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胡服乃是匈奴人制式，卻特地為他保留了漢人習(xí)慣的右衽。

    “阿克勒王妃，讓她們的族人為你特地趕制，”項述說，“不必特地去謝她了，待會兒她也會來見見你。”

    陳星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陣溫暖，接著又有四人解開他的束發(fā)，為他編織細(xì)辮，再攏到腦后束起，別上一枚純金的鹿胸針。

    “不用了吧？”陳星相當(dāng)不好意思，但依著敕勒川中人打扮了一番，對著鏡子，卻看見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自己。

    “就一天，”項述隨口道，“慶典結(jié)束后，想脫下來也隨你。”

    陳星站起，對鏡端詳自己，覺得還挺好看，說：“那你先忙，我出去玩了！”

    陳星知道今天早上項述一定不會輕松，必須等待到午后才有閑暇，預(yù)備到時再來纏他，先出去亂逛再說，外頭一定相當(dāng)熱鬧了。

    “坐著，哪里也不許去。”項述一指王榻另一邊。

    “不會吧——！”陳星道，“我想出去看他們馴馬啊！”

    項述看著陳星，眼中現(xiàn)出凝重神色，陳星只得轉(zhuǎn)身上得王榻去跪坐著。鐵勒青年們又抬上案幾，置于陳星與項述中間，奉上奶茶、干果等小食，以及一枚大單于的印信。

    又有一個金盤，上承數(shù)十個麻布囊，繡有各部圖騰。

    陳星好奇拿起，說：“這是什么？”

    “別亂動，放回去。”項述說，“那叫古盟神草，里頭是祭祀了陰山后的青草種子。”

    一名鐵勒青年解釋道：“各族部追逐水草而居，每到一個地方，便將這物懸掛在族長王帳前，以佑生機(jī)昌盛。”

    陳星明白了，應(yīng)該與漢人的習(xí)俗相似，是大單于賜予福祉的賞賜。

    項述側(cè)肘擱在案上，左腿盤側(cè)，右腿垂榻，說道：“傳令，暮秋開帳。”

    鐵勒青年們整整齊齊一聲“是！”繼而退出帳外，卷起帳簾，打開天窗。清晨時分，帳外頓時金光萬道，映在陳星與項述身上。

    項述一身王服，佩以飛翼護(hù)肩、環(huán)鎖金帶，王袍上十六胡金線圖騰在朝陽下流光閃爍。陳星一身藏青武袍，面容俊秀明朗，正在……

    ……起床以后餓了，正朝嘴里塞吃的。

    “四海草原俱是大單于之地。普天萬民俱是大單于子民！”

    帳外十六胡依次入內(nèi)參拜。

    陳星聽到聲音時，頓時就被果仁噎著。

    “別吃了。”項述皺眉道，把奶茶遞過去。

    “我又不知道你要開帳受拜。”陳星喝下奶茶，險些被噎死。

    “我等柔然人盛贊大單于武威……”

    最先入帳的，乃是柔然族長車羅風(fēng)，看見陳星端坐項述身旁時，不禁眼中現(xiàn)出黯然神色。

    “……盛贊天下第一武士，塞外之主之名……”

    柔然長老、武士魚貫而入，向項述跪地朝拜。在長安時，陳星已經(jīng)歷過一次，當(dāng)即不敢造次，規(guī)規(guī)矩矩跪坐榻上，雙手放在膝上。

    車羅風(fēng)親手奉出羽冠，羽冠上十六枚飛羽，從黑到靛藍(lán)，到藏青，到翠綠，再到灰白、雪白，最顯眼的數(shù)枚，則是祁連山巔的金鳥之羽，在天窗外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fā)光。羽冠的每一寸金紋，俱是車羅風(fēng)親手銘刻，除卻金鳥之羽外的每一枚羽毛，俱是車羅風(fēng)走遍長城以北的每一寸土地，為項述親手尋來，每一顆寶石，都是車羅風(fēng)重金從行商手中購來。

    “這頂羽冠，是我車羅風(fēng)，柔然族長，與已故柔然第一武士周甄，為我的安答親手制成。”

    車羅風(fēng)上前，將羽冠放在案上，認(rèn)真道：“它趕不及大單于的繼任禮，五年之后的今天，權(quán)當(dāng)全我當(dāng)年的心愿。”

    “謝謝你，安答。”項述難得地一笑，修長手指拈起一枚布囊，以食中二指挾著，交到車羅風(fēng)手中，又道：“大單于承天地萬物，承陰山之名，祝你柔然人，來年水草豐美、子孫繁盛。”

    車羅風(fēng)躬身接了，退下。項述朝陳星使了個眼色，指指羽冠。

    陳星假裝看不懂，問：“什么？”

    項述：“……”

