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這一天注定將成為苻堅殺掉兄長苻生之后,至為動蕩的一天,長安全城封禁,準入不準出。清河公主在大單于劍下喪命的消息雖已下了嚴令封鎖,卻依舊不脛而走。不到一個時辰,長安早市開張時,大街小巷全部知道了這個消息。 自苻堅滅燕國以來,長安還是頭一天發生如此震驚朝野的大事,慕容家于秦而言,乃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亡國之臣,投降苻堅的京兆尹慕容垂、入京述職的范陽太守慕容評、尚書慕容暐,天剛亮便入朝求見苻堅。鮮卑慕容氏族中子弟,并有聯姻關系的拓跋氏族人、與慕容家往來親厚的羌人茍萇等等,盡數跪等殿外。 大秦朝堂頓時炸了鍋,只因清河公主在某個意義上而言,象征著慕容氏與當權者苻堅的聯系紐帶,自從茍皇后去世,苻堅便未再立后,后宮以清河公主為長,苻堅更因清河、慕容沖姐弟二人而拒納妃嬪。人就這么不明不白,死于大單于述律空劍下,苻堅無論如何要給滿朝文武一個交代。 慕容氏全族在聽到消息時已徹底震驚,然而暗流涌動之下,質問苻堅時,卻仿佛帶著更多的警惕意味。 那神色苻堅見過不止一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朕正在追捕大單于。”苻堅滿目紅絲,疲憊不堪,仿佛一夜間蒼老了十歲,緩緩道,“昨夜之變,諸多端倪,未得期間一二。大單于已畏罪潛逃,只有他才能告訴我們答案。” 滿朝鮮卑貴族子弟林立,鴉雀無聲,唯獨與慕容氏素有宿仇的宇文家人帶著幾分幸災樂禍之色。 “陛下,”尚書慕容暐開口道,“慘案發生之時,您在何處?” 慕容垂于數月以前,在襄陽城大戰中被火焰燒灼了側臉,此時仍戴著一副鐵面具,陰沉不語。 “這話什么意思?!懷疑朕也是同謀不成?!”苻堅頓時大怒道。 階下所立眾人明顯帶著不信任的神色,述律空大單于抵達長安,第一天便鬧得滿城風雨,苻堅對述律空的忌憚,也早已傳遍朝廷。敕勒古盟對苻堅的牽制,以及兩方的親近,已讓長安各族生出不安之心,唯恐下一步則是更多的北方游牧部落入關,前來瓜分他們以亡國為代價,所換取的得來不易的利益。 慕容垂終于緩緩道:“陛下,聽聞刺客除述律空外,尚有兩名漢人,一人隨同首謀逃出未央宮,另一人,則被宮中緝拿,乃是西豐錢莊馮家的小兒子,是否確有其事?!” “大單于為何要與一伙漢人相互勾結?”慕容暐難以置信道。 苻堅答非所問道:“拓跋焱已帶領禁軍,包圍了松山,馮氏一族,確實畏罪潛逃,全家上下,連夜出城。” “人在哪里?”終于有人按捺不住了,“把他交出來!” “大膽!”王子夜開口,替苻堅呵斥道。 苻堅答道:“人不能交給你們,朕正在審訊,三天之內,一定會給你們一個交代,較之爾等,朕心中悲痛,唯有更甚,回去想想清楚,冷靜下來,退朝。” 苻堅痛失愛人,不再多計較慕容家的無禮,但就在當天午時,長安城中軍力已開始調動,理由是以防大單于述律空謀逆,但明眼人都知道,述律空孑身一人,敕勒古盟的軍隊全在塞外,哪怕他振臂一呼,天下相應,誅昏君以定關中,大做好事,清國賊匡扶晉室,急行軍也得十天才能抵達長安,苻堅這么做防備的是誰? 只有慕容氏。 陳星把柴房的門推開一條縫,朝外張望。 這戶人家安靜得不同尋常,令他隱約擔心起來,難不成宮里瞞住了消息? 項述失血不多,很快便恢復了氣色,起身背劍。 “接下來怎么辦?”陳星穿過回廊,偌大一座宅邸中,后宅內竟空無一人,到得廚房,里頭放著做好的早飯。 “須得見堅頭一面,”項述說,“確認他的安危,再順便將馮千鈞設法救出來。清河公主既有復仇之心,想必已不是一天,這伙人同黨不知有多少,萬一狗急跳墻,堅頭莫說報仇,自己性命都難保,須得盡快做好準備。” 陳星知道,項述一旦隱藏在暗處,以他這等武藝,無人能動得了他,哪怕動手不成,也可全身而退,帶上自己,可就說不準了。 陳星說:“我……” 項述:“?” 陳星朝項述說:“我還是不去拖你后腿了。” 