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項述那表情簡直十分難看,陳星卻忽然發現項述側臉顴骨處有一塊青紫,顯然是新傷,便詫異道:“你找苻堅打架了?” 項述現出不耐煩的表情,在榻畔坐下,陳星仍茫然坐著,項述便只得自己更衣,解腰帶,現出雪白的里衣。陳星心想這身衣服還是我給你買的,見項述心情明顯不好,只得上前去,將項述的外衣掛起來,過去打了熱水,給他洗臉,將布巾往銅盆里一扔,濺了項述滿襟的水。 項述:“……” 陳星:“我不會伺候人,也沒伺候過人,別把我當你小廝。你要趕我走,我現在就出去。雖然你是大單于,我也不怕你。” 項述深吸一口氣,只想捋袖子動手揍他,可堂堂大單于,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更不甚光彩,只得作罷,于是隨手一指另一張榻,意思是滾一邊去睡。 陳星爬到另一張榻上去,項述沉聲道:“這段時間里,允許你住在宮中。條件是查清一件事……” 陳星面朝墻壁,蓋上被子,側躺著不動。 項述一瞥陳星背脊,又說:“魃亂究竟從何而來,背后是何人在主使。聽見沒有?” “我在聽!”陳星不耐煩道。 陳星越想越煩,項述分明沒把他當一回事,不過細想起來也事實如此,他倆非親非故,自己也沒資格對項述發號施令,只得忍氣吞聲道:“行,知道了,我會去查,但必要之時,你得為我提供協助。” 項述卻一口回絕道:“沒這閑工夫。” 陳星:“你……” 陳星忍不住翻過身,本想挖苦他幾句,你這么了不起,還不是被關在襄陽地底下的大牢里?要不是老子救你,你這會兒估計都死了……但一看項述在夜光下平躺,那英俊側臉十分好看,一肚子火又消了,滿肚子怨氣罵不出口。心想罷了罷了,好歹是我自己救出來的人,怪就怪我倒霉。 “不用你跟著。”陳星說,“我需要查看長安文冊與前朝記載,還得在城中調查,你與我行個方便就行。” 項述也不回答,陳星知道他聽見了,便轉身睡下。 這是他連日來睡得最為安穩與暖和的一夜,冬去春來,直睡到日上三竿時,皇宮庭院內桃花開了三兩朵,陳星又被外間嘰里咕嚕的聲音給吵醒了。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在睡覺時被偷偷賣到了某個塞外的市集上,一屏風之隔的殿外簡直人聲鼎沸,吵得他一個激靈坐起身。 項述已更衣洗漱用過早飯,換了一身藏藍色的錦袍,袍上以金線繡有鷹、狼、蛇、狐、鸛、熊等等敕勒古盟中,十六胡的圖騰。束了牛芒辮,左手戴三枚寶石戒指,腰纏騰龍暗金帶,腳踏黑漆鹿皮長靴,雙目明亮漆黑如點星,面龐冷峻,一副憊懶模樣,如同野獸般盤踞在廳內正中榻上,一腳蹬住木幾,面朝滿廳擁擠就座的胡人。 奈何他長相實在太不粗獷,尤其修干凈一張俊臉之后,面色白皙,朱唇紅潤,就像錦緞裹著白玉像一般,絲毫沒有半分武人的野氣。 陳星一身雪白單衣轉出屏風來,廳里嘈雜人聲忽地一靜,眾人目光齊刷刷落在這單薄漢人少年身上。 兩人對視短短瞬間,陳星馬上又轉回屏風后去換衣服洗漱,聽著屏風外傳來的聲音,大致猜測這伙人乃是前來朝項述哭訴的,各自歸屬于塞外不同的部族,除卻已入關的五胡之外,還有其余勢力較大的部落,譬如鐵勒、柔然、室韋,以及匈奴不受治轄的不少偏遠姓氏,這些比關內五胡更粗野的蠻子,被漢人們統稱為“雜胡”。 