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短暫沉默后,文士悠然道:“塞外第一武士……哪怕被選作驅魔師護法,也不該強得如此匪夷所思才是,當真奇怪,心燈又為何選上了他?” “一介凡人,”心臟緩緩道,“再強亦是有限,何足懼之?” 文士恭敬答道:“吾主有所不知,塞外敕勒川部盟雖人數有限,卻終究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否則昔年也不至于如此大費周章。若能網羅述律空為用,想必會省掉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這不是現下你該擔憂之事,萬靈陣又該如何解決?”心臟嘶聲道,“蟄伏多年,朕絕不愿因這么一場意外功虧一簣。且算上周翌,驅魔師已誅你兩名部下!” 文士說:“如今苻堅自毀長城,放逐了述律空,短期內長安再無威脅。我們仍在暗處,陳星已跟隨述律空,逃往塞外,想必暫時不會再回中原,這就派周甄前去,將他倆一并除去,便再無法影響吾主的復生。當然,如今萬法歸寂,唯心燈尚能起到些微作用,哪怕置之不理,也掀不起多少風浪……吾主。” 文士將清河公主放在那碩大心臟正下方的祭壇上,請求道:“請賜此女重生,接下來,長安的萬靈陣須得倚靠她了。” 心臟發出一陣冷笑,凝結出一點血,順著膜壁緩慢淌下,一聲輕響,滴在了清河公主尸身上,那尸體發出陣陣紅光,怨氣繚繞。 夏末秋初,項述所率領的十六胡余部離開長城,進入了萬里草海,陳星亦是平生第一次看見如此恢弘壯闊、萬里無垠的大草原。天高地遠,群鳥翱翔,這巍巍神州的北面,與關中繁華大城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象。 而沿途北上,則有越來越多的百姓拖家帶口,加入了他們。羌、氐兩族在關隴生活日久,卻得不到優待,各族征伐,戰事曠日持久,一旦用兵便課以重稅。又經年大旱,民不聊生,只得放棄耕作的田地,隨同大單于一路向北,改謀生路。 陸陸續續,這支遷徙隊伍已有上萬人,集合起十分壯觀的場面。通過長城之時,秦將不敢阻攔,只得開關放行。抵達草海上時,項述的部眾們又不知從何處找來了馬車,在出塞前購置一應物資,最終匯集為車隊,馳向天地的盡頭敕勒川。 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陳星問過項述的隨從,回答則是,那是神州北面,最后有人住的區域。 再往北去,則是風雪飄搖的大片苔原與雪地,一片荒涼,北上的人已極少回來。 關中五胡各大分支從白頭山、興安嶺、西涼等地發源,最后在敕勒川下成為敕勒古盟,那里也是匈奴人與鐵勒人的共同發源地,更是所有被漢民族統稱為“胡”的種族的共同故鄉。 正如那首歌所唱,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罩四野。 “游牧而居,大夫很少,”項述說,“沿途購買中原的藥物,帶回敕勒川去。” 陳星開了藥單,讓項述的部下去進行采買,閑暇之時,便坐在馬車上,看項述在一張紙上寫寫畫畫。 馮千鈞不告而別,令他十分擔憂,但當務之急,則是盡快查明定海珠的下落,只要法力回歸神州大地,陳星的重擔便卸去了一半,他相信假以時日,驅魔師這個古老的行業終將復蘇,集結起強大的力量,來對抗馮千鎰背后的主人,以及他們所制造出的“魃”。 為今之計,是希望苻堅不要再進行大規模的殺戮,稍稍控制一下怨氣。 陳星說:“書中所提及的‘大澤’,我實在是毫無頭緒。” 項述食中二指稍稍勾著炭條,與漢人捉筆姿勢不同,修長的手指卻顯得十分好看,于一張羊皮紙上勾勒出曲折的山川、河流與地形。 陳星:“呀!” 項述只看了一眼,竟能記住驅魔司內那古籍孤本最后一頁的地圖,朝陳星出示,說:“是這里?” 地圖景象上,是一方湖泊,背后則是斷開三截,高聳入云的山峰。側旁點綴著大量的森林。地形十分奇怪,平原上有湖,湖中又有山,旁邊注明了鐵勒文。 “對對對!”