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jié)
貓兒乖順的含住,應聲道:“哎,謝謝哥哥體貼。”隨后,便回身關門,提著玻璃燈往內院返。 穿過假山流水,小片竹林,他進了內院,余光撇了撇成排成隊,拎著棍棒的巡游家丁,他縮縮脖子加快腳步,沒多大會兒便回了正屋,抬手‘叩叩叩’輕聲敲門。 屋里,“貓兒嗎?”幽然如林籟泉韻的聲音傳來。 “哎,公子,是我。”貓兒趕緊回。 隨后,腳步聲響起,‘吱嗄’一聲門打開,“進來吧。”皎月公子如玉似神的臉龐出現(xiàn)。 貓兒見慣了的,到不大在乎,搓著手進屋,把玻璃燈小心放在桌案上吹熄了,才嘆了口氣道:“公子,今兒的客人真是難纏,灌了你那么多酒,日后可別見他了。” 皎月公子回身,懶懶斜臥在窗前貴妃塌上,微眨眼簾輕笑,“那是吏部侍郎家的長子,哪是我說不見就不見的。” “做甚不能?您跟世子爺提一句不就好了嘛。”貓兒嘟著嘴。 皎月公子便瞧他,戲謔的搖頭。 他跟世子,不過逢場做戲,一個慕顏,一個愛錢,彼此銀貨兩訖,誰都不欠誰。 平素,他拿世子做伐擋惡客,小官小貴便罷了,世子不會在乎什么,但吏部侍郎家,已是三品大員,這般的人物,世子不會為了他這‘消遣物兒’得罪,他也不會自找沒趣兒。 事實上,若不是他這么懂事識趣,哪能數年如一日的得世子關心,做這靜玉坊第一人呢。 垂臉兒,見貓兒還是滿面不情愿,嘟嘟囔囔鼓著臉兒,皎月公子不由暗笑,“貓兒,我讓你打聽管事因何加派了巡游家院,你可有消息?”他蹙眉問,故意岔開話題。 “有了有了!”終歸是小娃娃,貓兒不過五、六歲的年紀,在是魚龍混雜環(huán)境里長起來的,心智依然有限,皎月公子是他最相信的主子哥哥,想拐他還不容易。瞬間忘了心頭不滿,他神神秘秘的道:“公子,您知道嗎?前兒青玉坊,就是小凈河邊那個,出了件大事呢!” 第八十一章 燕京教司坊, 除了皇宮里伺候圣人的,余者, 是在城中遍地開花。 小凈河旁青玉坊、八道門里碎玉坊、三漁胡同靜玉坊……這是燕京官方花樓的三根頂梁柱, 前兩者女妓紅姑, 后一者龍陽當道。 ——是相公館。 好歹三大頂梁柱,哪怕性別不同, 相互之間亦有交情, 偶爾哪家高官做個壽還會一起表演, 三家樓子彼此都有來往, 甚至,靜玉坊的小倌兒們還會跟其余兩坊里, 聊的來的‘jiejie’結做‘夫妻’,隔一月兩月見上幾面, 享享做普通夫妻的樂趣兒。 一般情況下, 但凡姑娘和小倌兒乖巧聽話,管事的都不會太過干預。 因此, 聽聞青玉坊出事,皎月公子還挺關心, 大紅衣衫籠著勁瘦身軀,他撐起身子, “出了什么事兒?”他在青玉坊是沒有相好的,架不住身邊‘鄰居’有啊。 “是出人命了呢!”貓兒乍著手,做一臉夸張模樣,“生不見人, 死不見尸的。” “人命?哪個?”皎月公子微蹙長眉。 貓兒便道:“就是花醉喜歡的那個霍家小姐。” “她?”皎月公子桃面微疑,“她不是不出樓嗎?” 教司坊嘛,其中最多的就是犯官家眷,未成年的少爺、相貌美艷的媳婦、小姐。三坊中海了去了,霍錦繡不是第一個,肯定亦不是最后一個。 “……有貴人養(yǎng)著,她連臺都不出,不過偶爾陪個酒,哪就沒了命?”皎月公子問。 像他們這等魚龍混雜的地方,消息最是靈通,誰跟誰有點什么,誰背后是哪個貴人?嘴上不說,心里門清兒,“那位是大長公主家的獨苗,他護著的,誰不長眼敢動?” “據說是韓家的嫡少爺呢。”貓兒便道,“人家是當朝首輔的兒子,太后娘娘親侄兒,哪會怕云家?”