其中有人在用鮮卑語說話,鮮卑話陳星倒是學過,聽出這數十名胡人,乃是在抱怨苻堅今年來尊漢攘胡的政策,一致希望項述以大單于的身份出頭,為移居關內的胡人做主。連“推翻苻堅”“尊奉項述為北方共主”“重新建國”等話都出來了。 項述沉默聽著,也不答話,陳星心道這伙胡人當真不怕死,竟敢在苻堅的眼皮底下光明正大地提議如何干掉皇帝,再繞出屏風時,見廳內一張小案上放著自己的早飯,跟狗食似的用個銅盤裝著,陳星便自顧自吃了。 陳星注意到項述一杯奶茶已喝完,手里卻翻來覆去,玩著那鑲滿了寶石的銀杯。 “我想去工曹一趟。”陳星忽然說,聲音卻被淹沒在嘈雜的環境里。項述也不理會他,陳星卻知道他一定聽見了,盯著項述,只見項述擺出一副出神的模樣,手指輕輕彈了下杯。 “項述!”陳星叫了幾聲,終于忍無可忍,怒吼道:“述律空!” 項述終于開口,不耐煩地喝道:“你和誰說話?!” 項述之聲猶如雷霆,廳內一群人頓時驚了,一眾老的少的胡人見陳星竟敢如此無禮,這還得了?當即紛紛拔刀的拔刀,出匕的出匕,大聲呵斥,圍過來亮了武器,明晃晃地架在陳星脖子上。 陳星:“……” 項述挑釁般地看著陳星,眉頭稍稍一抬,本以為他會馬上認慫求饒,沒想到陳星卻半點不怕。 “這漢人哪兒來的!” “殺了殺了!”當即有人把匕首架在陳星脖子上,一邊比畫,一邊轉頭朝項述說,“殺了好不?” “不好!”陳星像只待宰的雞,朝那人憤怒道,“正忙著呢!” 他向來不怕死,畢竟對于一個清楚知道自己還有幾年可活的人而言,許多事都并不重要。 “我要去工曹一趟,查閱長安修繕時的舊居遺址名冊。”陳星耐著性子說。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誰說話?”項述冷冷道。 陳星:“你是他們的大單于,不是我的,昨晚說好的,你要我幫忙,就得為我提供協助。” 項述帶著危險的意味打量陳星片刻,末了做了個手勢,打發了圍在陳星身邊、劍拔弩張的一群胡人,沉聲道:“來人。” 外頭馬上進來一名禁軍侍衛,陳星便一臉不爽地整理衣袍,起身跟著走了。 第12章 說親┃我管不了這事,與他不熟 門外禁軍侍衛看了眼陳星,露出忐忑表情。 “我不會像述律空一樣隨便砍人,”陳星說,“放心好了,只要帶我去工曹,幫我分說分說。” 那侍衛忙擺手,似乎十分緊張,眼睛只盯著陳星手上的戒指。 侍衛顯然不會說漢語,看見戒指時忙稍稍躬身,十分局促。陳星想起來了,這枚古樸的夜光石戒指,乃是拓跋焱昨晚隨手摘給他的,便用鮮卑語說:“拓跋焱呢?” 侍衛馬上躬身,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陳星在此處稍候片刻,轉身快步跑去通傳。 陳星:“???” 不一會兒,長廊盡頭轉出一個身影,一身暗紅武袍,腰佩一把尺許長的狼牙彎匕,穿過未央宮內滿庭春日飛花,正是玉樹臨風的拓跋焱。 陳星笑道:“拓跋兄!” 拓跋焱在春風里一笑,打量四周,仿佛有點不大好意思,忙道:“上哪兒去?我陪你。” 陳星忙推遲不不,太麻煩你了,拓跋焱卻笑道:“沒關系,當值也是無聊,與你四處走走。”說著又褪下手腕上一串青金石珠子,遞給陳星,親切地說:“來,這個送你。” “不不不!”陳星馬上正色道,“怎么又送我東西?正想把戒指還你呢!” 拓跋焱一見面就要送他東西,這令陳星實在非常為難,兩人推來推去,陳星要摘戒指,只是卡住了,摘不下來,堅持不敢收,拓跋焱說:“我都摘下來了,豈有收回來的道理?” 最后陳星只得依舊戴著戒指,說明來意,拓跋焱一想,便爽快道:“行,我帶你去。” 