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門，老人說：“程程，有人讓你去骨科陳主任辦公室一趟。”

    簡嘉心里一跳，臉上不大自然：“好，姥姥，您午休會兒，我很快回來。”

    老人拉住她：“是不是替我們辦住院的那個醫(yī)生？”

    “嗯。”

    老人也就見過陳清焰一回，年輕人很高，長得也清俊，留的印象頗佳，此刻，心里有疑問，想問又覺得不妥，放手讓簡嘉去了。

    剛要叩門，門自己開的，走出風風火火的男醫(yī)生抱著東西，一個錯身，簡嘉看到了陳清焰，他正微微回首，下巴抵在肩頭，眼睛自下而上挑起來，一臉的涼薄相。

    她沒辦法忘掉那個晚上的難堪。

    陳清焰卻完全不是那晚的狀態(tài)，看上去，清醒又生疏。

    而且，這個男人無論做過什么，都可以一副心安理得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的姿態(tài)。

    下巴一抬，似乎懶得動一動，簡嘉看過去，自己丟的那本法語教材赫然醒目地躺在他整潔有序的桌子上。

    那天，她有回去找，沒找到，以為是被人當垃圾丟垃圾桶了，所以，她把附近垃圾桶也照了個遍，當時，周瓊皺眉拿刀子嘴忍不住嗆她，在她說了陳清焰的事后，周瓊認為，應(yīng)該給對方一個響亮耳光。

    “喜歡蘭波？”陳清焰問她。

    “不認識。”簡嘉悶悶回一句，她只是對那幾句印象深刻，除此之外，她對詩人本身并不感興趣。

    但她知道他翻她教材了。

    教養(yǎng)也不怎么樣，簡嘉忍不住想。

    不過，那卷錢，他還是給了周瓊，簡嘉想到這點，稍微找回禮貌：“陳醫(yī)生……”

    “不要去那種地方了，雖然我欣賞你現(xiàn)在的理智跟骨氣。”陳清焰又很沒教養(yǎng)地管起她私事，而且，打斷她的話。

    簡嘉憋得臉通紅，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很想回敬他幾句：陳醫(yī)生，如果沒有你這種隨便找人過夜的男人，天下很太平，很純潔。

    但她的教養(yǎng)讓她說不出讓人下不來臺的話，所以，話到嘴邊，變成：“我跳舞，跟陳醫(yī)生拿手術(shù)刀，都是在工作。”

    但怎么聽，都沒太有底氣。

    說出去，在酒吧跳鋼管舞和在全市最好三甲醫(yī)院拿手術(shù)刀到底怎么才能一樣？

    陳清焰笑了一下，她是有棱角的，但不尖銳，不怎么高明地維持著自己的自尊。

    “你家里條件并不好，而你mama，現(xiàn)在每天的費用非常高，你在那種地方能撐到什么時候？”他毫不客氣打擊她那份自尊，目光始終停在她臉上，冷冰冰剖析，像拿著電鉆，“你清楚，你非常漂亮。”

    含義不言而喻。

    如果是周瓊，她會囂張地甩給對方一句“老娘樂意，關(guān)你屁事”轉(zhuǎn)頭揚長而去，簡嘉腦子里把這個場景演練一遍，沒用，她只有眼淚汪汪羨慕這人真颯，所以，話在嘴里轉(zhuǎn)幾圈，是這樣的：

    “謝謝陳醫(yī)生提醒。”

    從認識到現(xiàn)在，簡嘉對陳清焰積累的好感可謂一掃而光。

    但他的話，卻又那么有道理。

    誰能完全保證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不突破底線呢？

    如果有人開出不能拒絕的條件。

    簡嘉打了個寒顫。

    她不想。

    口袋里的催費單露出個小角，陳清焰一伸手，給勾了出來，隨意瞟兩眼：已經(jīng)欠不少了。

    他把單子還給一臉窘迫的簡嘉，沒說什么，擺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隨手替他關(guān)門的一剎，陳清焰的聲音又傳來：

    “你練過硬筆？”

    管得真寬，簡嘉心想，練過硬筆有什么稀奇呢？她還練過芭蕾大提琴學(xué)手工素描水粉呢，誰小時候沒報過一堆五顏六色的班呢？哦，也許他小時候沒有，畢竟在醫(yī)院大廳看過陳清焰的介紹，他而立了。