陳星心思忐忑,昨夜項述若非為了保護自己,也不會中箭。 項述:“你在這兒等著?” 陳星說:“我再想想辦法去。” 項述沉吟不語,認真考慮陳星的提議,但陳星又忽然改變了念頭,說:“可苻堅若不信你怎么辦?是不是得將陰陽鑒找來,讓他親眼看一看……” “他要相信,我說什么他都信,”項述一語道出了事情的本質,“他若不相信,給他看什么他都不會相信。” 陳星一想那倒是,項述推開柴房走出去,陽光燦爛,刺得陳星雙眼有點睜不開,項述左右看看,說:“你須得再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身。” 陳星忽然停下腳步,看見后院里停著一輛馬車,頓時與項述對視,兩人都認出來了,這是拓跋焱的座駕,昨夜竟陰錯陽差,逃進了拓跋焱的家!難怪一整個上午毫無動靜,禁軍再如何搜查,都不會搜查自家將軍的宅邸。 恰好外頭傳來聲音,看樣子,似乎是拓跋焱回來了。 “我去見他一面。”陳星說。 “不要找死。”項述說,“現在就走!” 陳星擺擺手,快步穿過回廊。 拓跋焱昨夜遭受了如斯重大打擊,一夜過去,整個人正瀕臨崩潰邊緣。幸而苻堅盛怒之下仍非不明事理,并未把他拖去下獄治罪,只通報全軍,馬上不顧一切代價,緝拿項述與陳星。 否則清河公主喪命,第一個要被抓來殺頭的就是拓跋焱,摒除職責重大不說,清河待他如弟般,若論悲痛,全長安城中,除苻堅之外,其次就是拓跋焱了。 拓跋焱深深喘息,一手覆額,把眉眼埋在掌中,獨自坐于廳堂上,不住喘氣,眼下城中戒嚴,禁軍正四處大舉搜查,慕容家族中人又大罵禁軍,誓要治拓跋焱玩忽職守之罪。屬下見拓跋焱急怒攻心,生怕這未及二十的少年,一時沖動之下做出什么難以挽回的事,便護送他回來暫歇,一有情報,便馬上朝他稟告。 “拓跋焱,我有一句話想對你說。”陳星的聲音忽然響起。 拓跋焱驀然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陳星。 陳星不知何時,竟是出現在廳堂上,拓跋焱馬上反應過來起身,陳星卻道:“拓跋焱!” 拓跋焱喘息著注視陳星,說:“你……你……” 陳星抬起一手,說:“你愿意聽就聽,不想聽,現在就把我綁了去見苻堅。”說著展袖,示意自己并未攜帶武器,左右看看,獨自一人。 拓跋焱沒有叫人,陳星知道還是有希望的。 拓跋焱雙目通紅,悲痛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單于為什么要殺她!這不合理!你一定要給我一個解釋!” 陳星深吸一口氣,朝他講述了事情的整個經過,拓跋焱越聽越覺荒唐,卻沒有打斷陳星,眉頭緊緊擰了起來。 “這……”拓跋焱道,“不可能!她為什么會……” 陳星解釋道:“她一定是被迷惑、被cao控了,拓跋焱,你仔細想想,她平時有沒有表現不對的地方?” 拓跋焱起身,在廳堂內走了幾步,忽然望向陳星。 “那面鏡子呢?”陳星說,“只要有鏡子在手,我就能證明給你看。” 拓跋焱恢復鎮定,說:“我不知道,當時的情況實在太混亂了,你……這怎么可能?她在修煉妖術?” 陳星說:“還有一個辦法,將馮千鎰找來,讓我與他對質。” 拓跋焱:“馮家在昨天夜半,就已人去樓空。” 陳星:“!!!” 陳星走近拓跋焱,拓跋焱又頹然坐下,喃喃道:“現在慕容家已吵翻了天,讓陛下交出兇手……大單于又去了哪里?他……哪怕修煉妖術,又何至于下這么重的手?” 陳星與他并肩而坐,想起清河公主特地為拓跋焱說親一事,能猜到二人情同姐弟,感情深厚,且當夜眾人所目睹的行兇者乃是項述,拓跋焱迄今仍未將陳星視作同謀,不禁心生難過。 陳星想了想,伸出手,手中發出溫潤白光,穿過拓跋焱手臂下,輕輕地按在了他的胸膛上。 拓跋焱舒了口氣,仿佛好多了,陳星說:“項述去尋找與苻堅談判的辦法了。” 現在無論說服誰都沒有用,苻堅是決定一切的人,只有避其鋒銳,將事情解釋清楚,才能化解這場誤會。 拓跋焱起身,說:“我這就下令去追緝馮氏一族。” 陳星并不抱多大期望,要求拓跋焱來保護他,包庇窩藏罪犯之罪,等同合謀。