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總算碰上一個正常人了,陳星拿了文書出來,那俠客便當著春日暖陽,摘了斗笠。 霎時春風吹過,云霾退散,厚重云層卷開,久違的太陽從罅隙中投出數道溫暖天光,只見俠客眉眼明亮,鼻梁高聳,朱唇如點丹一般,皮膚白皙,雖青衫落拓,卻隱有王公貴氣。抱著胳膊立于官府門前,立于光線中,頓時讓陳星感覺心里暖洋洋的,頗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那俠客又隨手摸摸臉上不明顯的絡腮,說:“相逢就是緣分,這一路上,煩請小兄弟多照顧了,走,不急著上路,先打點酒路上喝,不知江湖里怎么稱呼?”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陳星,今年十六歲,七尺九寸,一百三十斤……” “那愚兄也自我介紹一下,我今年二十二,九尺一寸,多少斤不清楚,已好久沒上秤了……” 馮千鈞長相文雅,言語間卻帶著一股俠氣,打了兩斤酒,放在馬鞍里,陳星則在市集上買了匹馬,抱了那搖尾巴的狗兒,也給塞在馬鞍里,露出個腦袋,與這臨時結識的朋友一同出城往隆中山去。馮千鈞為人隨和,談吐風趣,乃是淮南人士,背一把大刀,帶一個酒碗,少年習武,身手了得。 陳星心想,怎么護法就不是他呢? “這狗叫什么名字?”馮千鈞問。 陳星本想說路上撿的尚無名姓,忽然轉念道:“叫項述。” “還有姓。”馮千鈞說。 陳星:“嗯啊。” “天馳你……做什么營生?”馮千鈞看來看去,總覺陳星不似平常人,如今逃難百姓俱顯得蓬頭垢面,陳星一身卻收拾得甚齊整,連只狗也穿著貂皮襖子。可按理說若是公子哥兒,在這亂世里又不該沒人跟著,否則隨時被人謀財害命了去。 “別問了,”陳星說,“都是傷心事,不提也罷。你吶?” 馮千鈞拐上小路,正兒八經地答道:“愚兄是個殺手。” 陳星:“……” 怎么一路碰上的家伙,全都喜歡殺人。陳星不由得緊張起來,別又碰上項述這等瘋狗。 “你殺過幾個人?”陳星惴惴問。 “還沒殺過人呢。”馮千鈞說,“今年是我當殺手的第一年,正要趕赴目的地,干這人生中的第一票。” “哦——”陳星放下了心,馮千鈞又說:“長安,殺苻堅。” 陳星:“祝馮兄馬到成功!等等,殺苻堅,這得付多少錢的酬金?” 陳星心想若不貴的話,是不是也可以拿錢請馮千鈞去捉拿項述,不用殺掉,綁起來總是可以的,難怪晉人要拷打他,現在陳星自己都想揍他,早已翻來覆去,在心里把項述捆著抽了無數鞭。 “一籃子饅頭。”馮千鈞答道。 “很好。”陳星說,“我付兩籃子饅頭,幫我把項述抓回來行么?” “你抓自己的狗做什么?”馮千鈞莫名其妙,“不是在這兒么?” 陳星解釋了一番就是搶錢莊之人,馮千鈞馬上道:“那可不行。” 陳星:“三籃子饅頭。” 馮千鈞說:“不是饅頭的問題,我打不過他,去了也是給你丟人。” 陳星:“……” 馮千鈞開始給陳星解釋,光靠抖包袱就能讓三十幾枚金錠全部飛到它們該去的地方,還能把敵人全部打昏是什么個概念,這功夫至少馮千鈞自己看了,評價自愧不如。而且接下最后飛向陳星的那一兩金子時,馮千鈞幾乎是竭盡全力,還是仗著手中有玄鐵酒碗。 而項述顯然游刃有余,明顯與馮千鈞不在一個段數上。 陳星對武力毫無概念,尋思道:“哦,這么強嗎?” 馮千鈞沉吟道:“此人名喚項述?究竟是何來頭?” 兩騎進入隆中山內,倒春寒后,山下溪澗已破冰,漫山遍野的白雪于樹梢枝頭融化,萬物蘇晟,草木漸醒。陳星在這數百年前的古棧道前牽著馬,與馮千鈞一路前行,索性也不瞞他了,便將自己這一路上之事和盤托出。 聽到襄陽城中事時,馮千鈞忽有感慨,說:“朱序啊。” “他是個好人,”陳星說,“可惜最后也沒幫上他的忙。” 陳星不是不想幫朱序守城,只是驅魔師的使命對他而言更重要,孰料馮千鈞卻說:“朱序,唔,他投敵了。” “啊?”