他低聲,嘆了口氣,“說起來這些個大家少爺真不是東西,我聽說韓少爺和霍家小姐的弟弟還是同窗,結果人家落了難,不說幫扶一把,到還欺辱起個沒完了?” “花醉跟我提過,人家云公子給足了銀子,霍家小姐根本不用出面應酬,等閑小官兒礙著云公子亦不敢招惹,都是韓少爺不依不饒,呼朋喚友的沒個消停,這會兒子喝多了酒,鬧將起來要扒霍家小姐的衣裳,人家不愿意,推推搡搡的,人就被推進小凈河里,如今都三、四天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估摸著沒救了,不知隨水飄哪兒了。”貓兒搖頭憐惜道:“好端端的大家姑娘,連個好死都沒撈著,真是……” “都入了這一門,哪有個好死不好死的,臨了能有副合身的棺材就不錯了。”皎月公子諷刺一笑,“既進娼門,霍小姐還端著貴族姑娘的架子,早早晚晚的,這一禍她就躲不過去。” “四年了,差不多了……” 皎月公子目光迷茫,說不清是嘲笑還是羨慕,“隨水而逝,到是逃脫出去了……”他喃喃,偎在貴妃塌里,仰頭望著雕花房梁,不知在想什么,突然,“疑?”他疑眉,突的支起身子。 “那,那是什么?”他微驚。 “怎么了?”貓兒愣神。 “房梁上……”皎月公子伸手向上一指,整個人彈起來。 貓兒連忙抬頭,就見房梁上伏著兩道黑影,正微微顫動著,大小如同人型……想想院里如狼似虎,密不透風的家丁護衛(wèi),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鬼鴨!!” 來人鴨!救命鴨!有鬼鴨!兩步竄到皎月公子身邊,抱住他袖子捂住臉,貓兒驚叫,“公嘰,公嘰,有鬼鴨!”嚇的聲音都變調兒了。 皎月公子同樣肺膽俱裂,這深樓內院的,等閑強人進不來,花柳地冤死人最多,產生個把厲鬼一點不稀奇,抱著貓兒,他顫顫兢兢往后退,就見房梁上的影子一動,飄飄然竟然下來了,“啊!”一聲驚呼,他連退三步,腿兒正磕在貴妃塌邊沿,‘咕嗵’一聲歪倒。 橫著就躺下來了,懷里還沒忘了抱緊貓兒。 “哎呀!”貓兒臉磕在他手肘上,疼的眼淚汪汪,“公子,懟懟懟……懟下來了……” “雪兒,你這朋友,膽子有點小啊。”凌空飄下的鬼影——姚千枝凌羅白衣,手里輕搖折扇,轉頭調侃胡雪兒。 胡雪兒就聳聳肩,無奈笑道:“是咱們出場的太嚇人了,怪不得他會這樣。” 兩人邊笑邊說,往前走了兩步,歪在貴妃塌里,皎月公子臉色蒼白,手里緊緊握著根束發(fā)銀釵,本欲大喊,誰知…… 一雙桃花眼兒微瞇打量來人,“雪,雪兒?”他狐疑輕聲。 “皎哥。”胡雪兒身子一頓,僵硬轉頭,表情似哭似笑,“你,你還記得我啊!” 昔日小河村附近的那一群胡兒,胡皎是領頭的,比胡逆和胡逆還要大上幾歲,他都能跟人拼命搶食兒的時候,胡雪兒不過五、六歲的年紀,還是個小娃娃。 可以說,胡雪兒是胡皎一手帶大的,連‘雪兒’這名字,都是胡皎給她起的。 如父如兄,似伴似友,她對胡皎感情極深,當時,胡皎失蹤,旁人都放棄了,只有她一直在找,甚至,加入姚家軍后都沒有停歇,只是……“我一直在找你,在充州,在澤州,找了這么多年,沒想到你竟然到了燕京……”胡雪兒揉了揉酸澀的眼,苦笑喃喃。 “貓兒莫怕,那不是鬼,是我認識的人。”驚慌瞬時退卻,皎月公子捂住貓兒的嘴,低聲安撫他,見他漸漸平靜下來,才轉頭望胡雪兒,一臉的似悲似喜。 好半晌兒,他開口道:“……當年,我是被商人抓的,原本是賣到了棉南城一戶官家做么兒,后來那家家主升官,我便隨其而來,燕京繁華,那家主待我不錯,日子還過得去,后來,天降橫禍,那家主瀆職犯事,全家被抄,我被官賣,流落至此。” “好在我相貌不錯,又趕上有貴人好我這口兒,到是掙巴起來了。” 皎月公子態(tài)度坦然,似不以小倌兒身份為恥,胡雪兒微微驚詫,緩步走到貴妃塌前,坐到他身側,認真望他,開口問道:“想走嗎?回充州,跟我們一塊兒,逆子,貍兒,還有苦刺jiejie……” “走?”