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四野鄉里不能就這么看著啊,偶爾按住了就會報官,不過,百姓嘛,總是怕見穿官衣兒的,且,三不五日就能遇見,總往縣里跑,就為送對‘那啥啥’,誰總有那閑功夫,各村長鄉紳們便聚在一塊兒商量著,干脆自行‘處理’了。 明面上兒,一般都是轟走,厲害點的就是搶干凈打罵一通兒,實際嘛…… 要是那些個‘外來’做‘買賣’的對象是村里家大業大的門戶,那買賣人的丈夫或婆娘厲害起來,把‘外的人’直接打死沉塘,或者賣出去,都不是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事兒。 四里八鄉的,管如此行事叫做‘肅清風化’。 “我們是種田養蠶的人家,靠雙手吃飯的,可受不得你們隨便潑臟水。”白淑挑起眉頭,高聲斥責起來。 “真是的,把我們當成什么了?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們頭上扣?” “拿賊拿臟,抓jian抓雙,沒憑沒據的憑甚來抓我們?還有沒有王法了?” “我看他們就是強人,抓我們賣的,報官,趕緊報官!!” “呸呸呸,挺大老爺們欺負女人,快滾快滾!” “老不要臉的,你們想肅清誰,老娘是偷你們女婿了,還耍你們老婆了?值得你們大老遠的跑來惹人嫌?” 隨著白淑的強硬,村里女人們叫罵起來。 經歷了胡人磨難,性格太軟弱,撐不起事兒的那些早就死光了,偶爾剩下的都被姚家軍安排到紡織廠里做工了。能留下獨立生活的,就沒有脾氣太軟的,人家都欺負上門準備‘肅清’她們了,她們哪能等閑視之? 不把人罵臭頭了轟走,這四里八鄉的,她們還怎么立足? 舉起草耙,揮舞著柴刀,她們橫眉立目,破口大罵。 那領頭老人被罵的滿臉痛紅,敲著拐棍兒怒聲,“你們這些臟婆子,都是胡人耍過的破鞋了,還敢這么張狂?我們為啥過來,你們難道還不知道嗎?” “都是四里八鄉,青河縣附近住的,你們這些破鞋青天白里到處走,不覺得丟人,我們還嫌壞風氣呢,讓娃娃們看見都要爛眼睛的,你們這些……連窯子里的婊兒都不如,人家好歹知道羞恥,你們知道個啥?” “都破爛貨了,不老老實實窩著,還敢占田地,占桑林,女人家家的憑啥有屋有田啊?”那領頭老人痛斥。 他的氣勢太足了,罵的還狠,跟在他身后,本來挺安靜的男人們瞬間嗡嗡聲起。 “可不是嘛,前兒我婆娘河邊打水,正遇見這破鞋村里的女人洗衣服,撞個臉對臉兒,這把她臊的啊……” “她們都不知讓胡人耍過多少道兒了,憑啥跟咱們用一條河的水啊,這太臟啦!” “自從她們住到這兒,我都不敢放我家妹娃子出門了,生怕遇見她們,讓人傳閑話兒,都不夠丟人的。” “那可得看好孩子,她們那都是破鞋,給點玩意兒就能使的,不是好人家閨女。” “真的?那我那回碰見,給了東西咋還讓她們打啦?” “嗤嗤……那是你‘玩意’不夠大!人家都是讓胡人抓到帳里子,受用慣了‘驢大行貨’,比妓女.還浪兒,不過……這會兒一看,真沒多白凈,都烏突突的,根本比不得樓里花娘,你到是不挑,還愿意給銅板耍兒?” “她們比花娘便宜啊,兩窩頭就行,誰還花銅板?” 紛紛亂亂,他們嚷嚷起來,其中內容不堪入耳,聽的村子里女子們滿臉通紅。 都是氣的!! “老頭兒,聽你這意思,你們都是青河縣附近村里的人吧?”被這么辱罵,白淑顧不上客氣了,伸手指著出頭的老者,她語氣冷然。 “不錯,老朽正是大莊村的村長,并非什么土匪強人,乃是受四里八村眾鄉親叮囑,來‘處理’你們的。”那老者——莊村長應聲。卻不正臉看白淑,似乎不屑跟她對答一般。 “好,莊村長,我信你們不是強人,不過……”白淑便說,在眾村民鄙夷譏笑的眼神言詞里,她拼命保持冷靜,“你說‘處理’ 我們,又憑什么呢?” “肅清風氣,肅的一慣都是沒有戶籍的外來流民,我們村子里的人都是本地戶,祖宗八輩兒俱是良民,官府是記過檔的,這田地桑林是按人頭分給我們的,記在我們名下……不要說你們這些人了,就是縣官老爺想轟我們走,都得給個說法,在沒有空口白牙來‘處理’的。” 指著莊村長的鼻子,白淑就差問他‘你算老幾?’了! 莊村子被噎的夠嗆,他到底年輕大了,口舌哪有白淑靈俐,瞪著眼睛噎了半天,他指著白淑罵,“你們都是破鞋,是胡婆子,我們就能轟!!” “哼!!