    陳星于是起身，拿起羽冠，到得項述身后，為他戴上。項述抬手稍做調(diào)整，手指卻與陳星的手稍一觸碰，兩人仿佛心照不宣，各自縮了回去。

    陳星坐定后，帳外鐵勒人入內(nèi)參拜。

    “四海草原俱是大單于之地，普天萬民……”

    各族說出這句話時，各有各的風(fēng)情，聽來聽去，陳星反而覺得還是漢語最好聽，抑揚頓挫的。

    “也洛薩。”項述今天心情仿佛很好，嘴角一直帶著若有若無的微笑，看著車羅風(fēng)，看著石沫坤，看著一眾入內(nèi)朝他朝拜的族人，注視他自從五年前，便從父親肩上接過的，綿延塞外萬里，亙古千秋的責(zé)任。

    石沫坤從族人手中接過一頂插有鷹羽的金冠，又道：“吾等鐵勒人奉于神醫(yī)此冠，以銘謝漢人兄弟朝我敕勒川諸胡伸出援手，愿千年萬載，兩族永不開戰(zhàn)。”

    那一瞬間，陳星頓時受寵若驚，說：“給我的嗎？謝謝……謝謝！我太喜歡了！”

    項述接過鷹羽金冠，不耐煩地朝陳星招了下，示意他把腦袋湊過來，隨手給他戴上。陳星兀自把羽冠撥了下，說：“為什么不是你過來給我戴？”

    “因為我是大單于。”項述終于忍無可忍了，交給石沫坤種子，沉聲道，“大單于護(hù)佑你等鐵勒人牛羊成群、武運昌隆。”

    帳內(nèi)頓時啼笑皆非，石沫坤退下后，阿克勒族長帶著王妃與王子前來覲見。

    “吾等阿克勒人敬奉大單于武威……”

    王妃笑吟吟地看著陳星，陳星也笑了起來，交換眼神，王妃欣賞點頭，意思是這身非常好看。

    “愿你等阿克勒人子孫萬世、福報綿延、無疾無災(zāi)。”項述交給阿克勒王種子，說道。

    其后，慕容沖撩起帳簾，帶著清河公主與拓跋焱、敕勒川中鮮卑族長、長老以及一眾武士入內(nèi)。

    “慕容沖！”陳星震驚了。

    “什么時候到的？”項述隨口問道。

    “昨夜剛到。”慕容沖有點拘束，清河公主卻排眾而出，盈盈笑道：“吾等鮮卑人，盛贊大單于之名，今歲暮秋，特來朝大單于討一賞賜，以佑全族，渡過血光之災(zāi)。”

    “也洛薩。”項述拈起種子，遞給慕容沖，說道，“大單于庇佑爾等鮮卑人，百戰(zhàn)百勝、武運昌隆、終回故土。”

    清河公主頓時哽咽起來，眼眶隨之紅了，慕容沖當(dāng)即怔住。陳星暗道不妙，暮秋節(jié)當(dāng)天，慕容沖前來是為的什么？多半是希望獲得敕勒古盟支持，要與苻堅開戰(zhàn)了！

    “但今日不談天下之事，”項述說，“好好過節(jié)罷。”

    清河公主珍而重之，收起布囊，率領(lǐng)族人們朝項述叩謝。接著又是匈奴人、靺鞨人，高車人等等，一輪又一輪前來參拜大單于，陳星用盡了平生力氣，控制住自己千萬不要打哈欠，表情不免十分詭異。

    項述看在眼里，簡直哭笑不得。足足一個時辰后，各部終于參拜完，最后一部撤出，等在帳外的車羅風(fēng)又率眾而入，手持敕勒玉弓，單膝跪地。

    終于開始了！陳星心想，終于可以出去玩了啊啊啊——

    項述瀟灑起身，與車羅風(fēng)擦肩而過，隨手一摘玉弓。

    陳星下得榻來，卻險些一個趔趄，項述嚇了一跳，馬上轉(zhuǎn)身半抱住他。

    “腳麻……”陳星一瘸一拐跟著走了幾步。

    項述皺眉道：“你那么坐，自然腳麻。”

    山下敲起重鼓，項述朝陳星說：“跟上。”

    陳星出得王帳，“哇”的一聲喊，昨夜寒風(fēng)過境，竟是下了一場雪！敕勒川被白雪半掩，平地上一片金黃，三面山坡上卻滿是積雪，猶如畫中勝景一般。

    項述翻身上馬，帶著眾人到得高臺前，一回頭卻不見陳星蹤影，正皺眉找人時，陳星卻到得場前另一處，揮手道：“我在這兒！外頭看得清楚些！”

    拓跋焱正與陸影、肖山笑著說話，一見陳星，忙招手道：“陳星！過來這兒。”

    陳星正想過去，背后卻有一只手按了下他的肩膀，回頭見是慕容沖，慕容沖帶著他，踏上鮮卑人在西面搭的木桌，兩人上了桌去，隔著人群，與射雁高臺遙遙相對。

    “你居然跑這兒來了，”陳星低聲說，“關(guān)內(nèi)沒出什么岔子罷？”

