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江堯在心里念叨兩遍“二碗”, 結(jié)合著三磕巴的哭腔和宋琪的反應(yīng)，心里猛地一激靈, 也沒管行李箱，三步并倆地追著宋琪下去, 見宋琪已經(jīng)踩開發(fā)動機(jī)要沖出去了, 他二話不說拽著摩托后座就抬腿往上跨。

    “二碗怎么了？”他問宋琪。

    “不知道。”宋琪也顧不上別的，感覺江堯上來了就一擰油門轟出去, 皺著眉頭說, “他們已經(jīng)往醫(yī)院去了。”

    廠里的人平時過得糙, 情況不嚴(yán)重到某個份兒上都不樂意往醫(yī)院跑。兩人都沒心思再想剛才沒說完的話，宋琪把車開得像起飛, 風(fēng)撲在臉上割得rou疼, 江堯抓著他的肩坐穩(wěn), 隔著衣服都能感到宋琪的肩繃得有多緊。

    江堯家里跟其他親戚很少有往來, 從小到大經(jīng)歷的生離死別也就跟他媽那么一回, 這還是頭一次經(jīng)歷這種事, 感覺真有點(diǎn)兒生死時速的意思。再想到宋琪平時對二碗三磕巴他們縱容的那個樣子，江堯簡直猜不到萬一二碗出了什么事, 宋琪得變成什么樣子。

    “應(yīng)該沒事，二碗一天能吃能睡的……”他說這話本來是想安撫宋琪, 結(jié)果剛說完就想起上回去店里見到二碗感覺他瘦了一圈，人也懶洋洋的沒什么精神。

    當(dāng)時只是跟三磕巴隨口一提沒放在心上，現(xiàn)在回想心情頓時復(fù)雜起來。

    “你們可能可以，我們不行。”陳獵雪今天剛跟他說了這句話。

    路況還算可以, 趕著高峰期的尾巴，去醫(yī)院的主路竟然一路綠燈，在這種時候估計(jì)是唯一能給宋琪點(diǎn)兒安慰的事了。

    最后一個路口趕了點(diǎn)兒，遇上一個五秒的紅燈，宋琪也沒管，擰著油門闖過去，留下一串刺耳的轟鳴和喇叭。

    車在急診科門口停下，宋琪看一眼江堯，江堯知道他心急，沒等他開口就趕緊朝他擺擺手：“你先去！”

    宋琪點(diǎn)了下頭，也沒多說什么，車鑰匙一拔迅速跑了進(jìn)去。

    江堯追進(jìn)診廳的時候宋琪已經(jīng)沒影兒了，急診科的人又多又亂，江堯繞著診臺找了一圈，耳朵眼兒就鉆進(jìn)來一浪浪的哭喊，求著大夫救命的、喊痛的、救回來沒救回來的……全都扎心泣血。

    一群護(hù)士推著一個大著肚子渾身冒血的女人從身旁沖過去，后面還跟著茫然失措的一家老小，分診醫(yī)師迅速說著什么，江堯也沒聽清。等他一步三蹦地找到三磕巴他們，眼前的場面也是亂成一鍋粥，他繞開人流快步走過去，看見三磕巴的第一眼就愣了愣。

    確切地說不是第一眼看到三磕巴，而是三磕巴身上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斑駁血跡，讓江堯必須看見他。

    不止三磕巴，江堯匆匆環(huán)顧一圈才發(fā)現(xiàn)，小梁和面條的手上衣服上也沾著血，三個人都瞪著驚恐又慌亂的眼，像三只襤褸瑟縮的臟鵪鶉，六神無主地?cái)D在一塊兒。

    “怎……”江堯過去剛想問話，一個護(hù)士推著叮呤咣啷的小車急急跑進(jìn)去，后面還跟著一個疾行的白大褂，宋琪正在跟那個白大褂說話，語速急匆匆的，白大褂安撫性地沖他點(diǎn)了下頭，快速說了句“心外科的專家馬上就到了”，揚(yáng)開門簾消失在搶救室里。