皎月公子微怔,仔細打量著胡雪兒,順帶看了眼自‘飄’下來后,就默默站在一邊看他的姚千枝,“雪兒,你如今……”是什么身份? 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 “皎哥,充州跟以前不一樣了,我們在不是從前的我們……”胡雪兒兩眼放光,伸手拉住皎月公子的袖子,跟他解釋起來。當然,能說的她說了,不能說的一句沒露,但,單只這樣,都讓皎月公子驚訝不已。 “你們……真是沒想到,竟然還能這樣嗎?”他一臉夢幻神情,許是欣喜,許是希望,整個人都仿佛在發(fā)光般,煙灰色的眸子微微閃起亮光,隨后又很快黯了下來。 見他這般,胡雪兒便拉著他,“皎哥,跟我走吧,咱們回去,好好過日子。”她現(xiàn)在是有錢人,苦刺jiejie一城提督,貍兒逆子個個有本事,在不是以往任人欺負的小胡兒,腰板正正的呢。 “走?”皎月公子目光朦朧,苦笑一聲,他垂頭看看眼里含淚,捂著嘴的貓兒,“公子,你要跟他們走嗎?你不要我了嗎?”貓兒小聲抽泣著,怯聲問。 “不會,不會的,公子怎么會不要貓兒呢。”皎月公子心頭一疼,連忙把他攬進懷里,輕拍后背,溫聲安慰著,直到看他情緒漸漸穩(wěn)定下來,才松了口氣,“雪兒,我謝謝你還記得我,不過,我想離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身后有貴人,還有貓兒……我不能走,算了吧。” “皎哥?你那貴人是誰?你是舍不得這孩子嗎?要不,一,一起走?”胡雪兒滿面焦急,回頭頻頻看姚千枝。 皎月公子跟霍錦繡不同,他是真正的紅牌,靜玉坊的頂梁臺柱子,想偷他的難度比偷霍錦繡高上十倍不止,畢竟,青玉坊里,除了韓家人偶爾會派侍衛(wèi)盯一盯霍錦繡,余者,她身邊連個喘活氣兒的人都沒有。 貼身丫鬟都沒混上,她的地位可想而知。 跟她相比,皎月公子在是不同,兩進的院子,院墻高聳不說,沒有一面臨街,正是靜玉坊最中央的位置,院里不說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亦是巡查森嚴,晝夜不停。 說句實話,姚千枝帶胡雪兒偷摸進來花費的力氣,比當初在楊城偷走孟央還要多。 “你身后那貴人,是喬蒙嗎?”一旁,一直沒說話只靜靜看著,姚千枝突然開口問。 皎月公子一怔,轉頭望她,一時沒開口。 到是貓兒年紀小,沒那么謹慎,聞言怯怯抬頭問,“這位大姑娘,您知道世子爺呀?” “知道啊,燕京沒秘密,我哪會不知道呢?”姚千枝就笑,彎腰逗他,“我不止知道你家公子是宣平候世子的心頭愛,我還知道你生母是……”一句話沒說完,她微微頓住,引得貓兒連連追問,“我生母怎么了?大姑娘知道貓兒的娘是誰嗎?告訴貓兒好不好……” “這個嘛!”姚千枝含笑,轉頭看皎月公子,“不如問問你家公子啊!” “如果他答的好,說不定我會把你們一同救出去,從此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呢!” “一起走嗎?”貓兒眼睛瞬時亮了,“公子,公子,我娘是誰呀?快告訴這位大姑娘,她帶我們一起走呢?” “我是咱們坊里公子們的孩子嗎?還是哪個貴客不小心留下的?不對,大姑娘問娘……難不成,我娘是高門的大家閨秀……”他晃著皎月主子的袖子,說到‘大家閨秀’時,見自家公子臉色煞白,便覺得有了意思,“難道真是大家小姐?公子公子,你快說是誰?我認不認得?” “我想想啊,日常總來咱們坊里的……是神武將軍家的宋姑娘?是英國公家的白姑奶奶?還是井侍郎府里的表姑娘?你說呀?”念著名,貓兒逐一猜測。 皎月公子心都涼了,身子止不住的顫抖,他緊緊抱著貓兒,一雙桃花眼乞求的望向姚千枝,“這位大姑娘,你,你明白說吧,你到底想要知道什么?” 