宮中侍衛眾多,卻明顯訓練有素,行走如風,目不斜視,巡邏的侍衛們一見拓跋焱,便紛紛退到兩道,躬身,行鮮卑禮,讓手。 宮門口等著馬車,拓跋焱先是請陳星上了一輛,陳星正給他挪位置時,拓跋焱卻放下車簾,翻身上馬,騎馬跟在一側。皇家禁衛開道,散騎常侍隨行,這可是大秦天子才有的待遇,陳星不禁開始全身不自在起來,拉開車窗往外看了眼,正好拓跋焱隨之也瞥了他一眼,左手指指自己繞著馬韁的手,示意陳星看戒指。 “你一直戴著?”拓跋焱說。 “呃,是的。”陳星隱隱約約,開始覺得有點不對了,拓跋焱對自己實在太熱情了,該不會是一見鐘情了罷?只不知拓跋焱這人是對誰都這樣,還是只是對他。 拓跋焱的性格半點不像鮮卑人,反而像個匈奴人,說話從來不拐彎抹角,又問:“你為什么會跟著大單于?你倆是什么關系?” 這話不問還好,一問出口,陳星終于憋不住了,從馬車窗內伸手出去,把拓跋焱衣襟拉著:“你聽我說,聽我仔細說……” 陳星于是把自己如何認識項述的過程,朝拓跋焱原原本本說了一次,拓跋焱聽得一臉茫然,最后到得工曹門口,朝他點點頭。工曹官員一見拓跋焱,便紛紛行禮,兩人一如走入無人之境,到得存放卷宗之地。 “……所以,”陳星說,“現在我得調查清楚官署變動問題。” “原來如此。”拓跋焱若有所思,又笑道,“還以為你是大單于的家人,一直有人說,他和漢人是……嗯。” “是什么?嗯……”陳星剛出口,馬上就感覺到,拓跋焱也許想說“以為你是大單于的媳婦”,為免尷尬,兩人都不吭聲了。 苻堅統御之下,朝廷依舊沿用晉時的三省制,政事之下又分吏部、殿中、五兵、田曹、度支、左民六名尚書,吏部主持官員擢降,殿中分管帝家與宮廷,祭祀等儀仗,五兵乃征兵開戰主掌部門。田曹負責全國田、地、水利、工建事宜,度支只管財政,左民則主管徭役、人口流動一應政務。六尚書統領十五曹,每曹各有郎中,負責政事之巨細。 陳星所到的工曹,即是長安、洛陽等城市改建、擴建的對應官衙。其時除卻朝廷部分武官之外,文官幾乎清一色全是漢人,書面往來,所用也俱是漢文。朝廷不是不想啟用胡人,奈何五胡的官家子弟從來就只會搞破壞,談到治理國家,實在是一竅不通。文字又不統一,看也看不懂,吵起架來都忍不住罵對方蠻子。一群蠻子們鬧哄哄的做不成事,最后還是沒辦法,只得求助于漢人。 苻堅從小熟讀圣賢書,心中向往中原詩書盛世,知道胡人雖靠武力強盛稱霸北方,卻決計不能長久。更何況打仗這種事天時地利人和,誰贏誰輸實在不好說。漢人不過是近百年來因晉廷聲色犬馬,方有積羸顯弱的局面。論行軍打仗,漢人可是半點不含糊,自古從秦莊公退西戎救周王室開始,再到兩漢時,哪怕曹魏一朝,每次都將塞外各族打得哭爹叫娘,聽見李廣、衛青、霍去病等人的名號便走不動路。 也正因如此,苻堅才下了嚴令,令所有的塞外胡族易胡俗,讀漢人書,否則終究是沐猴而冠,必須趁漢人暫時無力反抗的數十年里,火速一統天下,否則等到中原的主人回過神,下場會是如何,可不好說。 工曹郎中見拓跋焱親自陪同,便知陳星怠慢不得,于是親手取來了長安城中上百年來的宗卷,供他翻閱。 “你看得懂?”拓跋焱見滿眼密密麻麻的絲絹,上頭全是方塊字,對他來說如同天書一般。 “當然了!”陳星簡直無言以對,答道,“我好歹也是個漢人吧。” 工曹郎中一手扶額,朝陳星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和胡蠻說話當心點,別激怒了他們。