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
最后,陳星道:“被偷走的一年里,該發生的事,就是這樣。” “所以你們在海上夢中,”馮千鈞若有所思道,“經歷了整整一年的光陰。” 按理說陳星覺得這個夢并未持續一年,畢竟夢中的景象是跳躍的,但以因果而論,要找回那一年里發生的所有事,在鯤的法術之下,確實應有這一可能。 各人聽完后,開始沉默喝茶,項述留足了思考的時間,過了好一會兒方開口道: “既然謝安你重建起驅魔司,群策群力,總比上一次的情況要好,我便說說心中所想。” 謝安做了個手勢,答道:“武神請但言不妨。” 項述握緊了陳星的手,說:“首先陳星不能再像萬法歸寂時,犧牲自己,成全大局。” 陳星聽到這話時,心中一酸。 “那是自然。”謝安答道,“雖言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然則大驅魔師與武神,為守護人間做了這么多,怎能眼睜睜看著他再走上這條路?” 馮千鈞說:“你用自己的性命換到一切重來的機會,怎么能再讓你們去送死?” 拓跋焱雖不明白前情,卻道:“絕對不能!” 鄭綸與畢琿亦點頭,鄭綸說:“謝大人重新組建驅魔司,為的就是在最終一戰前,培養人族子弟,追隨兩位而戰,大伙兒無論如何也會保護兩位,這是所有人的責任。” 陳星眼眶濕潤,心中涌起暖意,點頭道:“謝謝,謝謝你們。” 項述卻道:“沒有什么需要道謝的,這是大家的本分。既厘清了這點,我們要面臨的,就成為接下來的三個問題。” “一、動用大晉的人力與財力,找到首山之銅。” “二、我會帶著材料,前去重鑄不動如山。” “三、須得群策群力,想出辦法,如何在不傷害陳星性命的前提下,讓我帶著不動如山,前去予以蚩尤最后一擊。” 項述放下茶碗,想了想,沉吟道:“最后這一場,要在何處決戰、何時決戰。包括王子夜,與他余下的爪牙,該怎么解決,都是接下來需要慎重考慮的問題。” 這些日子里,謝安已帶著他的責任,回到了建康,并不止一次地召開集議,根據項家留下的典籍討論對策,包括提前伏擊溫徹,亦是眾多計劃的一環。 聞言謝安道:“關于這點,我們大致有了一個初步的結論,兩位不妨聽聽?” 陳星松了口氣,直到此刻,他終于感覺到無比的輕松與豁然,曾經所有的問題,一切重擔都壓在了他的身上,而自打與項述相伴后,就變成兩人一起分擔。再見謝安時,他真切地明白到,大家都在努力地為他分攤這看似無法完成的艱難任務。 比起獨自上路、無人理解的張留,陳星覺得自己終于不孤獨了。 謝安示意鄭綸,鄭綸便從思考中回過神來,說:“首先關于首山之銅。” “我們尋找了大量的古代記載,”鄭綸說道,“顧名思義,首山之銅就在伏牛山之首,乃是軒轅氏采冶、鑄劍以戰蚩尤之處。” 項述認真地聽著,手指在陳星手背上輕輕叩了下。 陳星看出鄭綸的遲疑,問:“伏牛山,如今在苻堅的統治范圍內,要再去開采,還能找到么?” “那自然是可以的。”鄭綸說,“但其實依我看來,這種銅礦,實在沒有太大作用。” 項述眉頭微微一皺。 第124章 矛盾┃天下有什么東西,能比得過人? 畢琿道:“我來說罷。” 畢琿出身自鑄冶世家, 其祖上乃是永嘉之亂前中原有名的工匠, 他朝兩人解釋道:“伏牛山采銅之地, 其所在位置,乃是地脈的一處轉捩點。金鐵之胚,較尋常礦物要更為堅硬, 但說到以此鑄成的刀劍,是否帶有特殊效果,則并無其他的證明。” “換句話說, ”鄭綸補充道, “是不是首山之銅所鑄,我們一致覺得, 對最終神兵成型后的力量,沒有太大的影響。” 陳星:“!!!” 謝安認真道:“從武神提出這一點后, 我們便在建康做過許多次嘗試,當今陛下宮中所收藏的傳國之鼎, 就是首山之銅,底下還有古時軒轅氏的印。” 陳星難以置信道:“你們就這樣,把老祖宗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古鼎, 拿來熔了?!” 謝安理直氣壯道:“師弟, 這話就不對了,天下有什么東西,能比得過人?蚩尤若復生,多少百姓要丟掉性命?” 馮千鈞道:“國中無鼎,心中有鼎, 是不是?陛下也同意,傳承不靠這些。” 