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陳星在外頭繞了小半圈,卻找不到入口,只看見一個緊閉的大門,門上四個鎏金大字閃閃發光:“西豐錢莊”。 陳星:“?” “有人嗎?”陳星喊道,對比手中地圖,確實是此地沒錯。再繞一圈,到得一處密林外,看見兩只石敢當,側旁又有兩塊石頭,左書“蒼松翠柏”,右書“森羅萬象”。 陳星沿著路走了進去,順著曲折小徑拐了幾個彎,忽覺不對,內里樹木假山,竟是以三國時孔明所設的“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排布,陳星拜入師門后第一課學的就是破這八門陣法,絲毫難不倒他,只猶豫著既設下這陣,想必不是什么對外開放之地,貿貿然闖進來會不會失禮? 然而要轉身,這外八門卻已不能原路退回,唯一的通行道就是走到底,從東北方艮宮生門出去,陳星只好硬著頭皮往里走,走來走去,突然又發現這八卦陣還有諸般變化,轉過假山后,面前忽現一大宅,內里點著明晃晃的燈光,廊下擺放著近二十雙武靴,有新有舊,陳星在外頭喊道:“有人嗎?” 不聞應答,陳星便脫了靴上去,將滑門一拉,“嘩啦”一聲。 “推翻苻堅!光復大……” 里頭滿屋子的人席地而坐,群情洶涌,喊話喊到一半,那宅子隔音極好,內外竟是不通人聲,看那模樣,顯然是在開會密謀。 陳星:“打擾了,需要加點茶水嗎?不用我就先走了。” 陳星果斷把門關上,內里頓時沖出來一群人,各個出刀的出刀,亮劍的亮劍,抽出兵器架在陳星脖頸上,陳星毫無招架之力,只得抬起雙手,說:“我真的什么也沒聽見啊!” “天馳?”馮千鈞的聲音在里頭詫異道,“你是怎么進來的?快住手!自己人!” 陳星被刀架著進了房內,只見正中央深處一張寬榻,榻上坐著一名二十來歲、寬袍大袖的男人,馮千鈞則坐在那男子一旁,對著矮案喝酒。 “住手。”那男人說,“請這位小兄弟進來。”說著一瞥馮千鈞眼神,馮千鈞稍一點頭,意思是無妨,招手示意陳星過來。押著陳星的一眾武人便松手,讓他到馮千鈞身邊去。 “時間無多,”男人說,“既有貴客,但聽無妨。咱們繼續說,襄陽此番遭難,非是一時之錯鑄就……” 陳星看了眼馮千鈞,見他已與路上判若兩人,換了身繡滿樹葉與繁花的寬袍,那把環首刀擺放在中央案幾,男人的面前。這等繁花武袍,哪怕貌美如女子的鮮卑人穿都顯得妖里妖氣,但穿在馮千鈞身上,卻絲毫不顯突兀,反而奇異地非常合適,自然有股華麗到極點的氣勢。 陳星看看中央那男人,再看馮千鈞,馮千鈞低聲在陳星耳畔說:“那是我哥,叫馮千鎰。你小子居然能破他設在外頭的八卦陣?當真小看你了。” 陳星:“我……我亂走的,你們在做什么?” 馮千鈞:“密謀造反啊,這么明顯都沒看出來?” 陳星誠懇道:“看出來了,現在進行到什么階段了?” 馮千鈞:“始終沒進展,愁死人吶,都不想陪他們玩了。” “苻堅倒行逆施,如今已天怒人怨,氐族、鮮卑族、匈奴族中怨忿者眾……你們倆,不要在下面講小話。”馮千鎰用手中戒尺敲了敲案幾,“塞外大單于入長安,釋放了一個明確的信號,興許不久后,城中各族,便將聯合起來,推翻苻堅……” 陳星聽到這里,嘴角抽搐,朝馮千鈞低聲道:“我怎么看他倆關系還行啊。馮大哥,你確定這消息來源沒問題?” 馮千鈞趕緊示意稍后再問,馮千鎰又朝眾人道:“接下來,便由舍弟朝各位分說,從襄陽上京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 馮千鈞清了清嗓子,開始敘述中原大地,胡人對苻堅的敵視。