陳星如獲至寶,接了過來,說,“你竟然全記得!” “不是云夢大澤,也不在南方。”項述隨口道,“傳說在敕勒川的北面,很遠的地方,鐵勒名叫額爾齊倫,匈奴語叫卡羅剎,意思是龍墜亡的地方。” 陳星驚訝道:“你去過?” 項述:“小時候在一位老人給我的書上看到過。” 陳星低頭看,再看項述,項述則換了張羊皮紙,開始在另一張紙上,回憶書里倒數第二頁的場景。 “你們也有書籍,”陳星詫異道,“典籍都存放在何處?” “怎么?”項述冷冷道,“只有你們漢人才配讀書寫字?” 陳星忙解釋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想看看,敕勒盟中的古籍存放之地,說不定能找到什么線索。 馬車在草原上前進,遠方云霧籠罩的山巒依稀可辨,那一刻,隊伍中所有人都歡呼起來,陳星驀然抬頭,轉過山坡,只見廣袤大地上,帳篷林立,背山靠河,夏末風起,一幅瑰麗的畫卷仿佛徐徐拉開,呈于眼前。 敕勒川到了。 陳星被眼前的一幕震驚了,陰山之下,昆都倫河與大黑河溫柔的環抱之中,萬里草原如同一張毯子,承托了將近二十萬的牧民,帳篷從山坡到山腳,極目所望,無邊無際! 入秋之時,塞外幾乎所有的游牧之民,都在朝著陰山遷徙,朝拜這十六胡的神山,匯入敕勒古盟。 “大單于回來了!”有小孩在昆都倫河岸看見車隊,便高喊道。 在河畔洗滌布袍的倩麗女子直起身,唱起嘹亮的歌,車隊中眾武士則放肆地以歌應和。項述依舊坐在那敞斗馬車上,收起羊皮紙,長腿架于車沿,調整了姿勢,舒服地半躺著。 敕勒古盟中迎出上千奔馬,朝著他們馳來,為首乃是數名年輕人,匈奴人、鐵勒人,紛紛高呼,項述只不理會,頃刻間那伙年輕人聚攏,集合到車隊兩側,七嘴八舌,笑著詢問項述,所用語言,陳星一概不通,只得茫然聽著,但從表情上猜測,他們不停地詢問項述這段時間里,究竟去了何處。 項述嘴角難得地微微勾著,現出些許笑意,其后跟隨的部眾紛紛叫囂,那伙年輕人便掉轉,去幫助卸貨搬東西,安置百姓。 一名年輕人說著匈奴語,伸出木棍,進車斗中想敲陳星,陳星趕緊避讓,眉眼間帶著怒火。想必說的是“怎么還搶了個漢人回來”。 “滾!”項述終于用鐵勒語說。 那年輕人哈哈大笑,縱馬馳走。 不斷有人靠近,仿佛在朝項述請示,項述或不答,或懶懶地“嗯”一聲,來人便將車隊中的關內胡民帶去安置,跟隨項述北遷的百姓與胡人仿佛都十分興奮,就像在此處找到了闊別已久的親人。 陳星說:“看來他們入關以后,過得也不怎么舒服。” 那是歸鄉的愜意與自在感,相較于在長安城內,守著苻堅立下的各種規矩,讀書做官考功名,這群蠻子明顯更喜歡回到草原上自由自在地過日子,當真是天性使然。 項述沒有回答,眼看車隊人越來越少,最后只剩他們倆,兩輛馬車拉進了古盟東面的山巒下,一處谷地之中。 這里居住的人很少,看見項述回來,所有人都是一陣歡呼。 馬車在最大的帳篷前停下,項述躍下車來,陳星忽然想到,項述既身為大單于,又早已過了婚配年紀,會不會已有妻兒在家中? 但這谷地中人很少,項述所住之地也甚安靜,王帳依山而建,占據了溪流的河水源頭,足見其地位尊崇。 不少人過來朝項述問好,項述說了句鐵勒語,人便散了,陳星充滿好奇地到處看,說:“這就是你家嗎?” 項述說:“我先召集長老開會,你自己隨意罷。” 說著,項述朝眾人交代了幾句,料想是安置陳星。 是時又有人牽過馬來,項述便翻身上馬,“駕”一聲馳出了谷地。 陳星:“哎等等!我聽不懂你們的話啊!” 項述一走,四周便有不少鐵勒小伙子過來,好奇地打量陳星,開始議論。 陳星嘴角抽搐,只得客氣點頭。 有人扔給他一塊濕布,陳星忙道:“謝謝。”繼而擦了下臉,心想原來塞外待客是到了先洗臉。 眾人又嘰里咕嚕地說了幾句,繼而爆出一陣大笑,有人朝陳星指指帳篷,陳星說:“好,這就去歇下,各位費心了。” 陳星撩起帳篷,進了項述的家里,只見地上鋪著一張碩大的藍底刺繡毯,房內又有不少擺設,寢具、餐具、矮案一應俱全,還有從南邊運來的屏風,采光倒是很好,帳頂開了防雪窗,照得內里十分明亮。 一角還有個書架,上面擺滿了各族圖文古籍。 卻因為主人離家日久,東西布滿了灰塵。 