陳星一想也是,永嘉之亂依然歷歷在目,中原淪陷那天釀成了自漢人建國以來最大的慘案,卻也教會了他們一件事——再珍貴的書琴字畫、傳承再久再輝煌的國之重器,在戰火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精神傳承在人的身上,而非單靠一方傳國玉璽。 “當然我們只鋸下來一個腳,”鄭綸說,“鑄了幾件匕首,還不如大冶的鐵礦來得合手。” 陳星問:“那腳多重?” 項述不耐煩道:“別再討論那腳了,結論。” 謝安最后說:“總之,根據古籍上所言,以及對武神所用不動如山的觀察,此劍純拿來劈砍,并無太大效果,咱們換別的礦再鑄一件也未嘗不可行,最重要的,乃是上面所附著的六種光,以及不動明王加諸之上的九字真言銘文。” 陳星聽到這話時,便知他們確實是懂的,說不定在這一年的時間里通過鉆研,比自己還更熟悉神兵與法寶的原理,于是點了點頭。 “不錯,”陳星說,“‘器’只是承載‘道’的有形之物。所有的器都是為了方便承受法術、容納力量而制。” “那么問題就變成了,”鄭綸起身說,“如何找來六種世間之光,重現鑄冶的這個過程。我們討論了幾次,最大的條件限制,在于‘熔爐’本身,即熔鑄這六種光芒到‘器’中去,有特別的條件限制。” 說著,鄭綸來到一個架子前,謝安亦跟著起身,兩名驅魔師施展法術,打開了書架背后的暗格,陳星探頭張望,覺得這場面實在太不真實了。一直以來,他總覺得凡人會法術是很難接受的事,結果現在這群家伙居然輕車熟路,比自己還要掌控自如。 項述看了眼陳星,雙目明亮,眼中之意一目了然:你看?大家都在為你想辦法。 陳星一笑,鄭綸又拿來一個小小的吊墜。 “這叫凈光琉璃,”鄭綸將它捧著,放在陳星面前,說,“傳說是燧人氏留下的法寶,不過我們對它的來歷存疑。” 陳星:“???” “你演示一下。”謝安提醒道。 鄭綸拈著它,朝房中一晃,書房里頓時暗淡下來,天光被一下全部收走,吊墜隨之亮了起來。 “收光。”項述喃喃道。 鄭綸點頭,將它遞給項述,項述看了眼便交給陳星,說:“既是如此,便可收回需要的光照。” 畢琿說:“當然,沒有它也不打緊,只要在鑄冶之地集齊六種光照,其中電閃、烈火與骨磷易得,日、月、星辰之光有點難同時出現,卻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在這之前,咱們最大的難題就是不知如何鍛冶,但根據你們夢境中的景象,找到熔爐,一切就好辦了。” 這么說來,重鑄不動如山,已變成了可能。項述又低頭看了眼手上的符文,陳星知道他在想什么,說道:“你在擔心符文要如何分離的事嗎?” 項述點了點頭,陳星道:“我猜在鑄冶的時候,符文說不定會自動分離。” 項述又道:“大不了把手砍下來扔進去就是了。” 眾人當即色變,忙道萬萬不可,陳星聞言知道他在開玩笑,既然有了對策,余下之事,便變得簡單許多。 “既是如此,”謝安說,“我這就派人前往若爾蓋,尋找萬妖殿的下落,找到以后,咱們再擇日一同前往。” 項述點了點頭,顯然也是去了心頭大患,由此輕松許多,再看馮千鈞,馮千鈞松了松手指,說:“既然最重要的問題解決了,輪到我了罷?這幾日里有太多事情要做,依我所言,既然已等了足足一年,也不著急了,打點小酒,大伙兒好好敘敘舊,再慢慢地說,如何?” 眾人于是點頭,陳星與項述回到建康,還未休息片刻,當即起身,余人各自散了。 謝安早已在復建的驅魔司中為兩人安排了落腳之地,仆役引著他們前往東山僻院,幾步石階一轉,便是一個種滿竹子的雅致小院,院里院外,豎了石頭壘制的防風燈座,院內有一池塘,養了魚,入門三字“風竹居”。內里掛了不少價值連城的字畫,反正以謝安的江湖地位,大晉但凡是個寫字的人,他上門去要墨寶,沒有不給的道理。 房內還添了少許塞外的特別布置,與這青竹雅院竟融為一體,沒有半點沖突,想必是從商人手中購來的獸皮、胡錦等物。 “我忽然有個主意。”陳星站在池塘邊上看魚,項述則在內里寬衣解帶,換上漢人的衣服。 “孤王不想聽你的餿主意。”項述換好衣服出來,上身晉人常穿的黑色紗袍覆到腰間,衽側系了帶,下身穿一條雪白的束踝麻布長褲,腳上趿一雙薄底皮屐。陳星轉頭,兩人相視。 