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郭老娘是外逃荒來的,十四歲跟了郭老爹,三十年間生了十一個孩子,就活了三個。 郭二姐,郭五娘,郭小寶。 其中,郭小寶還是遺腹子。 不過,多得了他這個男丁存在,郭家才能在小漁村留下小小三間房,一條船。 早年受了太多苦,頻繁的死孩子,徹底拖垮了郭老娘的身體,早幾年郭二姐出嫁后,她就已初見頹勢,今番冬日受過寒越發(fā)不好。 大夫看過,說就是熬日子了。 當(dāng)然,要是人叁rou桂的養(yǎng)著,說不得還能挺幾年,然,郭家連飽飯都吃不上,哪有閑銀供著個‘活祖宗’啊!! 郭老娘自個兒就不治了,收拾包袱回家等死,只有那難受的厲害的時候,才找行腳大夫買些止疼的草藥。 可如今,她家連止疼的藥都快買不起了。 “寶兒,你家里看著火,等窩頭得了叫娘起來好歹吃點。姐出去一趟。”郭五娘換了身麻衣薄衫,外披件大斗篷,從頭罩到腳,邁步就往外走。 “姐你下海啊?”郭小寶趕緊追著她問。 “嗯。”郭五娘就點頭,快步出了院。 “姐你別去了,滿子叔說最近海邊來了一群大魚,吃人哩。”郭小寶邊追邊喊。 無奈郭五娘天生大長腿,郭小寶緊趕慢趕追不上,風(fēng)中只傳來他姐一句,“沒事兒,我不去深地方,你老實在家吧!” 海邊出生的孩子,天生的浪里白條,郭五娘水生水長,打十歲上頭就做了海女,憋口氣能在海底潛上一刻鐘的功夫,鮑魚、牡蠣,海叁……見什么撈什么,她爹剛死那會兒,家里最困難的時候,郭五娘還劃著船潛進過深海,采到一枚白珍珠。 有小指甲蓋大,圓潤光滑,足足賣了二十兩銀子。 郭二姐的嫁妝,就是賣珠子的銀攢的,要不然,她個漁村女,哪里能嫁到旺城去? 出了漁村,一路往西奔,走了約莫兩刻鐘的功夫,不遠處出現(xiàn)一座懸崖,怪石林立,崖上寸草不生,攀著巖石,郭五娘手腳并用的往上爬,偶爾碎石滾落,劃過她黝黑的臉頰。 這一處懸崖陡峭,還寸草不生,并無任何日常用處,于是人跡罕至,郭五娘還是小時候來這里玩耍過,知曉這崖頂處有石洞,穿過去便能到一片小小的海灘,內(nèi)成一道旋渦,能困住過往活鮮,尋到不少好海物兒。 且,最重要的是,沒有人跟她搶。 靠山吃山,靠海過海,這旺城附近指望大海過活的人家實在太多,郭五娘水下功夫在好,終歸是個沒成年的小姑娘,獨自一人少去深海,競爭力不夠。 沉默著攀爬到頂,她拍拍發(fā)疼的腿,剛想往前走,便見懸崖邊上站著好幾個人,有男有女,離得遠了看不清相貌,然,單看穿著——錦衣絲履,綾羅綢緞……一件頂她家兩年生活費,郭五娘趕緊找了塊石頭,蹲身躲了起來。 貴人哩,脾氣都壞著呢,聽她娘說,她頭一個jiejie就是九歲上頭,城里玩耍時污了貴人的衣裳,讓踢了一腳吐血死的。 縮著脖子,郭五娘無聲的躲著,小心翼翼向外窺視。 咋還不走呢?她還要下海哩! —— 懸涯邊,姚千枝踩在凸出的巖石上,低頭往下看。 展米的海水層層脊疊,前推后涌地形成一個個巨浪,奔涌著撲到懸涯邊,發(fā)出震雷般的轟鳴聲,端是波瀾壯闊。 大浪撲到巖石上炸開,形成細碎晶瑩的水花,在陽光的照射下像冰晶一般美,咸腥的海水味道撲鼻而來,姚千枝靜靜看著,心中頗為澎湃。 “千枝,好半個時辰了,差不多了吧!咱城里還好些正事兒呢。”一旁,姚千蔓抱著肩膀有些瑟瑟。 雖是初夏天氣,然懸崖高聳,海風(fēng)勁冽,她還真有點冷。 “我現(xiàn)在干的也是正事啊!!”姚千枝回頭,“還是事關(guān)經(jīng)濟發(fā)展的大事呢!!” “怎么?你想在這里養(yǎng)你的珍珠?”姚千蔓搓手,“不是在大刀寨后頭晉江流里截了三十畝地嗎?千葉都快扎根到水里了?