從小孤苦,在靜玉坊熬了這么多年,聽話聽音兒的本事刻入骨髓,姚千枝的話往出一問,他心里就明白了。 這位跟胡雪兒完全不一樣,人家不是天命菩薩,佛光沒想著往他身上照。 姚千枝沒回話,反而蹲身笑瞇瞇的看貓兒,“乖娃娃,我跟你們家公子有話要說,你跟這jiejie玩去好嗎?”她抬手,指了指胡雪兒。 貓兒歪頭看看姚千枝,又回頭望望自家公子,臉上滿是不舍,然,平素有貴客來了,他同樣不能留下。這套程序是慣熟的,到很乖順,“那大姑娘跟公子慢慢聊,貓兒就先退下,需要服侍人喚一聲便是了。”說罷,掙扎著從皎月公子懷里爬起來,他把手遞給懵住的胡雪兒,“jiejie,咱們進里屋吧,前兒送來的老君眉,貓兒泡茶給你喝。” “啊!?啊!!”胡雪兒握著硬塞過來的小手,神色怔怔,吱唔兩聲,她仿佛終于恍然,猛的轉頭,瞪大眼睛看姚千枝,“大,大人?”您,您這是要干什么啊? “雪兒,聽話,跟著孩子進里屋,好好品茶。”姚千枝低聲,徐徐勸著,笑意不達眼底。 胡雪兒一個激靈,感覺頭發(fā)都快豎起來了,這時候才想起苦刺jiejie提過的:莫當大人性情好,什么有的沒的都提。此回燕京之行,帶著耳朵舍了嘴,莫要多說多言,否則,但凡壞了大人的事,誰都饒不了你…… 燕京之行頗多波折,大人救霍小姐,那是因為早就答應了霍師爺,花廢如此多心思,還托了云都尉相助,才落得個假死逃亡。她——空口白牙就要大人救走個當紅頭牌,還是個背后有貴人的…… 那位貴人——宣平候世子?那不就是自家大人借居的喬家嗎?世子?喬夫人的大堂兄!自見了胡皎后混沌的頭腦像被巨錘敲了般,瞬間清醒,抬頭望望自家大人清淡自若的眸子,胡雪兒如冷水澆身,透著心的涼兒。 “是,屬下遵命。”垂著臉兒,她緊緊握著貓兒的小手,臉色蒼白的退步。 貓兒皺著眉,神色帶著幾分疼痛,乖巧跟隨。 看著兩人進了里屋,胡雪兒將門關上,姚千枝這才回頭,面色緩合,帶著幾分笑意,“貓兒這孩子,是你初被賣那官員家小姐生的吧,那姑娘叫什么來了?梨兮,呵呵,很好聽的名字嘛!” “那家人受賄不說,還得罪了宣平候,讓貶官抄家,你被官賣到教司坊,那位梨兮小姐亦不例外,你倆分到一個地步,抱團取暖了吧,互相憐惜了吧?你,愛慕她是吧?” 一字一問,姚千枝緩步上前,“可惜了,梨兮小姐不愛你,她愛緋夜公子,愛到愿意在這等地方,給他生孩子……” “她瘋了?緋夜是太后娘娘的愛寵,誰敢沾他?”皎月公子突然出聲,灰色眸子充滿恨意。 見他這般,姚千枝便搖頭嘆道:“所以,她死了,給你留下個不足月,半死不活的貓兒,就自盡了……” “她不是自盡,是緋夜殺了她,甚至,他還想殺貓兒,想……”殺我!皎月公子咬牙。 “為了保命,你靠上了宣平候世子?還是說,你想給曾經的主家報仇?”姚千枝挑眉。 “薛家確實受賄,宣平候沒叛錯他們,我愛梨兮,不是不講理,我不恨宣平候府,沒有報仇的意思。”皎月公子目光閃爍,“但是緋夜,他花言巧語騙了梨兮,明明,他是太后的私寵,他就不該沾花惹草,騙人真心……梨兮懷了身子,他,他竟然那么狠心……” 倌兒相公和落難妓.女,不過搭伙互相哄著過日子,誰會付出真心?偏偏梨兮是個傻的,真愛上了緋夜,信他會帶她遠走高飛的承諾,而他,同樣是癡人,明明知道不會有結果,還是傻傻等著,那人都沒了,他還守著她的孩子,留在這處四方院子里,抬頭看著憋窄的天空。 “貓兒越來越大了,模樣絲毫不輸緋夜,我進來的時候,還看見有家丁摸他的臉……他好像還挺習慣的樣子,像你們這行當,好像八、九歲的就有人喜歡,他沒幾年了吧?”姚千枝歪歪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