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
項述從來沒有開口問,一旦問了,說不定陳星真會忍不住告訴他。 陳星在黑暗里緩慢起身,實在睡不著,于是摸黑出去,來到營地外的湖畔,看著湖泊中倒映的繁星,皺眉思考。 尸亥奪走了神劍不動如山,力量比上一次增強了,但心燈的威力也變得更強,再來一次對付他的路數,是否還能奏效?這次沒有陰陽鑒,也許可以設計一個新的結界,將他困在其中,再用光的颶風吹走尸亥聚集于身上的怨氣,以落魂鐘收走他的魂魄。 只要尸亥伏誅,回收魔矛,說不定還能想辦法讓它慢慢地恢復原狀,再帶著這把神兵去迎戰蚩尤。但首先得找回落魂鐘……謝安回往建康,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尋找這一法寶。 “驅魔師。”一個聲音在湖畔另一側響起。 陳星一怔,抬頭,竟是未注意到萬籟俱寂的深夜里,這湖邊竟還有人。 那身影從黑暗里顯現,卻是一襲黑袍、立于樹下的慕容沖。 “慕容沖?”陳星有點意外,“睡不著么?” 慕容沖隔著數步之遙,沉默地注視陳星,陳星朝他揚眉一笑,說:“明天就要回去了,想好怎么辦了?” 慕容沖沒有回答,卻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喃喃道:“這是你我第一次交談,可為何總覺得有種熟悉感?咱們從前認識?” 陳星遲疑片刻,而后一笑道:“你可以將這當成一種緣分,不好么?” 慕容沖沉默良久,忽然說:“我夢見過你。” 剎那陳星心頭一凜,慕容沖說:“驅魔師,你會解夢么?” “我……”陳星忐忑良久,問,“你夢見我在做什么?” 慕容沖眺望湖的對岸,說:“我不止一次地夢見過一條大河,我和你在河的這頭……就像現在一般。” 陳星想起了萬法復生前,項述離去時,自己與慕容沖站在淝水畔的那一夜。 “他們說,”慕容沖喃喃道,“河流在夢境里出現,預兆著生與死。” “河對岸有什么?”陳星又問。 “軍隊,”慕容沖說,“一眼望不到頭的軍隊,全是秦軍。那時的你對我而言,尚且是名陌生人,你手里發著光,縱馬過了河,我拿著一把劍,跟在你的身后,去殺苻堅。” 陳星明白到這一定就是淝水之戰了,看來哪怕光陰回溯,所有的人或多或少,仍保留著某些相關的記憶,再想起那天慕容沖與他分開之后,便不知所蹤,陳星忙著救項述,竟是無暇顧及。 “后來呢?”陳星不禁問道。 “后來,”慕容沖看著湖中自己與陳星的倒影,出神地說,“有人在后陣大喊‘秦軍敗了’,他們便自相踐踏起來。我一劍殺了苻融,再沖過禁軍防御,拓跋焱不知為何,不在那里。苻堅與我一個照面,興許沒有想到我會來。” 陳星問:“于是你殺了他嗎?” 慕容沖沉默片刻,最后道:“是的,我一劍刺進了他的咽喉,不想再聽他廢話。” “在那個長夜里,”慕容沖說,“周遭兵荒馬亂,將士們逃的逃、死的死。河對岸,我的來處,又有排山倒海的漢人,殺了過來……我就這么坐在戰場中央,站在他的尸體旁。他的喉嚨里噴出許多血來,將周遭的土地都染紅了。他睜大雙眼,似想朝我求饒,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陳星端詳慕容沖,忽見慕容沖臉上出現了不明顯的水痕,此刻他別過頭去,緩緩道:“他沒有說話,可我知道他想說什么,一定是‘鳳凰兒,鳳凰兒……朕是真的喜歡你啊……’。” “我總以為,當那一刻來臨時,我的心里只會有恨。”慕容沖喃喃道,“渡河過去前的那天,我把許多事完完整整地回憶了一次,他對jiejie、對我所做下的那些罪行,被他屠殺的族人,以及小時候,被他抱著時,我隨時隨地的戰栗感……就像深宮中的陰影,它們無處不在。