    海報上的陳清焰，跟眼前，沒什么兩樣，兩只眼，冷冷清清地俯瞰眾生在紅塵里疲于奔命，而他，是倨傲的大公雞。

    也許，嫉妒使他五顏六色了，簡嘉這會內(nèi)心戲特別足，他沒上過興趣班……

    簡嘉永遠只會在腦子里過一過一些莫名其妙又十分詼諧的畫面。

    回頭就給陳清焰的畫報上添一個雞冠，火紅火紅的。

    她皺皺鼻子，覺得自己太不厚道，回頭看他，點了下頭。

    再去繳費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不欠費了。

    簡嘉捏著銀行卡，里頭是這些天東拼西湊的些微數(shù)目，本著能交多少交多少的原則，從窗口處轉(zhuǎn)身，簡嘉心里疑惑地不行，沒敢跟老人說，第一反應(yīng)是要不要去報警，會不會誰交錯了費用？

    等簡母轉(zhuǎn)入普通病房，這筆錢，沒人來找，簡嘉再忍不住，和周瓊在小公寓里做飯時，頂著嗆死人的油煙，手里掂把水芹菜，她一邊擇，一邊說：

    “有件很奇怪的事。”

    周瓊嫌她礙事絆腳的，袖子挽得老高，屁股一撅拱她一下：“起開，我刷鍋。”簡嘉就又挪了下，廚房太小，兩人在里頭轉(zhuǎn)不開，她又愛幫忙，沒辦法，小半天的空，簡嘉挪來挪去一百八十回了。

    “直說。”

    簡嘉抿抿嘴：“我媽的費用不知道誰給交的。”

    刷鍋的手停了，周瓊關(guān)上水：“快，快，頭發(fā)癢！”簡嘉忙把菜一丟，在圍裙上抹兩把，替她撩開耷拉下來的長劉海，掛上去，又給拿手背揉了幾下眼睛。

    兩人配合默契。

    周瓊也意外，張大了嘴：“數(shù)目可不小。”

    眼珠子咕嚕轉(zhuǎn)兩下，拎著菜刀一指簡嘉：“該不會是陳醫(yī)生想包養(yǎng)你？”

    簡嘉刷地紅了臉，胡亂撈起抹布就往周瓊嘴里塞，周瓊躲一下，笑罵她：“哎，簡程程，你別蹬鼻子上臉，小心見血封喉！”

    “好了，好了，說正事。”周瓊低頭切起rou絲，“這事吧，我給你分析分析，叔叔出事后，別人都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所以，你的親朋故舊別想了，外公外婆也排除，天天擱一塊沒什么好瞞的，你一直交際圈子也小，想來想去，也只有陳醫(yī)生了，他，百分之九十九對你有意思。”

    刀一擱，拿老抽芡粉腌rou，趁這個空檔，周瓊支著手靠在灶臺琢磨起來：

    “他這是追你，不過呢，改路線了，本來可能打算來一炮就走人，但發(fā)現(xiàn)你堅貞不屈，是當代貞潔烈女，他就想了，嘿，這妞兒有意思，腦子一熱，開始默默砸錢英雄救美，你放心，要真是他，他早晚鐵定出來認。”

    兩人越來越熟，周瓊也越來越貧，說著說著，倒把自己逗樂了，簡嘉聽得一聲不吭，聽她笑完，小聲說：“我不能隨便要人家的錢，我……”

    “行了，什么時候了，你還拿喬，裝清高，”周瓊嗤她，尖利勁兒上來，“他要真有這個心，為什么不接受？反正103的醫(yī)生有錢，就當戀愛，這也不算包養(yǎng)，他又沒結(jié)婚，完了你要是覺得臉皮掛不住，慢慢還就是，不是我說你，你就這點最煩人，愛裝，明明日子都過得千窟窿萬眼兒了。”

    簡嘉被搶白，這次很平靜，只是抬眼：“我爸爸就是隨便要人家的錢。”

    周瓊一愣，沒話說了。

    手機里收了幾條信息，還是許遠，簡嘉握著手機，沉思了會兒。

    程程，這是打算絕交嗎？

    后頭是個捂臉的表情。

    許遠回國后，接手父親的房地產(chǎn)事業(yè)，房地產(chǎn)這塊經(jīng)過二十年高歌猛進的發(fā)展，市場雖然冷靜下來，但房子總要買的，人口紅利仍是房地產(chǎn)市場能維持相對高位的一大基礎(chǔ)。

