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眼前的男子,不再是她的童年玩伴,不再是她青蔥年少時的鄰家哥哥。他已然長成了一個精明強干的男人,成為了她的主子。 易峋在面攤上坐下,見秦春嬌在一旁低著頭站著,微微有些奇怪:“怎么不坐?” 秦春嬌垂首,咬了咬嘴,囁嚅道:“我站著服侍就好。” 第4章 這話音不高,但聽在耳中卻分外的分明。 身邊過客熙熙攘攘,各種聲響混雜一處,吵雜不堪,易峋卻只覺得這一句刺耳無比。 他抬頭,盯著她的臉。 秦春嬌身量不高,大約比他低上一頭,削肩細腰,那皮袍在她身上顯得尤為寬大。她整個人裹在其中,更加顯得嬌小玲瓏。她垂著頭,兩只眼睛盯著自己的鞋面,因而臉上的神情便看不大分明,一眼望過去只能瞧見那尖尖的下巴,小巧可愛的令人遐想捏住它的感覺。 易峋忽然有些煩躁,眼前的女人,形容是那樣的熟悉,周身上下卻透著一股子的疏離感。 秦春嬌被這雙犀利的眼眸弄得頗為不自在,心中甚而有些惶惶不安,她不覺得適才自己的話有哪里不對。易峋將她買了下來,便是她的主子了,不論以前他們是什么關系,如今都只能以主仆而論。服侍主人吃飯,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易峋又在生什么氣? 正當此時,那面攤的老板騰出了空來,隔著幾張桌子,向易峋問道:“易家的小哥兒,今兒還是照舊嗎?” 這一聲,打破了兩人之間尷尬的靜寂。 這家面攤在城里也算有年頭了,易峋但凡進城賣皮子,出來便在這兒吃面。一來二去,就同這老板熟識起來。 易峋將目光自秦春嬌身上拉開,看向老板,微微點頭:“勞煩,兩碗雞丁水面。”說著,頓了頓又添了一句:“加一個荷包蛋。” 老板答應了一聲,手腳利落的揉面扯面,將一團團扯好的面,下在一旁大鍋中的笊籬里。 不多時,兩碗熱騰騰的水面好了,上面澆著油汪汪的雞丁鹵子,其中一碗還臥著一顆圓圓白白的荷包蛋。 老板使小工將這兩碗面一齊端到了桌上,將那碗有荷包蛋的放在了易峋跟前。 易峋眉眼不抬,將有蛋的面推到了秦春嬌面前,他自己取了一雙筷子,吃了兩口方才說道:“坐下吃面,待會兒面就要坨了。” 秦春嬌沒有言語,也不動彈,只是低頭站著。 她低眉順眼的樣子,讓易峋沒來由的一陣焦躁。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冷言冷語道:“怎么,不是相府里的山珍海味,就吃不下去?” 秦春嬌被他這一句譏刺的臉色發白,她輕咬下唇,在他對面側身坐了下來,也拿了一雙筷子,低頭吃了起來。 易峋埋頭吃面,似有如無的瞄著她。 雖已到了晌午,天氣卻依舊很冷,碗里的面冒著騰騰的熱汽。白汽氤氳之中,只見她低著頭,一頭發絲烏潤油亮,將水面一根根的送入殷紅潤澤的小口。 她以前吃飯,也是這樣斯文秀氣么? 易峋心里想著,忽然有些不大舒服。 這面攤老板是山西人,有些祖傳的面食手藝,面揉的勁道滑溜,很是爽口,配著熬好的雞丁鹵子十分香甜可口。秦春嬌自早起在陶婆子屋里喝了一碗黃面糊,便再沒吃別的東西,到了這會兒早已饑腸轆轆。這面自然及不上相府里的飲□□細,倒也令她吃的香甜。 一碗面須臾見底,秦春嬌看著碗底的那顆荷包蛋,抬頭瞧了一眼易峋。他的碗是早已空了,另要了一碗面湯正在慢慢的喝。他低頭,隨著熱湯入喉,粗大的喉結上下震動著。秦春嬌只覺得鼻子有些酸,將筷子插進蛋黃之中,把荷包蛋分成幾塊,一塊塊的送入口中。 她從小就愛吃水煮蛋,只是以往家境貧寒,家里就養著幾只母雞,下的蛋也要換錢敷衍日用及償還父親的賭債,哪里進的了她的嘴里?也就是每年生日,又或年節,易峋會給她帶兩顆煮好的雞蛋。雞蛋自他懷里拿出來時,往往還是燙的,她握在手中,能一直暖到心頭。兩個人總會相互推讓一番,但最終兩顆雞蛋還是會全進了她的肚子。進了相府之后,衣食用度比在家時不知好了多少,然而最讓她忘不了的卻依然是普普通通的水煮蛋。 吃過了面,易峋付了飯錢,便帶著秦春嬌離了面攤。 