    “宋哥！”小梁他們立馬圍上去，慌慌地問宋琪，“大夫怎么說？陳叔來了么？二碗沒事吧？會沒事吧？我……”

    宋琪眉頭緊鎖著，望著醫(yī)生消失的方向抬手在小梁肩上用力捏了捏，然后躬身在靠墻的條椅上坐下，沖他們身上深深淺淺的血跡問：“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小梁顛三倒四地開始回憶，“他晚上不吃飯，自己在那悶頭搬東西干活，我以為他賭氣就沒理他，本來過年以后他也沒以前那么饞了，我就沒管……聽見他摔倒我才覺得不對勁，他說他胸口疼脖子疼，還喘不上來，還直哆嗦，我就趕緊打電話叫救護(hù)車，結(jié)果上了車他就開始吐血……”

    “護(hù)士說急性咯血。”面條在旁邊細(xì)著嗓子補(bǔ)充。

    “啊！咯血！”小梁的聲音都尖了起來，機(jī)械地重復(fù)一遍，“三磕巴一直抱著他的頭，他吐了三磕巴一身。宋哥，二碗從來沒犯過病，能吃能睡的，好端端的怎么能咯血？”

    小梁說著，聲音里帶上了哭腔，抬手就給了自己一巴掌：“我就不該放著他在那兒搬東西，他天天不干活，哪能一下子跟熊似的干個沒完……”

    “小梁哥！”面條忙把小梁的手拉下來。

    宋琪沒說話，也沒動，小梁每多說一個字，他的神情就更凝重一分，嘴角繃成一條鋒利的線，牙關(guān)緊咬，在頜角上拱出一塊用力的凸起。

    “因，因?yàn)橄拢挛纾胃缌R，罵，罵……”三磕巴說到一半就說不出話來，他干燥起皮的嘴唇像魚一樣張張合合，緩慢地呼吸著，瘦成麻桿的身體篩糠一樣地打著抖，盯著宋琪說。

    “三磕巴。”江堯喊了他一聲，拖著腿過去。

    三磕巴扭過頭看見江堯，臉上是一種介于木然與猙獰之間的奇異悲傷，看見江堯后他露出一股悲戚的表情，喊了聲“大哥”，磕磕巴巴地說：“二，二碗他，不，不，不，不行……”

    “……別瞎雞丨巴亂說。”江堯皺著眉打斷他。

    陳庭森過來了，身旁還跟著臉色泛白的陳獵雪，宋琪倏地站起來死死望著他，他的嗓子在這么一會兒的功夫里就啞得厲害，一把攥上陳庭森的胳膊：“叔，你救救他。”

    陳獵雪過去拍拍他的肩，陳庭森掃了一眼三磕巴身上的血跡，很沉穩(wěn)地頷首：“我盡力。”

    交接護(hù)士已經(jīng)迎了過來，陳庭森沒再耽誤，跟著護(hù)士快步進(jìn)搶救室。

    “我?guī)麄內(nèi)ハ聪础！标惈C雪輕聲說，領(lǐng)著三磕巴他們邊問情況邊往外走，經(jīng)過江堯的時候看了他一眼，“你陪陪他吧。”

    江堯去門口的自動販賣機(jī)買了兩瓶水，等水下來的片刻里思緒飄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急診科鬧哄哄的背景音突然顯得很不真實(shí)。江堯想了想，竟然記不起宋琪飆車過來的路線，以及路上都想了些什么、看了些什么，好像上一秒他們還在宋琪家漆黑的樓道里說話，下一秒他就站在了這里，宋琪就坐在搶救室門口的條椅上，兩只胳膊支在膝蓋上，十指交叉抵著額頭，像一尊焦灼的雕像。

