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項述去井邊打了一桶水,脫得赤條條的,也不避陳星,反正該看的他全看過了,開始給自己洗頭洗澡。洗過澡后,對著水面,以陳星的匕首刮胡子。 陳星:“喂!喂!” 胡須落下,不到半個時辰,項述便收拾好了自己,轉過身時,雖瘦得不成人形,依舊面容俊朗,眼眸深邃有神,臉龐輪廓分明,英氣無比,坐到爐前,開始進食。 陳星的肚子“咕——”的一聲,叫了起來。 喝完粥,項述進房,翻了兩件此間男主人的單衣換上,男主人生前乃是獵戶,項述拿了獵戶外衣,束上武袖,再走出來時,一身衣服雖然小了,卻也有點威風凜凜的架勢。 陳星:“……” 這分明是漢人,怎么可能是胡人?陳星一時竟忘了別的事,只心想道。 項述拿了獵戶的弓箭,卷起陳星的匕首、外袍、藥包,牽過馬,翻身上馬,一臉冷漠的瞥了眼陳星。 陳星掙扎道:“快放了我!你把我綁在這里,我會死的!” 項述調轉馬頭,陳星兀自在背后喊道:“你是不是不想當護法?不當就不當吧!我究竟哪兒招你惹你了!我救了你的性命,本來有殺你的機會,你看我都沒動手……” 項述背朝陳星,策馬緩行時,忽然聽到這話,緩緩停下,彎弓搭箭,稍稍側向陳星。 陳星:“……” 緊接著項述箭矢離弦,一箭刷然射來! 陳星眼睛一閉,卻覺身上繩索一松,被箭射斷。 “駕!”項述喝道。 項述騎著馬,轉上大路,離村而去。 “哎!”陳星一身單衣,跑了出來,咬牙切齒道:“給我回來!護法!王八蛋!” 這是陳星第一次聽見項述的聲音,那聲“駕”,清亮有力,擲地有聲,不由得令陳星心想,我家護法聲音真好聽……不對!王八蛋就是王八蛋!護法怎么跑了! 夕陽西下,一陣冷風吹過,陳星滿臉茫然,站在村中,左右四顧。 這下怎么辦?陳星徹底傻了。肚里又是“咕——”的一聲。 好餓……項述剩了點吃的,要么先填飽肚子再說吧。陳星已經餓得不行了,趕緊先吃再說。王八蛋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到底哪里招他惹他了!陳星想著想著,差點就要把整鍋粥給掀了。 入夜,荊州大地一剎那冷了下來,陳星躲到那廢棄民宅里翻找衣服穿,不知何處來了條狗,沖著他叫個不停,陳星好言安撫了一番,又找了點吃的與它,那狗得了一頓飯,似乎漸漸地接受了被主人拋棄的現實,與他一同度過了這個寒冷的長夜。 陳星把廢宅中能裹的全部裹著,把狗也一起抱上,瑟瑟發抖,說:“好冷啊,怎么會這樣?心燈選上的護法,居然是個王八蛋?” 陳星心中哀嘆,在這個寒冷的長夜里,不禁想起被現實徹底粉碎的期望。在離山出發那天,他萬萬想不到,事情最后居然會演變成這樣。 只因歷來驅魔師身邊,俱設“護法”一職,為的是保護驅魔師收妖除妖,不受干擾。而坐鎮總署的大驅魔師,身邊護法則有一個響亮名號是“武神”。 如今全天底下的驅魔師,只剩陳星一個了,自然他也就是那個“大驅魔師”,至于武神,心燈為他指明了項述作為護法。 陳星曾讀過不少古籍,里頭留下了古時的書絹,那是半張護法溫徹寫給驅魔師新垣平的祭文,新垣平戰泗水妖龍而死,溫徹誅妖龍,為他報仇之后,投泗水自盡而忘。 更有漢時,任上荊州刺史謝夷吾身兼大驅魔師,終生未娶妻生子,與當時名震天下的虎賁將軍,江湖第一劍客王越相伴,成為一代傳奇。 