外頭那鐵勒小伙子又打了桶水過來,指指案幾,拍拍陳星的肩,說了句鮮卑語:“這就開始,擦干凈點,大單于回來之前把王帳打掃完。” 陳星低頭看看手里抹布,再看眾人,笑著用漢語客客氣氣地答道: “我去你的。” 第28章 開張┃無論如何救他一命!你讓我做什么我都答應你! 敕勒川一帶, 關外游牧居住區占地千傾, 儼然關中一個大城如鄴、晉陽規模。分布區域則按族來劃分, 鐵勒族在東面。而大單于項述所居,又是兩面環山,朝向這沒有城墻的塞外聚落, 聚落之外,又有不少游牧者舉族前來,度過了短暫的夏日后, 加入古盟, 預備迎接不久后即將到來的漫長冬天。 陳星覺得這里實在很美,鬧中取靜, 且風景秀麗,爬上背后的半山腰, 川中全景一覽無遺。項述的族人們也十分豪放熱鬧,縱馬的縱馬, 擊球的擊球,成日無所事事,歡聲笑語, 游手好閑, 不事生產,等待過冬。 可是為什么老子遠來是客,要給你打掃房間啊!我又不是小廝!陳星很想把抹布摔在地上,卻按捺不住好奇心,看了眼項述的生活之地。 不像娶妻生子的模樣, 卻能看出,曾經還有人在這里生活。 陳星從小到大就是與師父住在一起,這種感覺非常熟悉,興許項述還未長大時,是與父親同住的。更早以前,想必母親也在。 他隨手擦了下書架,翻閱上面的書,文字幾乎全都不認識,圖倒是認得不少,大多是武學圖譜、騎射指導、兵器記錄、外族對筋脈與xue位的闡述,以及塞外的地圖,還有許多林林總總的名冊。 日暮西山時,外頭傳來歌舞聲,項述回來了。 項述:“你干什么?別亂動我東西!” 陳星幾乎要把抹布懟到項述臉上,怒道:“你說呢?你們的規矩就是讓客人來打掃房間嗎?” 項述一怔,卻笑了起來。 自從回到敕勒盟后,項述心情好了許多,陳星還是頭一次見項述笑,一笑起來,這家伙頓時更顯英俊,一身生人勿進的氣場馬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是比拓跋焱還要更溫和親切的暖意。 但項述馬上斂了笑容,說:“用晚飯罷,跟我走。” 當夜,鐵勒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會,整個敕勒川燃起篝火,慶賀大單于的歸來。山巒下飲酒、烤魚、吃rou,歌聲震天。陳星坐在項述身邊,下屬奉上烤羊腿,又遞給他一把銀刀,陳星食欲大振,切下rou正要自己吃的時候,四周人又沖著他怒罵。 陳星:“?” 所有人開始呵斥陳星,示意他侍奉大單于吃,陳星抓著刀,很想捅死項述。 “說你不懂事。”項述隨口道,又朝周遭解釋了幾句,大家才慢慢就座。 陳星只好把rou切下來,先給項述,項述只吃了一點,便抬手示意,說:“自用罷。” 于是大伙兒才開始用晚飯,不久后又有女子扶著老人前來,料想是哪一族的長老,入座,與項述從長安帶回來的幾名老人互相問候,閑話交談。項述也不插話,只喝著酒,間或一瞥陳星,陳星吃著烤羊rou,不住從眾人表情中猜測,聽到提及苻堅名字多次,料想是在說他壞話。 項述把空杯放在手邊,示意陳星斟酒。 陳星說:“你們打算殺進關中,取苻堅而代之,自己當皇帝嗎?” 項述隨口道:“看我心情。” 陳星:“……” 陳星給項述斟滿了酒,又問:“你說帶我去那個什么山里找定海珠的承諾呢?你答應我了。” 項述:“等。” 陳星雖知剛回來第一天就催項述干活,畢竟有點不太識趣,卻掛心此事,忍不住又說:“你沒有騙我吧?” 項述難以置信地看了眼陳星,意思是“我是這種人?”。 “不相信現在就滾回去!”項述怒道。 項述一大聲說話,所有人停了交談,朝他們望來,陳星馬上說:“別生氣別生氣,是我失言,來,大單于,我敬你一杯!” 陳星生怕被這伙蠻子找麻煩,趕緊給自己滿上了酒,笑著要敬眾人,又朝大伙兒示意,看,我們沒有吵架。項述卻一手摁住陳星腦袋,另一手拿酒碗,直接給他灌了下去。 陳星:“!!!” 與席人等,只聽兩人在用漢語說話,并不知發生了何事,很快就恢復了交談。 陳星被嗆了滿身,怒氣沖沖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