你們好大的威風啊?莫說你們沒抓著我們jian,空口白牙的污蔑,就說……哪怕我們確實是被胡人抓過,但是,大晉國土中,哪條律法說被胡人抓過就不能活?哪條律法說你們有權‘處理’我們?官府都沒轟我們,你們到是來逞強,難不成,你們到是覺得,你們比官老爺還厲害不成?”白淑豎起眉毛,寸步不讓。 “你們那是失,失貞,書里都寫了,合該水淹火燒騎木驢的,但凡有臉就該自盡,我們只是轟你們走,都沒說啥旁的,你們咋還有臉嚷嚷?”莊村長氣急敗壞。 果然是女四書,烈女傳! 早就從鄉間流言里有了些警惕,還特意寫過信給白珍傳消息,白淑抿了抿唇嘴,眼里直冒火星兒。 “盡信書不如無書。”惠子——真的是賢者了,他的立論,白淑確實沒有能力反駁,只能干巴巴說了一句。 她的態度一軟,莊村長馬上就感覺到了,瞬間氣焰張狂,“書里都是圣賢言論,不信書我們信啥?那有學問的舉人老爺都這么說,在人家那地方你們合該沉塘,放你們活命都是我們寬厚了。” “對對對,孫舉人說過,你們這樣的,在徐州都活不了。” “嗯,陸秀才說,楊城也是這風氣……” 就有人點指站在不遠處的那群讀書人,隨聲符合著。 而那群讀書人同時望過來,對農夫們點頭,似乎很贊同他們的說法。 “這是充州,不是徐州。”看著這情況,白淑咬牙切齒。 不過,她這話實在不夠有說服力,籬笆墻外的農夫們得了他們心中‘大才子’的肯定,像是受了鼓勵般,推推搡搡就往里往。 那籬笆墻不敵他們之力,顫顫微微的仿佛就要倒。 村子里的女人們暗自提高了警惕,握緊手里‘武器 ’,隨時準備戰斗。 這時,一直被白淑擋在身后,白惠躍眾而出,一臉冷笑看著莊村長,她突然開口,“你說失了貞潔就該死,你說那幾本混書都是‘圣人言’,那我問你,你那小兒子被胡人糟蹋了,你怎么不把他沉塘啊?” “還有你,別以為躲得遠我就看不見,當初那紅帳兒里,你就住我旁邊兒,當我不認識嗎?” 胡兵禍害人——并不單是女子,有那相貌清秀白凈的男兒同樣受了罪,只是對比女子而言,男人數量終歸是少,且,因為性別原因,沒多少人注意他們。不過,當初青河縣受害的那群人里,白惠算是個領頭的,很是樂于助人,紅帳兒里一眾的家世來歷,她基本都問過。 “你是許二牛吧,我記得當初來領人的時候,你領走了應該是你老娘?錢老三,你弟弟還好嗎?那會胡人還在的時候,他傷的挺嚴重的,我還給他求過藥!鄭嶺子,我聽說,你親爹就是半胡半晉的孩子……今兒,你們到這兒來鬧事,口口聲聲說我們不配活著……那我來問你們,你們是自把個老爹老娘,兒子孫女沉塘了,還是火燒了?” 一一點指,白惠將認識的昔日‘舊友’,俱都摘選了出來。 其實,如果不是被逼到走投無路,她真是不愿意用這種事來‘攻擊’別人,受過苦遭過罪,好不容易活下來,她恨不得把那段‘惡夢’深埋地下,此生不在提起,她如此,想來旁人亦是這般。 同是天涯淪落人,不論男女,有過那等遭遇還能被家人接受的,都是幸事。她自然識趣不打擾,哪怕那會兒相依相偎,互相取暖,然而,人家已經團圓開始新生活了,自然就該拋棄‘前世’,重織‘今生’。 自分開后,除了往棉南城那批,白惠在沒跟‘歸家舊友’聯系過,本以為家人都來接了,他們就該過的不錯,誰知道…… 瞧著眼前這一個個來鬧事男人的嘴臉,被他們接走‘舊友’下場,白惠真不敢想象。 “虎毒不食子,你們這些連自個兒親人都能如此對待的人,根本不憑跟我們談什么‘禮儀風化’,‘三貞九烈’,你們有什么臉面說我們臟?”白惠舉起柴刀,對著莊村長的臉就啐了一口,“呸,比起你們這些狼心狗肺,動不動就要把活人沉塘火燒的玩意來說,我們干凈著呢!” “我看你們才臟,心肝腸子都爛透了,內里臟!” 被白惠指著鼻子痛罵,還點出來歷,一時間,蠢蠢欲動的農夫們動作停頓了。他們今日來鬧事,本就受了近來流言浮夸挑動——借居村里的讀書人們口口聲聲‘損陰德、壞后嗣’,且,最重要的是村長愿意領頭,他們就隨大流兒過來了。 畢竟,要真轟走了這群女人,她們的良田、桑林、房屋、蠶種兒……不就都歸他們了嗎? 這天大的便宜,既得了好處,又不用壞名聲,不比當土匪搶劫強嗎? 反正,就像那些讀書人說的‘法不責眾’,他們聚堆兒一塊來,不打不殺,就捆住了轟走,能妨礙得什么? 