陳星也跟著進去,項述拿了晉人衣服給他換上。 “不是送死的主意,”陳星解釋道,“就像在夢里看見的景象,最終還是要到蚩尤面前去的,不是么?”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項述的口氣生硬而強勢,“你以為我不知道?一旦沒有看好你,夢里的情形勢必將重演。” “不是這樣的,”陳星耐心地說,“也許我們有別的辦法,能將心燈分離出來,鑄到劍中去,今天鄭綸拿出凈光琉璃時,我就在想,萬一可行呢?” 項述:“想也別想,要將心燈從魂魄里分離,只會更危險。” 陳星說:“怎么會呢?你就不能好好聽我說話?” 項述答道:“我聽過,過去三年里,每一天我都在聽,可我最后等來的是什么?” 項述對此非常敏感,幾乎是一提就炸,這也是陳星自作自受——三年前因為歲星入命,他始終抱著必死的念頭,導致最終他們走上了這條道路,險些失去了彼此。那時他什么都不告訴項述,導致項述留下了嚴重的陰影,甚至可以用執念來形容。而這也導致了,此時無論陳星說什么,項述都只會認為,過去一定會重演。 “也許心燈確實有分離的可能,”陳星想起落魂鐘的原理,耐心道,“這么一來,我們就不必再……” “像曾經的我,身為定海珠?”項述壓抑著怒火,說,“法寶釋放之時,rou身盡毀,絕對不行!” 陳星簡直無法與項述就這個問題溝通,事實上自從想起一切后,他們便始終刻意地回避著這個問題,最后要怎么誅殺蚩尤?雖然誰也不說,但他們心里都很清楚,要解決這一切,眼前最可能成功的是,他放棄自己的生命,將心燈熔鑄入不動如山中。 “其實你心里早就知道,”陳星說,“所以才常常說,不會讓我離開你。” 項述沒有回答,那確實是源自他內心的恐懼,正因恐懼,才會不自覺地反復訴諸于口。 陳星說:“如果最后再沒有別的辦法,要怎么樣呢?” 項述臉色冷淡得可怕,答道:“那就離開這里,讓神州覆滅罷。” 陳星感傷一笑,說:“你只是隨口說說,我知道你不會的。” 項述說:“我會,如果神州最后果真完蛋了,記在誰的頭上,你心里想必最清楚。” 陳星換了衣服,原本心情很好,輕松多了。這衣服穿了相當于沒穿,尤其上身,薄得近乎透明,朝向光時腰腹輪廓看得一清二楚。兩人僵持了一會兒,陳星知道因為曾經的許多事,項述仍在生氣,只是這段時日里,對他的愛、在一起的幸福日子,已沖淡了彼此出現過的矛盾,更因項述害怕失去,也從來不提。 陳星本想說“是,都是我的錯”,但轉念一想,項述卻是愿意付出生命,來換取他能好好活著的人啊,何必又因此爭吵? 陳星坐在項述身邊,把手伸進他的薄紗衣里,想胳肢他一下,再親親他,項述卻獨自坐著生悶氣,不易察覺地擋開了他,仿佛生怕陳星一旦朝他討好,自己就會對這一堅持妥協。 項述擋開他的這個動作,忽然令陳星難過起來。 “武神!”謝安匆匆忙忙又來了,見項述一臉煩躁地坐在廳內正中,陳星在一旁惴惴不安地看他,馬上意識到了。 “又在吵架嗎?”謝安已經習慣了,“那我待會兒再來。” 陳星:“你說罷。” 陳星起身出去,項述留下,謝安低聲說了幾句話。 陳星回到建康,有許多人要見,也有許多事待辦,便徑自出得門來,走了一段路后,發現項述也跟出來了,也不吭聲,跟在他的身后。謝安則在項述身后一邊跟一邊說,神神秘秘,似乎在商量什么事。 “知道了。”項述不耐煩,看了眼謝安,說,“還不走?” 謝安示意行,便撤了。 陳星想起上一次來時,項述一定每天都在腹誹,但這一次,他明顯已將自己當作了漢人們中的一員,不再強調他鐵勒人的身份。驅魔師們也并未對他的身份表示出任何異議,知道他是陳星的護法武神后,便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 陳星也換上了猶如打赤腳般的皮拖鞋,與項述離開風竹居出來,距離與馮千鈞約定的夜會還有一會兒時間,他需要先見見其他人。進入驅魔司,穿過走廊時,見年輕的驅魔師們正在三三兩兩閑聊,見兩人過來,又趕緊行禮。 陳星回禮,問明地方,繞到司后去,只見后院里,司馬瑋正在擺弄一堆吊在太陽下曬著的魚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