    明明是現(xiàn)實(shí)，卻跟假的一樣讓人回不來神。

    “咚。”水瓶從販賣機(jī)里砸了下來，把江堯的思緒拉回來。

    三磕巴說宋琪下午罵了二碗。

    宋琪現(xiàn)在該是什么心情？

    在想縱康么？

    在自責(zé)么？

    二碗如果沒救回來……

    江堯想都不敢想。

    “你們可能可以，我們不行。”他只又一次想到了陳獵雪對他說的話。

    “喝水么？”江堯走到宋琪跟前，把瓶子朝他遞了遞。

    “謝謝。”宋琪啞著嗓子接過去，攥在手里沒開，江堯在他身旁伸著腿坐下。

    又有幾個醫(yī)生護(hù)士在搶救室里外急匆匆地進(jìn)出。

    “你，別怕。”江堯碰碰宋琪的肩膀，干巴巴地說，除此之外他完全不知道該說點(diǎn)兒什么。

    二碗還在里面躺著呢。

    江堯想起他媽在手術(shù)室搶救的時候，自己的心情——一團(tuán)亂，什么都聽不進(jìn)去，像頭得了癔癥的斗牛，眼睛里只有那塊紅通通的“手術(shù)中”的標(biāo)牌，旁人跟他說什么他都嫌煩，也聽不進(jìn)耳朵里去。

    快要喪命的人只要還在里面躺著，外面的人說什么都跟笑話一樣。

    宋琪很用力地朝他勾了勾嘴角。

    醫(yī)院總是能每一分鐘都切割成十萬八千年，從江堯他們趕到急診科到現(xiàn)在最多不過二十來分鐘，陳庭森進(jìn)搶救室連十分鐘也沒到，搶救室的門簾再一次被揚(yáng)開的時候，連江堯都忍不住從條椅上彈了起來。

    “陳叔，”宋琪大步迎上去，又想盯著陳庭森又想往屋里張望，急促地問：“怎么樣？”

    人是有第六感的。陳庭森的手套上沾滿血水，江堯一看向他的眼睛，胸口就猛地墜了下去。

    ——跟當(dāng)時從他媽手術(shù)室里出來的醫(yī)生的目光一模一樣。

    陳獵雪正好帶著三磕巴他們從走廊另一頭急匆匆的回來，見陳庭森出來了，紛紛拔腿就往這邊跑。

    “叔。”宋琪蹙著眉頭又喊了一聲。

    陳庭森望著他，眼神漠然又悲憫，幅度很小地?fù)u了搖頭。

    “……搖頭是什么意思？”小梁第一個跑過來，愣了愣，抓著陳庭森的胳膊開始喊，“你搖什么頭啊陳叔！你救他啊！他是二碗！”

    “來不及了。”陳庭森的眉頭微微蹙著，“肺血管梗阻，來的時候開始咯血，我進(jìn)去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嚴(yán)重窒息了。”

    “什……”江堯聽愣了，插嘴問，“有肺什么事？好好的肺冒什么血？”

    “艾森門格，先心病常見并發(fā)癥。”陳庭森轉(zhuǎn)動眼珠看向他，“初步診斷。”

    “你放什么屁！”小梁的五官失控地皺起來，續(xù)著一大包眼淚擠開陳庭森就往搶救室里闖，“二碗！二碗！”

    “哎！”護(hù)士伸手想攔，陳庭森給了她一個眼神，側(cè)側(cè)身子讓三磕巴和面條也跑進(jìn)去。

    “再去看他一眼吧。”他看向一直沒再出聲的宋琪。

    宋琪僵在原地跟陳庭森對視著，自陳庭森搖頭后他就沒什么表情，聽著小梁他們喊著二碗跑進(jìn)去，他突然抽著嘴角笑了一下，啞著嗓子對陳庭森說：“陳叔，我有錢。”

    誰都沒反應(yīng)過來宋琪為什么突然提這么一句，陳庭森盯著他，宋琪的表情漸漸地維持不住了，眼底慢慢泛起猩紅，抿抿嘴唇又重復(fù)一遍：“我現(xiàn)在有錢了，你救他吧。”

    這一遍，江堯突然就懂了。

    聽懂的同時，他跟被人用鞋底在心上肺上狠狠碾了一腳似的，瞪著宋琪說不出話。

    cao他媽。

    cao他媽的。

    陳庭森和陳獵雪也聽懂了，陳庭森拍了拍宋琪的肩頭，沒再說什么，跟陳獵雪對視一眼就匆匆離開了。

    陳獵雪吸了口氣，上前問宋琪：“進(jìn)去看看么？”