    慕容沖說：“沒有，別緊張。”說著輕輕一動陳星，示意他別說話了，抬頭看。

    項述朝遠(yuǎn)處站在長桌上的陳星望來，彼此隔空遙遙對視，一身王袍在風(fēng)里飛揚，手持長弓，臺下重鼓鋪天蓋地，猶如萬馬奔騰，繼而鼓聲一收。

    俊朗風(fēng)采，世無其右。

    陳星不禁回憶起過去，他是在什么時候愛上項述的呢？也許是在上一次，看見眼前這幕時，不，應(yīng)當(dāng)說，他在這一天里，意識到自己愛上項述，那未曾明白的諸多情緒所誕生的一刻，也許早在他們相遇，便早已注定。

    柔然人捧出大雁，項述卻始終沒有看身邊的任何人，目光只越過人群，遙遙看著二十步外的陳星，一瞬間，嘈雜的人群盡皆遠(yuǎn)去，敕勒川的山川與天地之中，仿佛只有他們兩人。

    “喂！”陳星終于忍不住了，遠(yuǎn)遠(yuǎn)喊道，“統(tǒng)領(lǐng)四海與普天萬民的大單于！”

    項述一揚眉，身著王服，注視陳星。

    曾經(jīng)陳星想盡平生所學(xué)，亦無法找到形容這一刻心情的話語，但當(dāng)這一切在時光的流轉(zhuǎn)中再次溫柔地來到他身前的今天，很久很久以前，父親教給過他的一首歌謠，竟是浮現(xiàn)在腦海之中。

    上邪！陳星遙望項述，認(rèn)真地唱道。

    車羅風(fēng)解開大雁足上系帶。

    “我欲與君相知——”慕容沖聽到陳星的歌謠，隨即應(yīng)道。

    胡人們聽到陳星用鮮卑語唱起這古老的歌謠，當(dāng)即仿佛被帶回了某個古老的過去。那段時日里，漢人們唱著“敕勒川，陰山下”，五胡將漢人的樂府翻譯成了各族古語，爭相傳唱。頓時一傳十，十傳百。四處羌人們紛紛奏起羌笛，蒼涼古韻回蕩于天地！

    “長命無絕衰——”陳星朗聲道。

    “山無棱，江水為竭——”拓跋焱跟隨那羌笛聲，低聲吟唱道。

    柔然人放飛大雁，兩只大雁拖著紅綢，騰空而起，金鑼在日光下閃耀光芒，飛向天際，成為一個亮點。

    “冬雷震震，夏雨雪！”

    項述架箭，原地一轉(zhuǎn)，反手拉弓。

    陳星：“山無棱，天地合。”

    三箭連珠箭發(fā)，飛向萬里晴空。項述射出箭后，便不再看天，而是遙遙注視陳星。

    “乃敢與君絕——”陳星笑道。

    羌笛之聲回蕩，繼而漫天樂聲、滿地古謠聲落，一聲輕響，“當(dāng)”一聲，金鑼被擊碎。緊接著歡呼聲、狂笑聲、吶喊聲響徹耳鼓，人潮盡散，頓時一片混亂，十余萬人，爭搶烈酒的爭搶烈酒，蜂擁占位的蜂擁占位，爭先恐后，散往各個賽場，開始暮秋節(jié)盛大的狂歡！

    陳星趕緊從桌上跳下，胡人們一來，各自搶走桌上木杯盛的馬奶酒，再不離開多半要被喝醉的人撞得滿身酒。慕容沖也走了，空地上一眨眼全是人，陳星踮腳喊道：“項述！”

    項述將玉弓交給武士，離開高臺下來，朝陳星走去。

    車羅風(fēng)道：“安答！我想與你喝酒！”

    項述轉(zhuǎn)身，倒退著走了幾步，頭上羽冠隨著他的步伐稍稍抖動，在陽光下閃爍著金輝。

    “稍后再回來找你！”項述說，繼而轉(zhuǎn)身，四處尋找陳星下落。

    陳星被擠在酒桌外圍，身邊全是喝醉的胡人，暮秋節(jié)一開始，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搶到第一輪酒喝，先把自己灌醉了再去玩。當(dāng)即已開始有人推搡打架，兩眼發(fā)直，連項述也不認(rèn)得了。

    “項述！我在這兒！”

    陳星實在擠不過去了，最后項述將一群醉漢推開，越過人群，抓住了陳星手腕，將他拖了出來。

    “讓你別走這么遠(yuǎn)。”項述帶著陳星，推開攔路的人與他往外去，陳星說：“喝酒嗎？”

    項述停步，陳星拿起木杯，滿滿兩杯，項述說：“大單于讓你，你喝半杯，孤王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