甚至聽到他的腳步聲,就能勾起我的回憶來。” “可不知道為什么,”慕容沖轉頭,望向陳星,說,“他死的那一刻,我很平靜。而你離開的方向,慢慢地就亮起了一團光,就像太陽在戰場上升起來了,四周全是白色灰燼,像一場雪,時間的流逝仿佛也停了,只有那場光雪永無止盡地下著……” “……讓我想起了述律空接任大單于那年的暮秋節,”慕容沖低聲說,“敕勒川也是一樣地下著雪。苻堅帶我北上,朝述律空道賀,到處都是人,唯獨我在人群里站著,誰也不認識,當然,誰也不想認識。” 慕容沖側頭望向陳星,低聲說:“苻堅與述律空飲過酒后,見我尚且一個人在角落里,便過來說,‘走,朕帶你去滑雪’,于是他背著盾牌,把我帶到陰山上。” 陳星笑了起來,說:“滑雪么?我也玩過。” “嗯。”慕容沖淡淡道,“你與誰玩的?就像漢人的秋社,以月貝喻一生,相伴相隨;鐵勒人也有一個習俗,如果暮秋日下雪了,武士們就會帶著盾牌,邀請他心愛的人到山上去滑雪。” 陳星難以置信道:“是這樣嗎?” “……滑第一次,”慕容沖點頭,喃喃道,“意為告訴他‘我喜歡你’。第二次,便權當對方答應了自己。” “再之,若那心上人提出一起滑第三次,就是讓陰山群山作證,讓飛雪灑在頭上,相約白頭到老。” 陳星:“…………………………” 慕容沖看了陳星一眼,說:“站在光雪落下的戰場上,不知為何,我想起的竟只有那一天,直到我醒來以后,依舊清楚記得,揮之不去。” 兩人又沉默片刻,陳星已被岔開了心神,慕容沖卻道:“他們說你是驅魔師,是得窺天道的人,能不能告訴我,這個夢昭示著什么?” 陳星回過神,反問道:“如果這個夢成真了,你還會刺出那一劍,取他性命么?” 慕容沖答道:“當然會。” 陳星攤手,意思是這不完了?何必糾結呢? 慕容沖想了想,無奈搖頭,轉身離開湖畔。陳星卻伸出手,握住了慕容沖的手腕,心燈驀然注入慕容沖全身,剎那在慕容沖的三魂七魄中蕩出一聲震響,海潮一般卷去。陳星感覺到慕容沖的內心深處,一點黑火正在蒸騰,它在心燈的照耀之下無所遁形,繼而被驅逐殆盡。 “不必害怕。”陳星低聲道,“我懂了。” 陳星將慕容沖拉向自己,并伸手輕輕地抱了下他,慕容沖疲憊地出了口氣,沒有再說什么,轉身離去,唯余陳星靜立湖畔。 翌日數人分道揚鑣,各自上路。清河公主隨慕容沖回往平陽,項述帶陳星、肖山上敕勒川。馮千鈞改道沿長城往西北,謝安與馮千鎰折而向東,避開秦軍南下。 又數日后,陳星北上時,一路橫豎無事可做,便死活要求項述教他騎射。 “你總鬧著學射箭做什么?”項述疑惑道。 陳星固執地說:“不為什么,就想學。快教我。” 項述拗不過,只得先在宿營時手把手教他,從身后抱著他,教他拉弓,放箭,調整他的姿勢。 陳星起初射箭射得亂七八糟,項述嘲諷道:“都射到隔壁靶上去了。”但走開一會兒,再回來時,見陳星還在不死心地練習,平日里除了趕路就是練騎射。后來項述便在趕路時策馬出去,陪他演練,項述一邊縱馬,一邊讓陳星彎弓搭箭,瞄準自己放箭。 “換木桿吧!”陳星說,“我怕傷到你!” “你能射中我衣角,”項述朝陳星沖來,說,“孤王讓你當大單于!快!” 陳星:“……” 項述雙腿一夾馬腹,轉開。 “兩騎相逢,怯者必敗;轉馬回鞍,去鐙翻身!”項述虛晃一招,并未出箭,皺眉道,“孤王若現在出箭,你已經墜馬被踩死了。” 陳星說:“我怕射到你的馬!” “你能射中大單于的馬,”項述說,“孤王讓你來當馬。” 陳星:“什么亂七八糟的!” 陳星縱馬追了項述半天,彎弓搭箭,一箭過去,項述只是輕巧一轉馬便避過,來無影去無風的,陳星大部分時候都在找項述,一會兒又在背后出現了。 “用耳朵,”項述皺眉道,“聽馬蹄聲,看看看,就知道東張西望地看!你白癡么?” 陳星:“……” 項述:“想當神射手,先把眼睛蒙起來。” “這樣嗎?”而后,陳星在眼上蒙了黑布,露出紅潤的嘴唇與高聳的鼻梁,項述怔怔看了一會兒,只不說話。 “項述?”陳星傻乎乎地問道。 項述惱火道:“這兒呢!” 如此接連七日,最終陳星射出一箭,終于提前計算好距離,飛向馬背上的項述,射出時陳星忽然意識到自己準頭取對了,卻害怕傷到項述,大喊一聲。 “快躲開啊!”陳星喊道。 項述卻只是在高速縱馬之中,輕巧一揚手,兩根手指挾住箭矢,揮手一記甩手箭,箭矢飛向地面,遙遙釘在十步外的地面上。 “看清楚敵人肩膀,”項述說,“眼神。敵人雙腿何時夾馬腹,腰背力起,便指引了拉弓方向。” 好吧……陳星心想,果然,天下第一的名頭不是虛的,哪怕沒了定海珠,實力還是這么強大。 “揚塵起馬,辨聲箭發。”項述說,“一有機會蒙蔽對方視線,連珠箭跟上聲音過去,不管對方動作,騙到敵人傷一箭再說,一旦中箭,對方動作便遲鈍了,遲早小命不保。” “弓壓低!”項述繞過陳星身后,“拉得太高了!” 離開長城后,穿過萬里草原,已快要抵達敕勒川了,盛夏中草原繁花似錦,河如玉帶,陳星一時便將煩心事統統拋到了腦后,上一次北上時他滿腦子只有剩三年了啊三年以后就要死了這下該怎么辦啊來得及嗎…… 如今他站在車上,只覺天地廣闊,而自己還有許多年可活,身邊還有項述,再幸福之事,莫過于此了。 一天下午,車隊旁,肖山忽然跳下了馬車,喊道:“敕勒川!敕勒川!” 胡人們轟動了,到家了,但肖山卻一路大喊,在車隊最前頭一停,回頭焦急地喊道:“陳星!哥哥!敕勒川——!” 項述望向遠方,剎那臉色隨之一變,下車,翻身上馬。陳星望見了遠處,有裊裊狼煙升起,陰山下的雜胡聚集地一片荒蕪。 陳星頓時心頭一凜,喊道:“項述!等等!” 轉過草原最后一道峽山,三面峰巒環抱的敕勒川出現在眼前,到處都是雜亂的帳篷,陳星腦海中頓時呈現出上一次被魃軍肆虐后的慘景,險些眼前一黑。 胡人們紛紛大喊,縱馬沖進敕勒盟的棲息地。項述在馬背上怔怔環顧,此地仿佛被徹底洗劫過,牧欄破毀,帳篷翻倒,衣服散落四處,還有不少地方被點著了火。 但所幸沒有死人,陳星看了一圈,心道謝天謝地,但同時更緊張了——會不會是被變成了魃?! 他不敢再往下想,肖山卻已跑向敕勒川的東邊,到得溪前。 “車羅風——!”項述的聲音在空空蕩蕩的敕勒川中響起,“石沫坤——!” 群山回蕩著項述的回聲,陳星仔細勘察了大部分帳篷,喊道:“項述!別緊張!沒有血跡!不是被搶了!” 肖山喊道:“快來!陳星!” 陳星縱馬而去,項述與余人紛紛跟上,肖山用爪子從河里勾出了一具尸體,小狗還在一旁汪汪汪地叫。 夏日中,尸體已近乎完全腐爛,剩下白骨上掛著少許腐rou,穿戴著奇特的鎧甲,仍在掙扎。 胡人們紛紛發出大喊。 那是一只魃,它被卡在了斷木上,興許還有不少魃,卻在渡溪時被沖走了。 “需要幫忙么?”鳳凰飛來,優雅地落在馬背上。 “暫時不需要,”陳星說,“你走吧。” 項述:“……” 項述看了眼那只神出鬼沒的紅色鳥兒,再看陳星。 “這鎧甲是……”項述辨認鎧甲樣式。 陳星一手按在那魃的額頭上,心燈光芒發出,穿透了魃尸的身軀,那魃頓時安靜下來,徹底死了。 “阿克勒人的鎧甲。”陳星說。 “你怎么會知道?”項述詫異道。 陳星一時竟是忘了,正想找個理由搪塞過去時,肖山又看見河對岸有什么正在移動,于是涉水過去,抱著那狗上了對岸。 眾人紛紛渡過溪流,只見一頭巨大的白狼,狼頭上趴著一只黑乎乎的動物,仿佛正在等待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