再往前,留侯張良則拜黃石公為師,精通術數。至于他的護法,歷來眾說紛紜,有說是蕭何,亦有說是韓信。但就在張良借死以遁多年后,韓信被蕭何與呂后誘殺,歷來述史者俱對蕭何頗有微詞,更猜測是韓信,也有漢時大驅魔師座前,分設左右護法武神一說。 半睡半醒之間,他陷入了師父彌留之際的那段回憶里。 “歲星入命,乃是你一生所倚仗,也是你必須去面對的坎。歲星百年一輪回,只在人間呆二十年,二十年一到,便將回歸天上?!?/br> 陳星跟在師父身后,道:“所以我的好運氣,只能用到二十歲?!?/br> “不,遠遠不僅如此,屆時歲星將會從你命盤之中釋出。”師父停步,在楓林前回頭,朝陳星解釋道:“在什么情況下,一個人才會丟失他的命中主星?你想必早已知道,不用我多說了?!?/br> 陳星剎那間如聞震雷。 “我……我活不過二十?!?/br> 師父淡然答道:“生老病死,俱由天定。天地萬物,自有其生生不息的方法,天地萬物,也有它們最終該去的地方。上天予你這宿命,何不趁著自己能活的有限年頭,為神州做點事?” “既然夢見了,你就往襄陽走一趟,你是大驅魔師?!睅煾傅穆曇羧栽诙匣仨懀骸霸谀泱w內,有著世上唯一尚有作用的法寶心燈,天地晦暗,眾星隱沒的黑夜里,你就是人間光亮的種子。在這四年中,你須得用盡一切力量,去找回人間寂滅的法力,找到天地靈氣干涸的源頭,用你的這盞心燈,去光耀四野?!?/br> “自然,你若想無所事事,游手好閑地度過二十歲前的余生,在這二十年的短短一生里,什么才是你的‘道’,去找吧,去追尋吧?!?/br> 翌日陳星搜刮了一番,找到點干糧,把狗喂飽了,穿的只翻出件女主人穿的大花襖,男人的棉褲,胡亂套上,好歹能御寒。便出村上路——馬、銀錢、藥包都被項述搶走,只能徒步。得先到麥城,想個辦法怎么弄點路費上長安再說。 那狗見陳星離開,便也跟著出來,搖著尾巴,追在后頭。 想到項述,陳星就……深深呼吸,還不如一條狗!這狗得了一頓飯,還知道跟著自己呢!算了,師父說的,人生一定要看開一點,來日方長,若當真命中注定,這家伙多半也跑不掉。若不是呢?那還有什么可氣的? 雖說如此,出山不到半個月,就遭受了這么大的挫折,終究讓陳星十分萎靡低落,實在想不通自己做錯了什么。 正胡思亂想間,路邊忽有逃難的馬車停了下來。 “哎!上來吧!”有人朝他喊道:“哪兒的人?太太讓你上車!” 陳星:“?” 南下往麥城的路上大清早便有不少拖家帶口的百姓,其中不乏從北邊逃下來的大戶人家,陳星上身穿著一件厚厚的花襖,身后還跟著條狗,那模樣像足了地主家的傻兒子。偏生又長得好看,多少讓人心生不忍,于是一戶車隊便放慢速度,將他與他的狗一同捎了上去。 這是一家從樊城逃下來的讀書人,老爺五十來歲,帶著太太與十歲的女兒,家中一位老太太,連著家丁丫鬟,得知襄陽城破,便急急忙忙地往南跑,預備過了麥城,再往長沙郡去投奔親戚。老爺年歲已高,夤夜倉皇出逃,得知漢人遭大肆屠戮,悲愴無比,一口氣堵在胸口,躺在車上,動彈不得,閉著雙眼也快不行了。 “怎么回事?”陳星先是謝過老太太相助之恩,簡單說了來歷,只道自己是南來的士人,又看那半死不活的老爺,摸過脈門,得知病情,問:“得病了么?有沒有針,借我一用,灸一回就好了?!?/br> 太太忙吩咐人拿了繡花針來,陳星燒過,給那老爺用了針,果然七針一下,中年人頓時吐出一口淤血,悠悠醒轉,大哭出聲。 “神醫??!” “神醫——!” 眾人慌忙叩謝陳星救命之恩,陳星忙擺手謙讓,就這么被帶到了麥城,一路上陳星大致說了點自己被項述搶劫的經過,大伙兒一時竟唏噓不勝。 “你這不是找了個護衛?!碧f:“你這是找了個祖宗?!?/br>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吶?!崩咸值馈?/br> “可不是么?!标愋莾A訴了一番,心里好過少許,萍水相逢一場,在麥城分道揚鑣,這戶人家封了四十兩銀子的謝禮,又贈了他一只燒雞。 陳星揣著那沉甸甸的三斤多銀錠,與他們道別,這下又有錢了,先換身衣服,再把銀換成金,否則沉甸甸的拖著褲子朝下墜十分難受,不方便帶不說,還容易被搶。 “我娘生我那天。”陳星朝跟著自己的那條狗說:“傳說歲星降世,從出生那天起,運氣就好得不行,你看,有燒雞吃了吧?” 陳星分了半只燒雞給那狗,先去找到澡堂,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再去成衣坊里東挑西揀,買了身新衣服,搖身一變,又恢復了貴公子哥模樣,還給狗買了件小貂襖穿著,大搖大擺地去錢莊。 彼時麥城雖小,卻五臟俱全,作為荊州最大的貨流集散地,一年前襄陽被圍困,過路商人便都改在此處做生意。晉軍要救襄陽不成,要守住麥城,卻仍有自保的幾分本事。襄陽城破的消息隨著南逃的百姓帶到此地,一夜間街上熙熙攘攘的全是難民與百姓。 城內客棧、茶棚、食肆中盡擠滿了南下的富人,人聲鼎沸,或有愿意出錢出力,讓軍隊打回去的,或有覺得此處終究不安全,得及早南下為妙,當真是惶惶不可終日。 先去錢莊兌錢,再進官府簽一封通關文書,方能順利北上往長安,秦晉兩國正在交戰,通關須得非常謹慎。 陳星背著一包袱三斤四兩銀,進了錢莊,錢莊已在收拾,預備逃難去了。剛一邁進正堂,忽然發現內里鴉雀無聲,氣氛說不出的詭異。 “掌柜,我要換……”陳星聲音戛然而止。 錢莊中伙計、掌柜、打手,統統大張著嘴,手腕、腳踝被從錢莊窗口上拆下來的鐵桿圈住,聽到陳星進來,一齊轉頭,張嘴朝他望來——個個下巴被拉脫了臼猶如怒目圓睜的鵝。 一名男人云淡風輕地靠在兌錢的窗口前,側身,左胳膊擱在柜臺上,身穿獵戶服,正是項述! 項述手指敲了敲柜臺,示意掌柜快點拿錢,掌柜戰戰兢兢,張著下巴脫臼的嘴,用算尺給項述排出一排金錠,包在一個小包袱里,慌忙以眼神示意陳星快跑。 項述聽到聲音,稍稍側頭,與陳星對視。 門外經過一隊晉兵,陳星果斷怒吼道: “快來人!有人搶錢莊啦——!” 第5章 打劫┃我家護法武功真高強! 一念之間,項述火速將柜臺內的那包金錠一拎,陳星卻已率先跑了出去。 恰恰好門外經過一隊士兵,難民眾多,最怕就是城中趁亂打劫。被陳星一喊,頓時數十人將錢莊門口堵得水泄不通,始作俑者陳星卻已經一個箭步,躲到對面巷內。 不對!陳星忽然想起一件嚴重的事,這廝似乎曾經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這么嚷嚷起來,不就害死了晉兵? 項述卻好整以暇,提著一包金錠出來,頓時被晉兵團團圍住,眾人紛紛彎弓搭箭,大聲怒斥,讓項述放下手中劫來錢財。 陳星躲在巷中,心道千萬別動手殺官兵,同時暗下決心,一旦項述真的動手,當著自己的面殺人,護法一職無論如何都不能再用。 “嘿?!北澈蠛鋈豁懫鹨粋€聲音,“東哲錢莊聯號也不知謀了多少財、害了多少命,你多管這閑事做什么?” 陳星驀然回頭一看,發現背后站了一高大壯漢,戴著一頂斗笠,遮去了大半張臉,胡茬錯落的瘦削側臉上現出一道刀痕,袖手倚在巷中,顯然也被吸引了目光。 陳星不答,只回頭看去,士兵越來越多,各自以弓箭指向立于錢莊門口的項述。只要隊長一聲令下,眾人放箭,項述便將被當場射成篩子,他不由得又擔心起項述安危來。 是時只見項述吹了聲口哨,隊長幾次威逼無果,正要下令放箭時,項述卻將手中包袱一抖,頓時漫天金雨唰地直飛出去,金彈如流星般帶著勁氣,明晃晃地砸出一陣慘叫。緊接著戰馬從長街沖來,項述翻身上馬,看也不看,回手朝躲在巷中的陳星一彈。 使暗器、上馬、疾取陳星三步發生在短短瞬息間,陳星還在想,我家護法武功真高強!一時沒反應過來,一枚金錠已到面前,眼看就要被打得昏倒在地時,側旁那戴著斗笠的俠客卻驀然出手,抖出個黑黝黝的沉鐵酒碗“錚”地一兜,金錠嗡嗡作響,在那碗內打了半天轉。 陳星:“等等!” 陳星追出巷外,項述又眨眼間策馬離去,沒了蹤影。沿路盡是哄搶金錠的百姓,路口已被擠得水泄不通,士兵們則被那漫天金雨紛紛砸中腦門,昏死在地。 陳星咬牙切齒,偏生奈何不得自己這新任護法,打又打不過,追也追不上,還能怎么辦? “你仇人?”那俠客走出巷子,拈著酒碗,示意陳星把金子拿走。陳星只得擺擺手,俠客便道,“金子都不要?那我要了?!?/br> 陳星從來沒有存錢的習慣,反正倚著歲星入命,運氣好得自己都不信,每每缺錢了,老天爺自然會賞點予他花,不讓他餓死,便朝那俠客點點頭謝過出手相助之恩,自顧自進了錢莊。那俠客摸摸自己絡腮,露出半張不修邊幅的俊臉,一笑置之,自往麥城官府前去。 正午時分,官府外多了一張白榜:通緝江洋大盜。榜上描述了一番項述的穿著與長相,捉拿歸案者,東哲聯號,賞金五十兩。 陳星去官府討要通關牒文時,看見自己的護法這下又成了通緝犯,心情相當復雜。藥包與隨身盤纏都被項述搶了去,但本來自己也沒多少銀兩,搶錢莊為的是路費?打算上哪兒?看那模樣,卻是往北方走,回自己族中? “北邊走不了了!”書令吩咐道,“統統封路了,下一個!” 陳星:“我無論如何,也得往長安去一趟,這里有謝安大人簽發的吏部文書,麻煩您行個方便?!?/br> “不是不讓你走,”書令說,“襄陽城破,北上不是送死么?” “襄陽城西隆中山內,有條棧道?!北澈笠粋€男人的聲音說道,“出山后一路北上,離開荊州,通過武關,可入中原,往西北走,便能進長安?!?/br> 陳星回頭,見又是那戴斗笠的壯漢,壯漢稍稍低頭看他,斗笠遮沒了陽光,看不清面容。 書令努嘴,示意兩人看官府院中張貼的白榜—— “隆中山內,千年古墓遭盜掘,賊人占山為亂,棧道暫不通行,征荊州江湖中,有識之士鏟賊?!?/br> 書令說:“兩天前剛派了一隊人去查探,沒一個回來的,你就別去送命了,聽我一句勸,這時候去長安做甚么?兩國惡戰,你一個漢人,去了長安也是被胡人蒸作兩腳羊的命,爹娘生你養你這么大不容易,南邊走罷。” 陳星磨著那書令,書令無法,只得給他蓋了通關牒文。 那俠客說:“我也去長安,加我一個,我叫馮千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