還不夠啊?” “育珠蚌都備好了,異物已植入,我看著挺成功,只等著時間收獲……”姚千枝低聲,笑道:“只是,確實不太夠而已。” 能大量收入金銀的行當(dāng)——無非就是奢侈品,女人的錢從來都是最好掙的,曬鹽還不行,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人工養(yǎng)殖珍珠的行當(dāng)。 不比現(xiàn)代人工珠已經(jīng)淪落到一百塊錢好幾袋的地步,大晉的珍珠行業(yè)還是靠人工打撈,一顆姆指大小的白珠,只要夠圓潤無瑕疵,就能值好幾百兩銀,若能有個顏色,不拘是黑、粉、紫、黃、米……價格就能數(shù)倍上升。 甚至,如天幸得著個金色,那更是一朝登天梯,一輩子不用愁了。 自有富商捧著銀票來買。 下海撈天然珍珠,這是個需要技術(shù)的工種,姚千枝沒那功夫,然而,養(yǎng)殖人工珠冒充天然珍,她還是很有經(jīng)驗的。 實在是,在黑水傭兵營的時候,她有個教官就是臨海小國的。全家經(jīng)營的就是這個生意,放假時,她還跟教官回過家鄉(xiāng),親手cao作過,很是有些經(jīng)驗。 所以,寨子里一缺銀,她就想起來了。 旺城靠海,晉江城靠江,她撒下人馬尋百姓們收海物兒,其中自然夾雜著能養(yǎng)珠的蚌類,挑撿出合格的運回晉山,其余留做育種,姚千枝說干就干,動起手來。 養(yǎng)殖人工珍珠是需要技術(shù)的,尤其是在古代這種環(huán)境,靜下心來,她在大刀寨里擇了百余性情沉穩(wěn),手巧心靜的女子,由姚千葉領(lǐng)頭苦熬了一個多月,一切才算妥當(dāng)。 然,人工珍珠的成長期起碼得一年到兩年,而為了收攏人心和擴招軍隊,這些日子,大刀寨的銀子花的如流水,姚千蔓眼睛都藍了,一天三遍的勒逼著她要銀子…… 姚千枝能有什么辦法?無非干回老本行,點齊人馬,拎起大刀,晉山里但凡有名有姓的山寨被她割的如韭菜般,地皮都刮下去三層。 甚至,澤州府里四處流竄的反賊們,能聚伙兒成堆的,都讓姚千枝挑著給打了,畢竟,這群都是搶過富豪的人家,手里肯定有家底。 “是啊,土匪窩兒,反賊地兒,你是搶回不少銀子,但是!!”姚千蔓冷笑著,看階級仇人般看堂妹,“人呢!!你不是把人也搶回來嗎?都要張嘴吃飯的!!” 她老大不滿意!!養(yǎng)什么珍珠,弄得千葉魔怔了似的,見天水里泡著,皮都起皺了,抱著大貝殼子跟抱兒子一樣!! 她都不說能不能養(yǎng)成……畢竟千枝要干的事兒少有不靠譜的,但!!!需要一,兩年!!開玩笑嗎?成長期太長了吧?? 三萬多人,一兩年!!不得餓的骨頭渣子都不剩了呀!!! “我知道,我知道遠水救不了近渴,所以,我這不是來想辦法了嗎?”姚千枝陪著笑臉,“要想來銀快,還是得曬鹽,如今天正要熱起來,是最好的曬鹽時節(jié),至于祖父說的怕讓人瞧見……” 她抿了抿唇,打手一指遠處一望無際的海面,“那地方,坐快船行一天的功夫,便有一海島,島上有大片的土地,人跡罕至,正適應(yīng)我們用……” 除了還有人占著的唯一缺點外,簡直是天賜給她們的福地!! 三萬人的吃喝穿戴壓在身上,如今姚千蔓看銀子是最親的,聽得有地方曬鹽,她在不顧得怕高,踮起腳尖就往遠處看。 海面平靜無波,海鳥鳴飛,萬里無云。 “哪有海島啊?”她咋啥都瞧不見。 瞪眼睛看半天,陽光曬的她眼都暈了!! “大姑娘,確實是有海島的,叫婆娜彎,在這里是看不見的,得從碼頭坐般一天的功夫,七扭八拐的,海道很偏。”站在兩姐妹身后,一直默默聽著,這會兒,幕三兩才開口解釋,“那地方是個海盜窩,少有人知道。” 正所謂:成功是給有準(zhǔn)備的人。