陳星頓時無言以對,朱序這下要被晉廷罵死了,不過自古以來投敵的多了,也不差他這一個。 “驅魔師。”馮千鈞尋思良久,點了點頭,“所以項述,就是被你選定的護法。” “你信?”陳星詫異道。 “信啊,為什么不信?”馮千鈞說,“一個人若是說謊,眼神騙不了人。現在護法跑了,你一個人往長安去做什么?” 陳星答道:“我得去找到大漢留下的驅魔司總署,還得使點錢,招幾個保鏢。路上既然有你陪著,這筆錢便可省了。” 漢時長安驅魔師鼎盛之時,曾設立過一個衙門,既然有署可查,便一定留下了什么資料。這原本是陳星計劃中,在找到護法以后的下一步。看看三百年前萬法歸寂一事,是否有跡可循。 “順便規勸下苻堅別再殺人。”陳星說,“但你既然要殺他,我就不去費口舌勸一個死人了。” 馮千鈞倒是心如明鏡,隨口道:“苻堅縱然死了,北方戰亂也決計不會停息,除非有人一統天下。” 聊了片刻,又開始猜測項述的來歷,陳星對中原江湖一無所知,馮千鈞也毫無頭緒,倒是十分好奇,詢問了許多有關驅魔師之事,陳星在華山中修習時,學過書上不少法術,當然僅限于紙上談兵。人間充盈著無處不在的天地靈氣,驅魔師不過是騰挪借用,才有了法術。如今萬法歸寂,自然是什么都使不出來的。 “只能發發光了。”陳星朝馮千鈞演示了一下發光,又說,“走夜路的時候可以給你照照,不用打燈籠,但用多了也氣喘,累得不行。” 馮千鈞倒不如何驚訝,說:“我曾在淮南見過,有人能將胳膊砍下來以后再接上去……還能將腦袋擰到背后,你能不能……” “快住手!那是江湖術士!”陳星趕緊制止了馮千鈞嘗試著把他的頭扭到背后的舉動,說:“可以是可以,但是一擰過來我脖子就斷了!” “你為什么要背個這么重的包袱呢?”馮千鈞說,“做這事兒為了誰?” “瞧你說的。”陳星答道,“天魔降世,神州就毀滅了,這么好的美景、這樣的世間就都沒了,你不會覺得很遺憾么?” 就像馮千鈞去殺苻堅,不過為的是一籃子饅頭,陳星在師父死后,也沒怎么認真想便決定了背上這責任,理由也很簡單,至少讓天下的這些花花草草、鳥獸蟲魚、活著的百姓們不會死于非命吧,美好的東西,人總有愛惜之意,看著它們無故毀滅,心里就不難受么? 兩人牽著馬途經棧道,過一線天時十分狹隘,巖石上掛著晉兵勾破的一角衣服。馮千鈞忽然道:“等等。”繼而停下,檢查那衣服。不久前,麥城官府派出來打探消息的那隊士兵同樣也從此處經過。 日落西山,山谷內一片靜謐,不聞鳥雀聲,陳星抬頭望去,忽見一線天頂端人影一閃。 “馮兄?”陳星忽然感覺到大事不好。 緊接著,馮千鈞陡然抓住陳星衣領,將他朝后直拖出三尺地,一線天頂端,兩個人的身體直墜下來!隨之一聲巨響,第一個人直直砸在了木質棧道最薄弱之處,頓時將棧道砸斷,帶著碎木落下萬丈高崖! 另一個人則砸在了陳星與馮千鈞面前,馬匹高聲嘶鳴受驚就要逃跑,馮千鈞馬上收卷韁繩,將坐騎穩住。陳星差點大喊,馮千鈞卻捂住他的嘴,低聲說:“別怕!已經死了!” 陳星喘息片刻,定睛一看,只見面前那“人”卻已是一具七竅流血的尸體,顯然是被人從一線天頂上扔下來的。 陳星:“……” 兩人同時抬頭,陳星要呵斥,馮千鈞卻抬手示意別說話。 “有人在上頭。”陳星想起方才所見那一閃而過的身形。 馮千鈞說:“先過了棧道再說。” 第6章 魃亂┃你不是殺手,馮兄,你騙人 被砸斷的棧道仍能勉強通行,離開一線天后,馮千鈞在一塊高地上,讓陳星暫時棲息,回身將那具尸體拖了過來,進行檢查。 那是一名晉軍士兵,撞得全身軟綿綿的,早已通體僵硬冰涼,馮千鈞說:“這人死后才被扔下來的。你看得出死因?” 兩人翻來覆去地檢查,沒發現那晉兵身上有刀傷箭創,脖頸上也找不到紫黑色的瘀青。 “興許是中毒。”陳星說,“死亡時間太久,我看不出來了,得找仵作。對方想毀尸滅跡嗎?” 晉兵尸體面部上停留著扭曲恐怖的表情,顯然在死前受到了驚嚇,但一般來說人在死于非命時都會有恐懼猙獰感,實在不好判斷。唯一可以確認的,就是已經死了至少兩天,臉上結滿白霜,只因氣候寒冷才未腐爛。恰好與城中那書令所言對上。 