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新娘梳妝,本該找個全福人。但唯獨這件事,劉氏拒絕了。 已經是有了些年歲的婦人,又是寡婦再醮,再找人來弄這一套,她心里別扭。何況,人家也未必愿意。 劉氏用面膏潤了臉,用了些鴨蛋粉,只在兩頰上擦了點胭脂。 簡單的一番裝扮,卻更顯得柔美婉約。她開了一盒片狀的蠶絲口脂,輕輕抿了一下,那兩片薄唇便染上了一抹血色。 只這么一點顏色,讓她的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看著鏡里的如花人面,劉氏不由笑了,她輕輕問道:“春嬌,娘好看不好看?” 秦春嬌立在她身后,正替母親梳頭,不由微微的驚嘆。她的娘親,從來沒有如眼前這般美麗過。記憶里的母親,總是溫柔安靜,美麗的無聲無息,但眼前這個女子,艷麗的鮮活,仿佛有什么正從她身體里蘇醒過來。 直到看見眼前這一刻,秦春嬌才真正想明白了,劉氏是她的母親,但她也是一個女人。和自己喜愛的男人結合,是她該擁有的幸福。而這,并不和她母親的身份相矛盾。她也希望她母親過得喜樂,不是么? 她淺笑著,說道:“娘,好看。今天,你是最好看的新娘子!” 劉氏卻笑了一下,眼角彎了起來,她說道:“你這個丫頭,又在亂哄我開心了。” 秦春嬌將鳳冠替她母親戴上,金絲累疊而成的花冠,鑲嵌著大顆南珠,在日頭下熠熠生輝,戴在新娘頭上,端的是華美無比。 這鳳冠連同劉氏那一身掐金絲大紅綢緞嫁衣,都是陳長青派人送來的,精致貴重,不是有錢就能辦到的。 秦春嬌看著,心中忽然有著說不出的感慨。 誰能想到,母親還會再嫁人呢?她和陳長青兩個,錯過了二十余年,這一世幾乎都要擦肩過去。然而兜兜轉轉,到頭來卻還是做了夫妻。 她和易峋,又何嘗不是如此? 世間的姻緣,當真是巧妙。 這白日里,秦春嬌就在房中陪伴著母親,哪里都不曾去。 到了中午,易家果然辦起了流水席。 從宋佳集子上的一家酒樓請的廚子,院子里前日就搭了個灶臺出來,擺著一溜的長桌條凳,雞鴨魚rou,酒水菜蔬,任憑賓客取食。 京里的大官要娶鄉間的寡婦,寡婦的女兒女婿辦了流水席面,這消息傳開,不止下河村的人,連最近村鎮的人都趕了過來。 易家的院子早已坐不下了,桌子擺到了外頭,人頭攢動,擁擠不開,比肩繼踵,叫媳婦的,喊孩子的,吵吵嚷嚷,熱鬧到不堪的地步。 這排場,就是當日趙桐生娶媳婦,也沒有過。 黃玉竹一面幫著忙,一面趁空悄悄的拿些吃的給易嶟。 易嶟心里其實有點明白她的意思,自己卻不知道該咋辦。黃玉竹只是一個勁兒的找機會跟他套近乎,卻從來不挑明目的。這么含糊著,他也不好直接拒絕了她,怕削了姑娘的顏面。然而如此一來,黃玉竹卻更加變本加厲起來。 就如此刻,他看著她硬塞給自己的包子,說道:“都忙著,哥和春嬌都還沒吃呢,我哪兒好先吃。” 黃玉竹噘著嘴:“那又咋了,忙了大半天,餓了就要吃東西,不然哪有力氣做事?何況,我才也瞧見了,香姐也悄悄拿了些饅頭牛rou給三旺,春嬌姐端了碗面給峋大哥。你也吃,沒人說啥。” 易嶟沒話可說,半晌才道:“他們、他們不一樣。” 黃玉竹歪了頭,那雙野貓一樣的眼睛咕嚕嚕的繞著他打轉,透著一絲的野性,她問道:“有啥不一樣?你說說看,哪兒不一樣了?” 易嶟更不知說什么為好,他支吾道:“沒啥,你要是餓了,你就先吃。” 黃玉竹笑瞇了眼睛,問道:“你這是關心我?” 