這次進城,除了賣皮子,他還要置辦些日常用品,去年家中種菜并沒留下菜種,也需得去買。 當下,他便帶著秦春嬌去了街角一家山貨店。 在山貨店購置齊備了所需貨物,太陽已漸西斜,冬季天短,這時候已是不早了。 易峋估摸著回程的時間,將所購貨物掮在了肩上,向著秦春嬌說道:“時候不早了,咱們回去。” 秦春嬌自然沒有話說,低頭跟了他走路。 兩人走到西城門處,這里是京城車夫匯集拉客的地方。此刻天色已然不早,仍舊有那么七八輛車停著等候生意。 兩人才到城門前,那些車夫便都圍了過來,爭相搶客。 易峋雇了一輛馬車,告訴車夫去城郊的下河村,商定了路費半兩銀子,便同秦春嬌一道上了車。 車夫吆喝了一聲,騾子便撒開了蹄子,車子便如風馳電掣也似的向前奔去。 秦春嬌雙膝并攏,兩手放在膝上,安靜的坐著。易峋雇了這樣一輛帶車廂的載客馬車,她是有些驚訝的。 以往在下河村時,村人進城,無不是乘坐板車,一輛車拉上五六個人,一人大約十個銅子兒。車子沒有車廂,沒遮沒擋,夏季暴曬,冬日喝風,但勝在便宜。下河村距京城有三十里路,若要乘坐這樣的馬車,便少說要半兩銀子。村里除卻里正與富戶,尋常人家要進城都是坐了板車。 秦春嬌還記得,易家在村中雖較為寬裕,但也不是大手大腳亂花錢的人家。易峋的父親過世的早,家中都是易峋母親cao持。易峋的生母持家從來勤儉,易峋耳濡目染之下,又怎會肆意亂花錢呢? 想到這里,她不禁抬起頭,悄悄打量著易峋。 他面色淡然,正看著窗外,余暉自外頭灑進來,正照在那線條深刻的側臉上,蜜色的肌膚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銅色,濃密如墨的鬢發也泛著淺淺的金光。易峋自幼就生的極俊,是下河村數一數二的俊俏孩子。長大之后,村里姑娘中意他的不在少數。 記得離家之前,他還只是個青澀少年,三年不見他已然長成了一個成熟沉穩的男人。想起適才在貨行里的那一幕,他同人交涉的言談舉止,進退往來,已是一個頂門立戶的大男人了。 秦春嬌忽然想起一件事,易峋是否已經娶妻成家了? 他大她三歲,她今年十八,易峋該有二十一了。這個年歲,莫說是鄉下,就是京城里面,也是當爹的年紀了。易家家境殷實,易峋容貌出眾,為人又能干,村里愿意跟他的姑娘數不勝數,只怕是早已有了妻室。 想到這里,秦春嬌只覺的胸口發緊,悶的幾乎喘不過氣來。但她有什么立場去問他呢?甚至,連想這件事的權力都沒有。早在三年前的那個夜晚,她就不該再奢望任何東西了。落在他手里,總比被那屠夫買回去折磨來得好。 然而,易峋到底為什么要買下她呢,還花了足足一百兩銀子。他若已然成家,他娘子難道不會責怪他么? 懷揣著沉沉的心事,兩人一路無話。 在日頭將落下地平之際,馬車終于到了下河村口。 車夫將車停下,打開了門。易峋先行下車,付了車費。秦春嬌彎下腰,也要下車,卻忽然被他打橫抱了起來。 這樣親昵的親近,讓她立時漲紅了臉。她小聲嘟噥道:“我自己可以走。”易峋那低沉的嗓音自頭上落下:“地下泥,你的鞋不方便。” 白日里下了些雪珠,村中道路皆是土路,又被日頭一曬,路上軟爛泥濘不堪。秦春嬌還穿著自相府里帶出來的軟底繡鞋,這深一腳淺一腳的爛泥路,當然是走不成的。 秦春嬌沒有堅持,垂首不語,任憑他抱著自己往村里走去。好在此刻已是黃昏時分,天氣又冷,村人早已歸家,這一路上并沒碰到什么人。躺在這雙堅實的臂彎之中,她只覺的前所未有的心安。縱然不知前路如何,但易峋卻讓她忍不住的想要依靠。 易峋抱著她,一路向家走去,清冷的空氣里,懷中女人嬌小溫軟的身子宛如一只貓咪依偎著自己。這樣的感覺,讓他有一種微醺的滿足感。 不多時,兩人在一座農家院落前停了下來。 易峋將秦春嬌放下,說了一句:“到了。”便去推竹籬笆門。 秦春嬌掠了掠額上散亂的頭發,有些吃驚的看著眼前的宅院。 院子被一人高的竹籬圍著,門上懸著一盞氣死風燈,門口一條青磚鋪就的道路直通里面,一直到了房屋大門前。 院子正北方是一間正面三開間的青磚大瓦房,看墻面與屋頂的瓦片,似是新蓋的。一旁,廚房東凈一應俱全,馬廄中有牲口踏地噴鼻的聲響傳來。 