馮千鈞邊說,馮千鎰邊補充,苻堅掌權多年,依名臣王猛所計,定下所謂“尊漢攘胡”的國策,卻不僅沒討好到漢人,反而更得罪了自己的靠山胡人。如今五胡眾人怨聲載道,已開始反對苻堅。大秦看似軍力強盛、如日中天,實則在王猛死后,內里勢力盤根錯節,早已搖搖欲墜。 眾人聽得心情澎湃,仿佛只要馮千鎰振臂一呼,整個長安城中無論漢胡,馬上就會沖進皇宮,將苻堅這昏君碎尸萬段。 馮千鈞闡述完整個經過后,不予評判,主持會議的馮千鎰則待到廳內再度靜謐后,方說:“情況正是如此,接下來,各位在中原活動時,南方撥出重金,支持咱們驅虜興漢的大業,接下來的一年內,正是關鍵時刻,怠慢不得……” 也許緣因來了外客,也許是今日會議主題本不在此,馮千鎰沒有詳細提到太多造反相關,簡單地總結了本月情況,展望今年后,就散會了。 眾江湖俠客紛紛起身告辭,言談間對馮千鎰十分恭敬客氣,對馮千鈞則一般般,似乎還有瞧不起的神色。待人全走了,馮千鈞將兄長抱了起來,放在側旁一張木輪椅上,陳星這才發現馮千鎰雙腿不能行動,須有人照料。 “走,用晚飯去,你一定餓了。”馮千鈞取了環首刀交給兄長,馮千鎰便將這寶刀擱在膝上,緊緊攥著。 馮千鈞又朝陳星說道:“還有不少事,須得與你細細理清。” 三人沿廳堂內廊離開,不待陳星發問,馮千鈞便主動解釋,陳星方知道,自己居然誤打誤撞,闖入了松柏居的秘堂。 “你……你們是……”陳星懷疑地看著馮千鈞,想起項述對馮千鈞的評價,果然這江湖浪人不簡單。 “嗯。”馮千鈞一笑道,“為兄的真正身份,是西豐錢莊的少當家。我哥是目前的家主。松柏居與西豐聯號總莊開在一起,都是我家的產業。” 馮千鎰保持了沉默,通過陰暗走廊時全程出著神。陳星打量四周,經過回廊,又入庭院,此地曲折神秘,轉過庭院后,乃是一片占地近十畝的客棧群,客棧群外又有奇形怪狀的松樹,如黑暗里守衛著此地的鬼神。 陳星的驚訝之心,已被西豐錢莊的環境吸引了,反正馮家兄弟是什么人也不太關他的事,重要的,則是三百年前,長安驅魔司總署遺址究竟位于何處。看這模樣,多半是被馮家改造了。 坐在輪椅上的馮千鎰看出陳星神色,淡然道:“松柏居只接待漢人,大門在另一邊,背后這條路,極少有人走。” 馮千鈞目光瞥向陳星手中的圖紙,仿佛意識到了什么。穿過松柏居正堂,來到一間幽筑中,馮千鎰朝陳星客客氣氣地說:“小兄弟既與述律空大單于住在一起,還以為今天會一起過來。” “嗯……他……我和他其實不熟。”陳星心里盤算著,自己只是來找驅魔司總署舊址的,結果不小心撞破了這群人在商量謀逆造反,這下得怎么脫身才好,該不會要拉我上你們的賊船罷。聯想到方才馮千鎰竟也不讓他回避,明顯是打著知道越多,就越不好抽身的算盤,頓時覺得有點危險了。 陳星平日為人豁達,許多事不過難得糊涂,人卻半點不傻,又說:“與項述暫時同住,也只是為了一樁事,過得幾天等事情查明,我就得走了,反正在那群胡人里頭,無論說什么也沒人信我,再說我還有許多事要忙的。”言下之意我也沒空來管你們這事,更不會去告密,你大可不必殺我滅口。 “不妨,”馮千鎰又說,“原本也想令千鈞引薦,擇日不如撞日,今天你能來,是咱倆的緣分。” 陳星一瞥馮千鈞,馮千鎰又說:“我去稍做安排,千鈞,你且先陪大驅魔師用晚飯。” 陳星:“……” 馮千鈞一關上門,陳星頓時瞥向馮千鈞,示意他解釋。 馮千鈞無奈攤手,無可奉告,稍稍低頭,看著陳星,陳星詫異道:“你哥怎么什么都知道?你究竟朝他說了多少?” 馮千鈞說:“你是不是不知道,這兒是什么地方?