無疑,幕三兩準(zhǔn)備了很多年,賭命般的一通秘告,成了朝廷和反賊膠著的破力點,云止不是不講究的人,在離開前,果然把她的賤籍給抹了。 給了院中足夠的銀子,幾乎花光老底兒,幕三兩總算成功贖身,成了良民。 然而,生活——對無依無靠的漂亮女人從來都是冷漠的,尤其她還是個從良的身份,以前還‘百花遍地’,為了能平穩(wěn)的過后半輩子,她還是決定要找個靠山。 多年的經(jīng)驗告訴她,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所以掰著手指頭點,幕三兩最后決定投靠姚千枝。 本以為會很困難,人家老大的官兒肯定瞧不上她,誰知不過遞了個帖子,姚千枝竟然還直接上門了,把個幕三兩寵的啊,都快若驚了!! 上菜端酒,坐一桌兒上聊了半個時辰,兩人一拍既合,幕三兩當(dāng)天晚上就住進了提督府,給姚千枝當(dāng)了小‘秘書’。 當(dāng)然,似她這等‘外交人才’,姚千枝是不會甘心只把她埋沒在‘后院’的,先帶一帶,日后有機會肯定要撒出去!! 這點,她早早跟幕三兩提過,人家也同意了。 此一回婆娜彎這海島,就是她偶爾聽姚千枝抱怨沒銀子沒地方才提起的。 “婆娜彎里那窩兒海盜,是旺城,額,不,應(yīng)該說是充州境內(nèi)最大的一窩兒了,首領(lǐng)叫南寅,聽說是晉女和洋人生的,有一對鬼眼珠子,二十七,八的歲數(shù),力氣大的很。” “他手里有大船好幾艘,都能坐五百人上以的,快船幾十艘,手底下有萬余的海盜,專截來往的走.私商船,甚至,不止民間,大年前,他們連朝國給朝廷上貢的船都截了!!” “足足好幾十萬兩的白銀,還有許多貢品,我聽說,就因為這事兒,加庸關(guān)的姜將軍還被萬歲爺下旨申斥過,恨的咬牙切齒,連著在海上飄了半個月呢,就是沒找到婆娜彎。” “不過,那地方確實是好,島嶼大,樹少,地肥,四面環(huán)海適合曬鹽,尤其島中心還有個淡水湖,勤勞點,完全能自已自足。” “哪怕養(yǎng)珍珠什么的,姚大人不是說海水也能養(yǎng)嗎?”幕三兩低聲道。 “……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姚千蔓都聽愣了,說話,那么神秘的地方——姜企帶人飄半個月都沒找到。幕三兩是怎么了解的這么明白,跟去過似的。 “我還真去過。”從表情看出疑問,幕三兩不好意思的笑了兩聲,撫了撫頭發(fā),她道:“就在去年七月份,海神節(jié)那會兒,婆娜彎派人來過我們院子,我隨著姐妹們?nèi)ミ^一回,逛過那海島。” “我們院子一行出了有二十幾個姐妹,是坐商船從旺城碼頭出發(fā)的,是個小商船,行的不快,約莫半個來時辰吧,在海面換的船,是艘大船,不過,沒看著景兒,上船就給領(lǐng)到船艙里,四面木墻,連個窗兒都沒有,日常吃食飲水都有人送,連馬桶都備好了,就是不讓出艙門。” “海上晃晃悠悠的,具體駛了多久我掐不準(zhǔn),起碼有一天一夜的功夫,甚至更長。”幕三兩認真的道。 這就不錯了,關(guān)小黑屋里還能估出約莫,時間觀念已經(jīng)很強了,姚千枝給了她個贊賞的眼神。 “主公,您想要那婆娜彎?”霍錦城皺著眉問。 “對啊,你看那地方多好,偏僻還難找,不拘是曬鹽還是養(yǎng)珠都特別合適。”姚千枝就回答。 她當(dāng)然想要啦!不止是海島,人她也想要啊,允州臨黃海,北方貫晉江!!海軍什么的,她肯定要有的呀!! “你說要就要?你連婆娜彎在哪兒都找不到,怎么要?一天一夜的距離……這么個范圍,你下了海都找不回來你信嗎?”姚千蔓就抽抽嘴角,“更何況,你想下海,你有船嗎?