    宋琪沒說話，也沒動，他保持著原本的姿勢在搶救室門口站了許久，急診科各處四起的哀叫像從地府底下拱出來的鬼叫，在宋琪周身張牙舞爪地盤旋。

    半晌，宋琪抬手抹了把臉，他沒進(jìn)去，也沒哭沒嚎，連多看都沒再多看一眼，轉(zhuǎn)身大步朝走廊另一頭走。

    陳獵雪喊了一聲“宋琪”，宋琪腳下不停，他為難地看一眼搶救室，江堯回過神來，立馬跟上宋琪：“我跟著他。”

    宋琪走得很快，他本來腿就長，一句話的功夫就走出去老遠(yuǎn)。

    江堯拖著一條瘸腿攆不上他，喊他也不搭理，中間不停穿行過血腥呼啦的病患和醫(yī)生，眼見著宋琪轉(zhuǎn)了個轉(zhuǎn)角沒了蹤影，江堯咬咬牙小跑起來。

    “宋琪！”轉(zhuǎn)角另一頭的走廊不知道是放設(shè)備還是什么的地方，又空又窄的沒有人，江堯跑過去就看見宋琪脫了力一樣撐著膝蓋在喘氣，他出聲喊他，宋琪又直起身子繼續(xù)往前走。

    “cao，宋琪你等等我！”江堯罵了一聲，追上去想拉他，被宋琪頭也沒回地?fù)]胳膊格開。

    “別跟著我。”宋琪說，他在喘，聲帶跟撕裂了一樣，江堯聽著都一愣。

    傻逼這時候才敢讓你一個人亂走！

    江堯沒管他說什么，伸手又去拽他，大聲說：“宋琪你他媽看著我！”

    “咣！”宋琪反手鉗著江堯的手腕使勁一輝，像爆發(fā)又像忍無可忍，江堯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又被宋琪攥著下巴卡著脖子朝后倒退兩步，摁在走廊兩邊的鐵皮門上。

    cao！

    門上的把手狠狠硌在江堯腰窩的位置上，冷汗直接就下來了，江堯皺著眉猛地咬緊牙才沒喊出來，迅速抬手去扳宋琪的手腕，這姿勢卻讓他整個人都被卸了力氣似的使不出勁兒來。

    “我說了別跟著我，別！跟著我！”宋琪大聲喘著，在不怎么明亮的廊燈底下用破風(fēng)箱一樣的聲音對江堯吼，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眼睛猩紅得沁血。

    江堯攥著宋琪的手腕，感受著他卡在自己喉結(jié)上的力氣，費(fèi)勁地喘了兩下。

    “不是你的錯。”兩人對著喘了會兒，江堯直視著宋琪說。

    “你懂個屁。”宋琪的嘴唇微微哆嗦著，眼窩更紅了一圈，盯著江堯的臉。

    “我懂個屁也知道不是你的錯！你他媽能不能爺們兒點(diǎn)兒！”江堯吼回去。

    “關(guān)你他媽什么事！你他媽知道什么！”宋琪又往前壓了一步，他整個人幾乎就伏在江堯身前，光被擋住了，方寸之間只有兩人粗糙的呼吸聲，和宋琪強(qiáng)烈到讓人能聞到無望氣息的混亂氣場。

    “宋琪，”宋琪的手在抖，卡著江堯下頜的指端用力到江堯覺得自己頜骨要變形了，喉嚨口也被壓著，他仰起脖子又喘了兩下，盯著宋琪近在咫尺的眼睛，堅(jiān)持說：“你做得足夠了。”

    血珠一樣的一顆眼淚從宋琪眼里砸下來，顫顫巍巍地碎在江堯臉上，過程漫長得像是摔碎了整整八年的時光。

    “你什么都不懂。”宋琪望著江堯，掐著下巴的手指往上掃過他的臉，把那顆七零八碎的眼淚使勁抹掉，聲音又輕又嘶啞，灼燒在江堯臉上。

    “一個都救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