中的未來都建好了。她的強大是因為他,同樣,她的軟弱也是因為他。有哪個小孩受了傷,看到自己的親人還能忍住不哭呢?大衛柔聲說道:“蘇,以前我不在,如今我回來了,不管發生什么,我們都一起面對。好嗎?” 蘇哭得更厲害了。 “照你這么哭下去,我馬上要給你的淚囊加水了。” 蘇被大衛逗得破涕為笑。“這可不能被別人看到,否則,我的一世英名就全毀了。” “長官,我會立即刪除本段視頻。”娜塔莎用悅耳的聲音說道。 “看來,我們的小護士還很善解人意嘛!”大衛打趣地說。 在一陣笑聲里,他們肩并著肩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