而在拓跋焱面前現身,最重要的一點則是:他同意項述的看法,必須確保陰陽鑒不會再落在馮千鎰或其他同謀手里。 作為交換,他甚至愿意直接去見苻堅,而讓拓跋焱保護好陰陽鑒。 拓跋焱一瞥陳星,不安道:“你現在不能進宮,一旦入獄,慕容氏就會想方設法殺了你,給表姐償命。”說著緊緊皺眉,仿佛在考慮一個艱難的決策,又道:“或是將你扣作人質,逼大單于現身。” “留在我家,”拓跋焱想來想去,最后說,“這里眼下是最安全的。” 陳星十分意外,說:“不行!你這是窩藏罪犯……” 拓跋焱卻擺了擺手,徑自出去,喚來手下吩咐,卻不讓人進廳。陳星站在屏風一側,細聽之下得知他先是讓人進宮去,將昨夜的鏡子取回,再著一隊人出長安,追尋馮千鎰一家下落。 “馮家人一定還未逃遠。”拓跋焱回來后,示意陳星在榻畔小憩片刻。 “你累了吧?”拓跋焱又問,“先睡會兒,我讓人做點吃的送來。” 陳星莫名感動,正要開口,拓跋焱卻解釋道:“你覺得我是因為喜歡你,才保護你?” 陳星頓時十分尷尬,滿臉通紅,心想這蠻子居然就這么把話捅了個通透,只得連忙擺手,示意不要再說下去。孰料拓跋焱又說:“不是,天馳兄弟。當前最重要的,已不是表姐死因。你口中的數十萬‘魃’,一旦被放出,后果非同小可。你是唯一一個能解決隱患的人,絕不能將你送進宮內。” 陳星松了口氣,沒想到拓跋焱一語中的,竟是如此通透,十八歲便擔任禁軍統領,可見苻堅對其評價不虛。 藏身屏風后的項述聽到這里,知道拓跋焱已大致相信陳星的話,于是翻出廳堂后窗,悄然離去。 “謝謝,”陳星如釋重負,真誠道,“謝謝,拓跋兄。” 拓跋焱抽出一張地圖,攤在桌上,陳星余光瞥見是城防布置圖,拓跋焱又嘆了口氣,說:“表姐一死,只怕慕容家不愿善罷甘休,現在是最危險的時刻,唯有希望大單于能盡快解開這個死結。” 陳星不敢多看,暗自心驚,昨夜之事,只恐怕激化了鮮卑人與苻堅的矛盾,慕容氏身為燕國的亡國之民,說不定清河暗中反叛之事,亦有慕容家在背后支持,若當真如此,借助怨氣制造魃,使用鏡中世界的一方,竟是慕容家,麻煩只會更大。 苻堅將面臨著慕容氏的提前叛亂,而拓跋焱的處境也相當危險。 陳星想來想去,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得說:“找回鏡子,我擔保就絕對沒問題。” 拓跋焱凝重地點了點頭,開始重新計劃長安城中兵力布置。 一個時辰后,陳星還正精神著在思考,拓跋焱卻先趴在案上睡著了。陳星走過去看了一眼,桌上一側,正攤著不久前自己為拓跋焱親手謄寫的“行行重行行”。 此時廳外傳來響動,陳星忙推醒拓跋焱,躲到屏風后。 拓跋焱清醒少許,喝道:“如何?” “找遍了長風殿下落,”那手下答道,“不見將軍所說的圓鏡,問了陛下,陛下也不記得了。” 陳星心中咯噔一聲,拓跋焱沒有說話,那手下又說:“回來前已知會過內侍,讓他們一找到就送到府上。” 拓跋焱問:“陛下還說了什么?” “陛下正在與王子夜大人議事。”手下答道。 拓跋焱只得揮手示意他們離開,陳星越想越是覺得有問題,昨夜在場人等就只有自己、項述、馮千鈞、苻堅與拓跋焱五人,而后混亂之中,倉促逃離,又是誰拿走了? “有危險了,”陳星說,“拓跋焱,你最好將軍隊全部調回去,守住內城。” 拓跋焱尚未開口,外頭又有手下喝道:“報——回稟將軍!馮家出城后,四野俱無蹤跡,未曾追查到下落,十六路官道已派人沿途追緝。” “奇怪了,”拓跋焱皺眉道,“拖家帶口,馮千鎰還是個殘廢,按理說跑不了多遠才對。” 陳星說道:“唯一的可能,只有一個,他們躲進了鏡子里,那么問題來了……陰陽鑒究竟在誰手中?” 禁軍乃是皇家侍衛,對宮掖之地熟得不能再熟,別說找一面鏡子,就算找一根針,也一定能找出來,現在陰陽鑒消失,背后一定還有人在cao控。 “報——”忽然又來了第三撥人,大聲道,“陛下有令,酉時三刻,于西街口刑場處,斬決昨夜宮內刺客馮千鈞。” 陳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