馮千鈞:“我去頂上找找,看能否發現蹤跡,你在這兒待一會兒,有人來了就喊,我看得見你。” 陳星答道:“不礙事,我運氣向來很好,這一時半會兒不會出事,剛剛尸體掉下來都沒砸中我呢。” 馮千鈞帶上一把鐵弩,腰間挎了把細長鋼刀,徒步上一線天山壁查看,回頭道:“我猜拋尸那人知道咱倆在下面,沒打算砸中你。” 陳星:“???” 馮千鈞身手矯健,只見他先是躍上一塊山石,再轉身拔高,反縱向一丈高的山石凸起處,便這么節節上升,往一線天處山頂跳躍上去。 陳星還在回想馮千鈞所言——知道下面有人,又沒打算砸我?是什么意思?忽然腦海中靈光一閃,拋尸者在警告我們,不要通過此地? 不知為何,陳星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暗中注視著自己。 馮千鈞在高處朝他揮手,陳星也朝他揮手示意。 “找到什么了?”陳星喊道。 馮千鈞沒有回答,消失了,陳星忐忑不安起來,不多時,馮千鈞從高崖上另找了一條路下來,牽著匹軍馬。 陳星松了口氣,馮千鈞看他臉色,知道是擔心自己,卻笑了起來,說:“怎么?天馳你擔心我出事?” 陳星道:“當然啊!荒郊野嶺的,獨自行動有點危險。” 馮千鈞忽然來了一句:“萍水相逢,剛認識不到十二個時辰,你這小子。” 陳星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有點不好意思,只見馮千鈞單手扛起那尸體,放到馬背上去。捆扎實,隨手拍了下馬股,說:“走!帶他回麥城去,麥城!駕!” 馬兒載著尸體,就這么跑了。 兩人在山下背風處升起火,決定于野外露宿一晚,明日出山后再作計較。 陳星朝著篝火,一時兩人無話,都在出神。 “馮兄,你在想什么?”陳星朝馮千鈞問。 篝火映在馮千鈞臉上,馮千鈞淡淡說:“在想那人怎么死的,你呢?” “我也是。”陳星答道。方才時間有限,總不好去扒一個犧牲的將士的衣服細細檢查。 “也許是很細小的暗器,”陳星說,“有些劇毒,能達到這種效果。” 馮千鈞眉頭深鎖,說:“罷了,睡罷,賢弟,愚兄武功雖不及你那護法,多少還是有一點的。晚上你貼著我睡,不必懼怕。” 陳星倒不怎么怕,他的運氣向來屢試不爽,有什么敵人,自己也不用動手,老天爺先幫他收拾了。之前南下進襄陽時,襄陽被圍成鐵桶,陳星左等右等,實在進不了城去,索性鋌而走險,大半夜的提著盞撿來的燈,直接跑到城外平地上,打算徒步強行征服這座荊州第一重城。 這個愚蠢又荒唐的舉動,果然引起了敵方二十萬大軍的注意,秦軍馬上分出一個百人隊來追他,結果箭矢不是射歪就是被風吹跑。陳星跑著跑著還迷路了,一路辨不清方向,帶著上百名騎兵,跑上了襄陽城外的河面,天寒地凍,河水結冰,陳星腳下一滑,瀟灑滑過了河。背后追來的騎兵卻太重,紛紛踏破冰面,全部掉進了水里。 剛到河對岸,陳星又發現一個不知道誰搭的梯子,想來是準備攻城秘密安排的木梯,便順著梯子爬了上去,到得城墻頂上一個襄陽守軍也沒有,秦軍則追到城樓下,陳星把梯子推下去,又把不少敵人砸進了冰河里。最后整理了頭發衣袍,沒事人一般從城墻上下來,是以順利入城。 每次只要碰上麻煩,陳星的人生總是一路喊著“咦?這里有個梯子!太好了!這里有匹馬,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在無數“太好了”的真情贊美聲中,沿途敢于與他作對的敵人都免不了落得個人仰馬翻、屁滾尿流的下場。 陳星想著想著,轉過身,馮千鈞背對陳星而睡,陳星便從身后伸出一手,在馮千鈞胳膊上摸來摸去,捏來捏去。 馮千鈞:“……” 陳星:“馮兄,你胳膊挺硬啊,要給你扎針多半還得費點力氣。” 馮千鈞反而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說:“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