官老爺都管不了他們,他們轟的是‘破鞋’,書上都說了,失貞的女人就該死呢!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這都是讀書人們說的,女人就不能置產,所有一切都該歸屬男人,娘們哪配有田地? 就該都分給他們才是。 農夫們心里想的挺好,各村村長領頭,大學問人陪同,他們糾結著人就來了,這些小娘們脾氣還挺硬,敢打敢言,懟的莊村長都沒話說,好不容易用‘大學問人’的話給堵回去吧,沒得意一會兒呢,又讓人家‘還’回來了。 ‘還’的還挺犀利,堵的他們啞口無言的。 都是充州人,加庸關附近活著的,哪個村里沒有幾個所謂‘失貞婦人’‘混胡野雜’,誰敢拍著胸脯保證,自個兒三親六故里沒有這些人? 尤其是鄉野村間,但凡細心琢磨,幾乎家家有親,戶戶血緣……真細論起,就這破鞋村子里,說不定都有他們的‘親戚’在呢! 畢竟,這些女人,基本都是晉江城附近鎮鄉出身。 被懟的沒話可說,農夫們開始心生退意,尤其那些自家親戚受過白惠相助的人,想想親娘、meimei憔悴蒼白的臉,到是起了換位思考的心,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鬧鬧轟轟的,不知怎么架起殃子就跟來了,這會琢磨琢磨,加庸關就這情況,四里八鄉都沾親帶故,以往碎個嘴子,給倆白眼兒就算了,這會兒子,往死里逼人家……好像不太適應吧! 圣賢說歸圣賢說,他們普普通通老百姓,還是老實過活的好。 到底,這會胡人雖然讓姚大人打退了,但是,誰知道他們還會不會在過來?到時候,遭難的許就是他們家里的婆娘姐妹了。 大多數隨大流兒跟來的都心生退意,就算那等本身就覺得失貞婦人該死,半點同理心沒有的,見大伙兒都不說話了,內里發怯,竟也不敢隨意冒頭。 一時間,農夫們都無聲了。 到是村子里的女人們,在白淑和白惠的鼓勵下,端是氣勢如宏,肩并著肩,她們瞪起眼睛揮舞柴刀草耙,一臉‘誰敢上來就跟誰拼命’的表情。 那模樣,真心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橫的怕不要命的,尤其農夫們還在人家地盤上,人家還那么多人…… 雖然都是瘦弱娘們吧,然而,猛虎還架不住群狼呢! 真讓娘們打了,他們不好說理! “村長,要不咱們走吧,怪丟人的。”就有人小聲提議。 莊村長柱著拐棍,有些進退兩難。 人家孫舉人收了他孫子當學生,愿意給他莊家養出個官老爺,那是天下掉餡餅的好事啊!多難得?人家是念書人,看不過附近住著些個破鞋,托他‘想辦法’,還說了田地的事兒,他哪能不給人家辦好呢。 就這么退了,人家孫舉人還能教他孫子嗎?不得給逐出門來啊? 想起孫子未來,莊村長立起眼珠子,隨口就罵,“走啥走?一群破爛娘們,你們怕個啥?還是不是站著撒尿的主兒?” “站著撒尿能把她們咋地?人家是良民,真鬧狠了官老爺得抓咱呢!”那人低聲嘟囔著。 然而,莊村長的‘威嚴’終歸還是不凡的,他一發話,到沒人敢明說什么了。 局勢一時就僵住了。 兩邊對峙著,誰都不說話。 不遠處,本來狀似看風景,都不屑跟白淑等人搭話的讀書人們——以孫舉人、陸秀才為首,幾人對視兩眼,陸秀才慢慢悠悠的走了過來。 揮舞著扇子,他一派從容模樣,抬頭看莊村長,慢吞吞開口,“莊老,怎地還不將此事解決,鬧成這般情況,男女爭鋒相對,到是不堪入目了。” “這,陸秀才,我們……”莊村長猶豫著看他,有些不知該怎么回答。 很明顯,他們沒占著理,沒懟過人家。 “你本就是大族鄉紳,有權利肅清四里風氣,似這等無德無貞女子,你直接出面轟走就是,跟她們糾纏什么?更別說……”陸秀才沉聲,只是,還未等他說話,一旁白惠便忍不住了,向前一步,冷笑出聲,“你這酸儒到是嘴臭,讓姓莊的老頭兒轟我們?他憑什么?” “他一不是官府老爺,二不是我爹娘老子,就憑你一句‘無德無貞’,哼,你有膽量,你把這句話說到縣令大人面前啊?” 青河縣縣令——就是崇明學堂里第一批培養出來的學子。 一位女官員! 如陸秀才這種——幾乎指著女人鼻子罵‘卑微’的話,若真敢說人家面前,白惠就豎起大姆指,佩服他勇士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