天底下有什么消息,能瞞得過松柏居的當家?” 陳星:“你們到底是做什么的?我看不像開客棧的啊。” 馮千鈞:“實不相瞞,賢弟你別生氣,我們家的主業嘛,是開錢莊,放高利貸。” 陳星看這建筑群如此氣派,答道:“果然,你家挺有錢嘛。” 陳星環顧周圍,只見墻上掛著曹丕的真跡,室內立著水墨屏風。下人送了食盒,馮千鈞又自顧自在一旁坐下,提了爐上燒開的水沖茶,解釋道:“副業嘛,西豐錢莊,還有另一個作用,就是探聽天底下的情報,南來北往,山海內外,大到皇帝家的家事,小到黎民百姓的十八輩祖宗,只要給錢,我們都能調查出來,天底下就沒有馮家得不到的情報。” 居然還是長安城中的情報頭子,陳星只覺這一路上實在太小看馮千鈞了。 馮千鈞沖好茶,朝陳星做了個“請”的手勢,笑道:“所以抵京第一天,西豐就知道了項述的真正身份叫述律空,乃是敕勒古盟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大單于……” “……也知道了我們夜闖皇宮。”陳星說。 “唔,”馮千鈞說,“還知道你是晉陽大儒陳喆的獨生子,宇文辛少年時,曾在你家學藝,只是世間之事罷……賊老天無眼,堂堂正正、頂天立地的正人君子從無善報;壞事做盡、死有余辜的鼠輩卻總是……” 陳星到一旁坐下,笑道:“這么說可就不合適啦。行事方正,那是因為咱們覺得這是對的,可不是為的圖善報。” 馮千鈞先是一怔,繼而釋然笑道:“是,是的。你可比大哥看得開太多了。”繼而帶著試探神情,朝陳星問道:“那宇文辛……” “嗯?”陳星正想著如何開口找驅魔司遺址一事,要硬著頭皮在別人家里翻箱倒柜似乎也不太合適。馮千鈞卻觀察陳星神色,末了忽然道:“罷了,沒什么,宇文辛在長安城中媚上欺下,此人不可深交,提醒你一句。” “看出來了。”陳星坦然道。 馮千鈞安靜地看著陳星,目中似有不忍之色,陳星倒沒怎么注意到這一抹轉瞬即逝的憐憫,用了飯,喝過茶,終于切入正題,朝馮千鈞道:“馮大哥,實話實說,今天貿然過來,是有一事相求。你還記得,咱們路上說起的驅魔總署一事不?” 話音落,紙門卻倏然被拉開,馮千鎰之聲道:“舍弟已原原本本,告訴了我。”卻是驅使輪椅,進了廳內。 陳星忐忑道:“這實在是一個不情之請……” “不。”馮千鎰入廳后,馮千鈞便不吭聲了。 馮千鎰朝陳星說:“天馳,實不相瞞,我們馮家在三百年前,也曾是驅魔師一脈,大伙兒都是同行。” 陳星:“!!!” 陳星頓時站了起來,一臉震驚地看著馮千鈞,馮千鎰則淡淡道:“這就是我所說的‘緣分’。” 馮千鎰將膝前環首刀拔了出來,兩指挾刀鋒,將刀柄遞給陳星,說:“這柄正是漢時留下來的,代代相傳的寶刀,古時相傳,森羅萬象封有青木正氣,現世之時——” 陳星接過刀:“可令神州萬千草木成兵,移青巒,平溪谷。” “你知道?!”馮千鎰雙目頓時亮了起來,帶著驚訝的神采。 陳星在古籍上讀到過眾多法寶,起初與馮千鈞相識,來不及細看他的佩刀,眼下接過握在手中,只見刀背上一行鐘鼓文:森羅萬象。 第14章 入庫┃是不是我不答應你的條件,你就不讓我進去? 陳星只約略一看,便將環首刀歸鞘,還予馮千鎰,笑道:“太好了!原來你們也是驅魔師!”說畢又遺憾道:“有關它的傳說,在古籍上曾有過記載。只可惜,現如今萬法歸寂,一切法寶都成了廢鐵。” 說著陳星出神回憶,馮家究竟是驅魔師中的哪一支?但曾經在師門中讀過的文獻記載里,大多只有人世間妖怪、神兵、法寶的圖譜,極少提及驅魔世家譜系。畢竟歲月淵長,各世家起起落落,又因中原動蕩而改姓遷籍,考究出身并無太大意義。 “一切法寶?”馮千鎰眼底明顯現出了懷疑神情,問道。 陳星聽見馮千鎰自報家門,是十分欣喜的,就像下山前師父所言,人間一定還有驅魔師世家,只是受萬法歸寂所限,一切法術、法寶都已沉睡。 假以時日,只要天地靈氣盡復,這些驅魔世家便將成為抵抗天魔的中堅力量。陳星絲毫不懷疑,自己在完成艱巨任務后便已死而無憾,余下的事,自然有仍然留存在這世上的驅魔師們去煩惱。 “除去心燈。”陳星索性把話說開,大家既然都是自己人,也不瞞馮千鎰,想必馮千鈞已告訴了兄長,便主動亮出手中光芒,解釋道,“心燈以人為寄宿體,存在我的三魂七魄中,所以勉強還能發發光。” 說著,陳星又忍不住看馮千鈞,心想你可是瞞了我好久呢。 馮千鈞認真道:“對不起,天馳兄弟,愚兄受了嚴誡,有關驅魔師的家承,絕不可貿然朝任何人提起。事實上這些年來,馮家的產業、族人,都有責任在身,就是守護這把神兵,等待它恢復光彩的一天,先父過世前將它交給我,我也有我的苦衷。” 陳星點點頭,大方地說:“沒關系,謹慎一點,總是好的。” 馮千鎰輕描淡寫地說:“如今天下是什么情況,小兄弟您也看到了。這些年來,馮家一直在為光復中原而奮戰,山長水遠地將千鈞從姑蘇喚來此地,也是抱著最后一絲希望……若森羅萬象果真是件所謂的‘上古法寶’,那么我們的光復大業,便將迎刃而解。小兄弟,我記得,您是漢人。” 馮千鈞聽到這里,終于插了句話:“大哥,天馳正在想解決這一切的辦法。” 陳星打量馮千鎰,再看馮千鈞,笑道:“這才開了個頭呢。” 馮千鎰馬上道:“只要能幫上忙的,請盡管開口。” “那我就不客氣了。”陳星答道。 馮千鈞示意陳星先別急著高興,讓自己來說,他朝兄長解釋了陳星來意,陳星便趕緊在廳內鋪開于工曹內取來的建筑圖,解釋道:“根據我的調查,漢末之時,長安驅魔司總署就在這松山之中,只不知道西豐錢莊與松柏居選址時,有沒有挖出來過什么東西?譬如說古地圖、信件一類的……” 說著,陳星抬眼觀察馮千鎰神色,再看馮千鈞,馮千鈞攤手,示意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馮千鎰卻是神色如常,答道:“西豐錢莊乃是我們的曾祖父所創辦,當初在長安建址時,此地是一片荒山,你確定曾經的驅魔司總署就在山里?” 陳星說:“如果圖紙沒有騙人的話。” 長安城經過漢末董卓、李儒等人幾番焚燒踐踏,三國時幾乎荒廢殆盡,晉時幾次擴建,城市擴大后,又遭五胡南下洗掠,匈奴人、漢人、氐人輪番入駐,燒了推,推了填,填了建。三百年來早已再難覓當初的一磚一木,但陳星仍然抱著些許希望,只因驅魔司總署的卷牘間是在地下。 “就在此處。”陳星指著當初建筑的一塊地方,那是地底的施工圖,解釋道,“當年有關萬法歸寂一事,先輩們一定留有資料。這將是非常重要的線索。” 馮千鈞端詳圖紙,望向兄長,兩兄弟交換了一個眼色。 陳星:“?” 陳星試探著問:“能讓我沿著圖紙所指方位去看看么?” 馮千鎰沉吟良久,馮千鈞說:“我帶天馳去罷。” “你進不去。”馮千鎰答道,“罷了,既然是自己人,進一次也不妨。” 陳星懷疑地問:“這地方,很重要么?” 馮千鈞想說什么,卻被兄長制止了。 馮千鎰終于道:“西豐的庫房,連著地底下,全是放錢的地方。” 是夜亥時,馮千鎰拄著輪椅,將陳星帶到一間大宅外。馮千鈞只來到門前,便停下腳步,示意陳星跟著進去就行,自己在外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