易嶟真是無言以對,他對這個黃玉竹真是一點法子也沒有。 她和秦春嬌很不一樣,雖然都是嬌憨活潑,但秦春嬌身上還是有著女兒家的柔軟纖細,她像春日的暖陽,讓人溫暖舒適。而黃玉竹,卻像一只小野貓子,將爪子磨得鋒利,千方百計的撓著他的心口,想鉆進去。 平心而論,他一點兒也不討厭她。 黃玉竹在易家鋪子里也是實心實意,踏踏實實的做事的,聽春嬌說,她可幫了大忙。這嬌蠻的模樣,野性的眼睛,都是他前所未有的經歷。 他就是,就是不知道該怎么辦。 兩個人在院子里的一角說著話,人潮如涌,誰也沒有注意。 但這一幕,卻落入了趙秀茹的眼中。 她也是來道喜的,又或者說是來道謝的。那天易嶟替趙太太解了圍,又沒有把這事捅出去,這母女兩個很念他的情。今天易家辦喜事,趙太太便讓她帶了些自家做的點心,前來道賀。 趙秀茹的心里,也是存了些想頭。原本,家里出了那樣的事情,她就不再存什么希望了。但易嶟的作為,秦春嬌的出手,顯然人家并沒有記恨他們全家,這是不是說她還有機會? 她滿懷希望而來,卻不期撞見了這一幕。 易嶟和那個新來的黃姑娘說笑的樣子,刺的她兩眼發紅。別人興許看不出來,但她卻知道,易嶟對那個姑娘是有好感的。畢竟,她自己糾纏他的時候,他的不耐煩幾乎就擺在了臉上。 如果換成是以往,趙秀茹會不管不顧的沖進去大鬧。然而如今的她,已經不是里正小姐了。家里接連的災難,也讓她一夕之間成長了許多。 眼下的趙家,再也經不起一絲一毫的波瀾和沖擊。她自己,也沒了跋扈的資本和倚仗。 這或許,就是因果報應。 趙秀茹將籃子放在院子門口,悄無聲息的離開了。誰也不知道,她曾經來過。 到了下午,日頭逐漸偏西,迎親的隊伍終于出現了。 陳長青一襲新郎喜服,騎著他那匹碧驄駿馬,意氣風發,昂揚滿志。那張冷峻的臉上,帶著一絲壓抑著的狂喜。 迎親隊伍排場極大,浩浩蕩蕩,陳長青在前已經進了村子許遠,隊伍還沒全進來。 隊伍當中,擁著一頂八抬大轎,自然是接新娘子的。 下河村的人,全都跑了過來,圍在道路兩邊,擠擠挨挨,知道陳長青是大官,沒人敢高聲議論。但大伙心底里不約而同的都有一句話,這劉氏可真是跳上了高枝兒,這等架勢,人家顯然是看得極重。 易家,往后越發不可小瞧了。 劉氏在房中坐著,聽著外頭越發近了的吹打喜樂,她的一顆心也吊了起來。 想想也是好笑,她又不是第一次嫁人了,這心思怎么比當初頭婚時還要七上八下的? 她想著陳長青今日該是什么樣子,想著京城里陳家的府邸又是什么光景。 正在胡思亂想,身子忽然跌進了一個寬廣且溫暖的懷抱里,男人的氣味兒將她淹沒。 劉氏心中一緊,旋即明白過來這是誰,便又軟了下來,只低低說了一聲:“這不是胡鬧?” 陳長青低笑了一聲:“今兒是我的好日子,胡鬧不胡鬧,都是我說了算。”說著,抱起她,大步向外走去。 周圍,起哄的嘩笑聲,如浪潮一般一**涌來。 陳長青不為所動,抱著劉氏大步向外走去。 劉氏頂著蓋頭,誰也瞧不見她那張紅艷燙熱的臉。 陳長青將她抱到大門外,送到了花轎里面。 易家放了一掛鞭炮,行過該有的禮節,迎親隊伍便就啟程,還要趕著黃昏之前進城去。 易峋作為送嫁的人,今夜是注定回不來的。 秦春嬌看著隊伍遠去,既掛心母親就此嫁了,又念著易峋今夜不回,心中滿是落寞。 迎親隊伍回到陳家府邸,觀禮的賓客早在堂上等候了。 陳長青可是本朝第一大光棍,年近四旬尚未娶妻,本就是稀罕事一件。 這突然說要成親,娶的卻是一個鄉下寡婦,京中朝野更是納罕無比。 