    城市逐漸出現(xiàn)老齡化趨勢，許家也早在布局養(yǎng)老型地產(chǎn)，拼口碑和品質(zhì)。

    土地出讓仍是供不應(yīng)求。

    許家的生意越做越大。

    南城因市建地產(chǎn)拆遷等問題而落馬的官員不少，許家毫發(fā)無損。

    會站隊，是門藝術(shù)。

    簡嘉偶爾想起唇紅齒白干凈明朗的許遠，跟父親一起，來自己家做客那個遙遠的午后。那個時候，許父開過玩笑，兩家要聯(lián)姻。

    商人骨子里的慕官情結(jié)，幾千年不變，時過境遷，簡家已經(jīng)沒有任何價值。

    這樣的世情，不難懂，也沒什么可難受的，簡嘉整理整理思緒，吃完飯，跟周瓊?cè)チ恕褒}齪之徒”。

    幾場舞下來，她惴惴的，總擔心那些晦暗不明的光線里坐著不動聲色的陳清焰，他的眼神里有刺，她看的見，簡嘉也不知道自己躁著什么。

    狀態(tài)不好，夜班經(jīng)理看出來了，提醒了幾句，不再苛責，簡嘉來跳后，客流量明顯增多。

    醫(yī)院里查房的主任大都和藹可親，每天，白茫茫跟著一片，進修醫(yī)生，實習(xí)生，什么人都有，簡嘉則到點掏出小本本認真記醫(yī)生的每個囑咐，大家都笑她，她也就靦腆不說話，照記不誤，翻來覆去的，都要會背了。

    把小本本一合，塞進包里，她交待老人幾句，去食堂買飯，順便琢磨著怎么側(cè)面跟陳清焰打聽錢的事兒。

    外頭吃膩了就回食堂，兩地兒來回倒騰。

    103食堂分三層，一樓給的病患家屬。

    秋陽高照，空氣干燥，天空藍且干凈，一縷云彩沒有，但秋老虎中午發(fā)威，日頭濃烈，曬得腦門出油。

    剛拐過花園，簡嘉一下就瞧見了兩個熟悉的身影。

    第10章

    103職工食堂在三樓，伙食好的令人發(fā)指，中西合璧，既有各種日式海鮮、法式番茄沙拉、煎牛排、青醬意大利面等；也有黃魚、魚香rou絲、獅子頭諸多地道的中餐。

    另有溫馨下午茶。

    關(guān)鍵價錢平民。

    在市三甲里首屈一指。

    沈秋秋有耳聞，要來見識，在今天陳清焰查房時由沈母和來得勤快的張姨當做閑聊一樣提起，沒幾句，這事理所當然湊成。

    惹得幾個實習(xí)生皆用一種富有意味的表情看著年輕的沈秋秋。

    沈秋秋本來厭惡大媽，避之不及，但不得不佩服中年婦女那一張巧嘴，說著說著事兒就成了，這世界，沒cao紅娘心的大媽不行，得斷多少好姻緣，她第一次覺得身材走樣腰圍臃腫遠看像蛤、蟆近看像橘貓的張姨有可取之處。

    三人避無可避地都拐到通往食堂的唯一正路上。

    路上的醫(yī)生護士在跟陳清焰打招呼時，必然的，在錯身的幾秒里快速地上下打量起沈秋秋，陳清焰沒帶過女朋友來食堂，第一回 。

    沈秋秋很享受那些探究的目光。

    她臉上露出得體的微笑，走路時，似有似無地跟陳清焰有些微肢體碰觸，輕如羽毛，可以忽略不計。

    簡嘉看到他們，抱緊飯盒，有意識走慢一點，想落在后面，但沈秋秋很自然地和她搭腔，一臉驚訝：“簡嘉？你也來食堂吃飯？阿姨好些了嗎？”

    簡嘉硬著頭皮笑：“嗯，我媽好多了，謝謝。”從同學(xué)那已經(jīng)知道沈父的事，室友們也都去探望過了，簡嘉沒去，她覺得自己到時可能會被沈秋秋轟出來，但現(xiàn)在，她愿意和和氣氣的，簡嘉便很輕柔問她一句：

    “沈叔叔呢？”

    “我爸爸很快就能出院了。”沈秋秋說，像是無意帶出下面的話，“簡叔叔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