咱們手下那些人,不說旱鴨子,都是晉江里狗刨出來的,海是咸水,跟晉江不一樣!!” “咱沒船,沒人,連目標(biāo)在哪兒都不知道,你就想要人家的海島,我說你真是不怕想瞎心!!”她兩眼上翻,煩心的看都不想看姚千枝。 到是姚千枝一點感覺沒有,還笑瞇瞇的說:“夢想嘛!!總是要有的,一步一步來,肯定能實現(xiàn),船啊,人啊的,慢慢總會有的。” “而且,咱們不知道那海島在哪兒,布置如何……不是有人知道嗎?否則,你以為我來這荒山野嶺干什么?閑的沒事兒吹海風(fēng)嗎?”她撇了撇嘴。 跟晉江城一樣,旺城附近同樣有不少流浪的胡兒,胡貍兒和胡逆他們雖然收攏了一些,難免還有因各種各樣原因繼續(xù)流浪的,這幫孩子流竄四方,張家村李家溝的走,什么消息打聽不到? 婆娜彎的海盜又不是天生地長的,就算他們多在旁處收人,同樣也有本地……前幾日胡逆就跟她稟告,打聽著旺城五里外小漁村有個郭姓人家,家里大兒子十年前失蹤,說是海里淹死了,其實是投了婆娜彎。 前兒,姚千枝就親自來探過一回,可惜沒堵到人,只瞧見個病寡婦帶著小娃娃,沒好意思開口,今兒趕早帶著眾人來,除了看看環(huán)境,就是要找人的。 “我既帶著你們來了,肯定是調(diào)查清楚的,小漁村里有人投海賊,這件事是肯定的。”姚千枝突然揚高聲音道。仿佛看風(fēng)景似的,她在崖邊來回走動,不知怎么一拐,來到一處巖石前,微微歪頭,一雙水盈盈的眼睛瞧向蹲在石后頭,滿面驚悚慌張的郭五娘,她笑瞇瞇的問,“你說對吧,郭五姑娘?” 一直悄瞇瞇躲著,萬沒想到會有人發(fā)現(xiàn),郭五娘面對著姚千枝那張臉,剎時兩腿發(fā)軟,‘卟嗵’一屁股坐在地上,尾巴骨磕的生疼。 “你,你,你……”她哆哆嗦嗦的,臉色都變了。 早先說過,郭老娘半輩子生了十一個孩子,到了養(yǎng)活下三個,然,她的孩子不像旁個,都是餓死病的,頭一個jiejie讓貴人踢吐血死了,而第一個哥哥,在jiejie死后就不見了,外人都說他下海讓淹死了,然而,郭五娘知道,這個哥哥是跑到婆娜彎當(dāng)海盜去了。 近幾年,她還能收到哥哥偷摸給家里送的銀錢,只是不多,都家里日常花用了,方才知曉欠了大夫銀,人家沒給開藥,她還想著是不是琢磨著給哥哥遞個信兒,讓他回來一趟,見老娘最后一面兒呢。 “將軍大人,這位姑娘是?”霍錦城緩步走過來,居高臨下的看著郭五娘。 仿佛明白了,為何自家主公方才談曬鹽和養(yǎng)珠時還壓低聲線,談到海盜時卻刻意揚聲,他故意做出恭敬姿態(tài),口稱‘將軍大人’。 “將,將軍……”什么將軍?哪來的將軍?是官嗎?要,要來抓她?郭五娘瑟瑟發(fā)抖,忍不住想跪下。 姚千枝態(tài)度到挺溫和,嘴角一直掛著笑,“錦城,這位姑娘姓郭,在家行五,是小漁村的坐地戶,父親病逝,家里余下老娘楊氏,弟弟小寶,還有個早就出嫁的二姐,如今正住在旺城,姐夫是在碼頭扛包的,夫妻倆成親三年,郭二姐尚未開懷,到養(yǎng)著個九歲的小叔子,一家三口過活……” 你咋知道的這么清楚?你這是要干啥呀!!郭五娘毛骨悚然。 “郭楊氏早年守寡,辛勞傷了身子,大夫言要靜養(yǎng)補氣……五娘子,你今兒進旺城賣了海物兒,得的那些個大錢兒,夠不夠給你娘買上幾副人叁rou桂,好生養(yǎng)著呀?”姚千枝就問,無視郭五娘瞬間頹然的臉色,語重心常的交代,“你娘生了十一個娃娃,只活了你們仨兒,這些年過的不容易,老了老了,合該享享清福。” “她那身體——雖然治起來麻煩,好在是個‘富貴病’,只要肯花銀子治,在活個七,八,九載的不是問題,有年頭呢,不用糟心。”她‘真心’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