陳星端坐,稍一躬身,知道他是好意。工曹郎中便道:“兩位大人慢慢看。”于是退了出去。 拓跋焱:“這是古文字?不少漢人也未必認得全呢。” 陳星便笑道:“我從小學的,就是讀書作文章,天天跟著我爹耳濡目染的,就慢慢學會了。” 拓跋焱親自去將簾子往上卷了些許,恰好天光能灑進來。長安城內到處都種著梨樹,偶有幾片雪白的花瓣飄入,春日空氣令人心曠神怡。 “你會背《越人歌》嗎?”拓跋焱又問。 陳星哭笑不得,翻開宗卷:“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拓跋焱笑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陳星漫不經心,隨口道:“心悅君兮,君不知。” 兩人端坐寬榻上,陳星和衣,恭恭敬敬請出這封陳于木匣內,數百年前的案宗,將漢時碎紙勉強拼上,開始復原漢時的長安地圖。 拓跋焱在旁看著陳星如變戲法般的舉動,一時室內只聽碎紙之聲,陳星拼湊出了小半個長安的地圖,發現拓跋焱在看他,聯系到先前工曹郎中使的那眼色,隱隱察覺出,長安的胡人與漢人之間,有著太多暗流涌動,雙方隔著難以度過的大江大河,充滿警惕地互相對望著。 胡人對漢人提防忌憚,而這忌憚中,又能品出少許“仰慕”的況味來。仿佛漢人天生便高了胡人一等,如今像神仙般跌落了凡塵,五胡一時尚不知如何處置,只能愚昧瘋狂地把曾經高高在上的中原主人圈起來,再肆意折辱發泄,一抒那殘忍的破壞欲。 “你想學漢字么?”陳星想到這里,忽然朝拓跋焱說。 拓跋焱馬上道:“想啊,可學不會。” 陳星猜測長安城中的大儒厭煩各胡,并無興趣去針對他們開發什么教育方法,更懶得去學鮮卑這等蠻族的語言。只隨便教教,學會了是他們的造化,學不會也就隨他們去了。于是他大大方方,寫了首詩,乃是《古詩十九首》第一卷 的《行行重行行》,也是當年父親教他識字時的第一首詩,用鮮卑語給每一個字注音。 “行行重行行,與君相別離,”拓跋焱認真地開始學漢字了,“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 陳星找到三百年前漢長安的建筑標記,開始對應檢索當年的圖紙,笑道:“苻堅陛下是不是讓你們讀漢人的書,加以考核?” “豈止?”拓跋焱無奈道,“每月初一、十五還要考試。當年學漢話,還是王猛大人教的我。” 拓跋焱漢語說得十分流利,奈何認不得字,幸而苻堅也知道武官不容易,考核標準比文官稍松。 “王猛啊。”陳星停下動作,從這個久違的名字里想到了許多事,到架子前去取下對應的圖紙,隨口道,“陛下看來挺喜歡漢人。” 拓跋焱雙目注視那箋紙,兩眼稍稍一抬,瞥向陳星,目光再度收回,又說:“今年初頒的法令,與你們漢族通婚,娶漢人的話,食俸加一,五品以上欽賜傳家玉玦一對,陛下親自駕臨,為各族子弟主婚。” 陳星笑道:“那,拓跋兄打算討個漢人媳婦嗎?” 拓跋焱的臉突然紅了,見陳星踮著腳去夠書架最頂上一層的卷軸,便起身替他輕巧取下一大捆,抬起手指,指指上面,答道:“為兄還想再等等,只因陛下還有一條法令,正擬待頒布。” “哦?”陳星伸手去接卷軸,道,“什么法令?” “屆時天下無論男女,俱可為妻。”拓跋焱一本正經地答道。 陳星頓時沒接住,稀里嘩啦卷軸掉了滿地。 陳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