他這人不好結交,鋼板直正,冷硬無情,卻又身居要職,朝中許多人想拉關系,又沒處下手,便趕著今兒來了。 大喜的日子前來道賀,你總不能拉長臉把人攆出去。 所以,這指揮使官邸里,也是賓客盈門,人滿為患。 陳長青與劉氏,在堂上行了拜堂禮,新娘子便先入了洞房,陳長青還需得在堂上周旋招待客人。 他本不善這行當,易峋作為他女婿,就派上了用場。 易峋送嫁,按理說送到了就本當回去。但這時候天色已晚,城門也關了,他出不了城,就暫且住在了陳府。 他為人沉穩,言辭得當,舉止有禮,今日一身衣裝也很是不俗。 這些賓客看在眼中,心中暗暗好奇,不知陳長青哪里尋來個年輕俊才,替他周旋招待。 拉了府中小廝偷偷問詢,得知是他女婿,眾人方才恍然大悟。 原本,聽說新娘子是個鄉下寡婦,還生過一個女兒,這些貴人們肚子里都在發笑。但看了易峋的人物品格,這輕慢之心卻收起了幾分。再有人斷續將那塊匾額的故事講出,又說京里各府邸追捧的茶油及面膏都出自這家生意,眾人竟而嘆服起陳長青眼光獨到來了。 喜宴正當時,門外忽然報傳:“太子妃娘娘前來道賀——!” 這一聲進來,堂上那喧囂之聲陡然一靜。 只聽一陣裙子拖地的窸窣聲響,一身著華服的窈窕麗人,被仆婦丫鬟簇擁著進來。 陳長青面色微沉,迎上前去,向這麗人微微躬身作揖,口中道:“臣娶一婦人,不期竟勞娘娘降臨,有失遠迎,望娘娘恕罪。”他口中說的恭敬,但語氣卻依然是冷淡如水。 這太子妃,便是那相府的長孫千金蘇婉然。 蘇婉然眸子輕轉,在堂上一一掃過,又落在陳長青身上,淡淡一笑:“大人言重,大人今日大喜,太子殿下十分記掛,本該親自前來,奈何朝政繁忙,便由妾身相代,大人勿怪。”說著,竟也不等陳長青答話,便吩咐下人將賀禮送上。 堂上眾人瞧著,一共送了八只禮盒,雖不知里面裝的什么,但料來不會是什么輕賤之物。 八只禮盒,足見太子重視。 陳長青眉毛微挑,直言道:“太子與娘娘厚愛,臣不敢當。這禮過于貴重,還望娘娘收回。” 堂上眾人聽著,不由各自倒抽了一口冷氣。人人都知這陳長青是個無情無畏之人,但沒想到他竟然敢當面駁了太子妃的顏面,這豈不就是駁了太子的顏面? 蘇婉然倒也不惱,依舊淺笑著說道:“大人果然剛正不阿,太子殿下說的不錯。”說著,竟不勉強,叫下人把禮又收了回去。 眾人更是奇了,不知這兩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那蘇婉然清麗的臉上,始終掛著一抹笑意,唇角雖是彎的,那眼睛里卻是冷的,仿佛有一張精致的陶瓷面具扣在她的臉上,令人不適。 陳長青請她入花廳,那是女眷所在之處。 這蘇婉然卻道:“妾身可否,看看新娘子?” 陳長青心中不悅,本想拒絕,但聽蘇婉然又道:“大人已經拒了太子同妾身的賀禮,不至連這點點面子都不肯賞?” 本朝習俗,新娘在洞房之中,新郎未來之時,前來道賀的女眷是可以前往探視的,說些吉祥話,沾些喜氣。若是有孕的婦人,又或者生養了幾個孩子的,甚而還會被請進去,叫新娘子也沾沾這福氣。 通常來說,主家都不會拒絕。就如人來賀喜你打出去一般,都是得罪人的事。 陳長青若是拒絕,一個大不敬就在后面。蘇婉然是太子妃,還打著太子的旗子。 她沒有強令陳長青收賀禮,這伏筆原來在這兒。 陳長青面色微沉,沉吟了一下,便吩咐下人引蘇婉然過去。 橫豎是在自己府上,又有這么多賓客,她一個女子,也做不出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