她記得自己走前,易家還不是這樣,房屋比現下小舊許多,院子似也沒修的這樣寬敞。不過三年的功夫,這家已有了這樣大的變化? 易峋不知眼前這些給她帶來了多少沖擊,推開了大門,徑自往里走去。 秦春嬌跟在后面,才進得門中,一旁卻躥出一條黑影,撲在了她裙擺上。她嚇了一跳,登時站住了,定睛一看,卻是一條健壯的大黃狗,正哈著氣吐著舌頭,一面搖著尾巴一面響亮的旺旺吠叫著。 她這才放下心來,這條大黃是易家的看門狗,是易峋從村頭老趙頭家中抱來養的。她走前,這大黃才一歲。 易峋說了一句:“這東西還認得你。”說著,朝那狗子虛踢了一腳:“去!” 大黃便搖著尾巴,向一邊躥去了。 走到房門前,那門吱呀一聲開了,里面露出一個青年的腦袋來。 這人生著一張圓臉,一雙桃花眼,即便不笑也帶著幾分喜意。若說易峋是冬日里的雪松,他便是春日里的溪水,溫潤活潑。 看到門外的人,青年臉上rou紅的唇微微勾起,說道:“哥,把春嬌接回來了?”說著,目光亮閃閃的,越過易峋,落在了站在后面的秦春嬌身上。 第5章 秦春嬌有些手足無措,側身低著頭,沒有言語。 這青年是易峋的弟弟,小易峋一歲。秦春嬌同他也是自小就相識了,比起他哥哥易峋,易嶟性子溫柔隨和,活潑易與人親近,她在家時也常和他在一處玩耍。 然而現下,她卻以這樣一種身份重新走進了這個家中,實在是尷尬至極。 易峋看了自家兄弟一眼,問道:“飯做好了?” 易嶟也察覺失言,連忙接過他哥哥肩上的貨物,一面將門讓開,說道:“做好了,就等你們……哥回來了。” 秦春嬌跟著易峋走進了屋中,熱氣頓時包裹住了身軀,讓她的身子迅速溫暖起來。 她站在堂上,悄悄打量著屋子。 這廳堂甚是寬綽,當中放著一張黃楊木桌,想是平日里吃飯用的,墻上糊著一張年前才貼上去財神年畫,余下便是幾把椅子,便再沒什么家具了。 眼前這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全不是她記憶里的樣子。 易峋將包裹交給了弟弟,大步走到了廚房去洗手。 易嶟看秦春嬌站在一旁發呆,向她眨了眨眼睛,笑著說道:“春嬌也去洗洗手,待會兒就吃飯了。” 秦春嬌看著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不知不覺的應了一聲。 易家的房子是翻新重蓋的,但布局還和之前一樣。她依著記憶,走到了廚房。灶下的火還燃著,易峋正從鍋里向外盛菜。他袖子卷起,露著一節干凈結實的手腕,大手正利落的自鍋里舀出一勺勺的燉菜來。 秦春嬌趕忙洗了手,上前輕輕說道:“峋……讓我來吧。”不留神,峋哥兩個字險些就要出口。但想到自己現下的身份,她還是將那個稱呼咽了回去。 易峋沒有看她,只淡淡說了一聲:“出去等著。” 恰在此時,易嶟也走了進來,見了這一幕,微笑說道:“春嬌,你今天才回來,先到外面歇著罷,等吃飯就好。” 秦春嬌鼻子微微有些酸澀,易家兄弟待她的態度,讓她并不覺得自己是被買回來的,反而像是回到了家中。 她沒有堅持,走回了堂上。 她沒敢坐,只是四下張望著,到此時她才發現一件事,始終沒有見到易母的影子。 她被賣進相府時,第一件事便是去跪見主母大夫人。易家當然沒有這樣的規矩,但她既然來了,該行的禮數還是不能缺的。可進門這許久了,也沒見到易母。不止如此,這屋子里似是全無女眷生活的痕跡,易家兄弟似乎都未成親。 他們年歲都不算小了,怎會拖到如今尚未成家?易母又去了何處? 胡思亂想著,易家哥倆已將飯菜端了上來,秦春嬌上前幫忙,安放妥當,三人坐下吃飯。 依著秦春嬌現下的身份,她本不該和主人同桌吃飯,但是聯想到中午的事情,她也不敢多說什么。 飯菜很是豐盛,一盤香油拌的咸菜,一大碗白菜粉絲燉肥雞,一筐白面饅頭,一人一碗新熬的苞米糝子。這樣的飯菜,在農家不是農忙過節,等閑是見不到的。 吃飯間,易峋默不作聲,他雖素來不大愛言語,但秦春嬌記憶里他也并沒有這樣罕言寡語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