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到了這時候,蕭淑云心里頭最恨的人,不是那夢里頭最終要了她性命的二太太祁氏,也不是負了她的林榕,她最恨的,竟是她自己。 是她自己傻,是她自己笨,是她自己,把自己給害了,把她自己的大好年華,給耽誤了。 第003章 綠鶯和長安都是滿臉淚水,驚惶無措地看著蕭淑云大笑不止。 等著蕭淑云終于不笑了,冷漠又重新浮上臉頰的時候,她冷冷看了長生一眼,而后面無表情地說道:“回府吧!” 長生說的沒錯,祁氏那人心狠手辣,若是知道自己去尋了林榕,必定不會輕饒了她的。她還什么都沒準備好,如今這境地,還需從長計議才是。只是這回,這輩子,絕對不能和夢里的一樣,率性沖動,最后落得個那樣凄慘可憐的下場了。 到了林府的二門前,蕭淑云踩著腳蹬扶著綠鶯的手下了馬車。視線落在那熟悉的黑漆月亮門上,有一瞬間的迷茫。然而很快,這絲迷茫就消失不見了蹤跡,蕭淑云的臉上重新浮起素日里時常掛著的那抹溫婉的笑,而后抬起腳,踩上了臺階。 “大奶奶——”卻是長生喚住了他。 直到此刻,長生的心里仍是不解,大爺沒死這事兒,闔府上下,除了二太太和四爺,就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是哪個,究竟是哪個告訴了大奶奶的。 當時他太驚訝了,心里頭又積壓著多年來的愧疚和自責,才會在看見了大奶奶眼睛里頭的失望和憤怒后,立時就繃不出,全都說了出來。如今他卻是悔了,這事兒大奶奶知道了,只怕以后,是要不能安生了。 蕭淑云知道他擔心什么,也知道他懷疑什么,只冷冷掃了他一眼,淡聲道:“以前怎樣,以后還怎樣,你若是還惦記著我待你往日的恩情,便閉上你的嘴,只當做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我這里,便記著你的情義了?!?/br> 長安忙垂下了臉去,心中又是不安,又是羞愧,忙跪下回道:“小的知道怎么做了,奶奶只管放心,小的拿小的娘起誓,絕對不會胡言亂語的?!?/br> 蕭淑云的視線涼涼地掠過了長安高高拱起的脊背,而后淡淡道:“知道了。” 轉(zhuǎn)回了房中,蕭淑云換了衣服重新洗漱后,強撐著精神,預(yù)備去祁氏的五福堂,同她問安。出門請辭,回家問安,這是禮數(shù)。如今她還沒想好怎么做,且先一如往常,不叫她看出了馬腳才是。 綠鶯沒忍住,又落了兩顆金豆子出來,只覺得自家奶奶實在是委屈極了。 蕭淑云見她如此,不禁惱她不爭氣,皺眉道:“你這個樣子,是準備告訴所有人知道,咱們主仆倆藏掖了事兒不成?” 綠鶯忙扯起袖子擦干了淚,抽噎道:“奴婢知錯了。” 蕭淑云雖是氣綠鶯不頂事兒,可這丫頭的性子她也是清楚的,頓了頓,說道:“你就留在院子里看家吧,這幾日都不要陪我去見太太了。”說完,轉(zhuǎn)過身出了門去,叫了長廊下正逗弄雀兒的菊英,一起往祁氏的院子里去了。 祁氏正坐在廳里,聽管事兒媳婦給她報賬,聽得下人通報說是大奶奶來了,手一抬,那媳婦兒便住了嘴,飛速地合起了賬冊,轉(zhuǎn)身從側(cè)門兒退下了。 卻也是個巧宗兒,這會兒對的帳,正是蕭淑云陪嫁莊子的賬目。祁氏的視線穿過門扇,瞧得那庭院抄手游廊下,緩緩而來的女子,唇角慢慢勾起一抹譏笑。 她這大兒媳婦雖是出身不好,是個商門女,可娘家卻是富貴得很,在嵩陽城里稱為首富。待女兒也是一片拳拳之心,當日出嫁之時,十里紅妝,蜿蜒不絕,真真兒是羨煞了旁人眼。 嫁妝好是一樣,這女子蠢傻呆憨,卻是另外一樣說不得的好處了。又是個倔性子,當初怕她是個商門女,守不住,要回娘家改嫁去,她還故意使了些手段留她。 這人她自然是不稀罕的,可是舍得了這人,卻是舍不得那些子帶進門的家財。好在這是個憨的,她不過叫人在她跟前兒說了幾句商門女,生性涼薄,必定守不住的風涼話,這蕭氏就較真兒了,還真?zhèn)€兒安安分分守起了寡來。 祁氏想著就笑了起來,蕭氏的那些嫁妝可真是豐厚,若不是那些嫁妝在,她的松兒,又如何能捐了一筆銀子,得了個典史的小官兒呢! 很快,蕭淑云便進了廳里。一抬頭,便瞧見了祁氏那張臉。 祁氏長得一張菱形臉,細眉長目尖尖下巴,瞧起來便是一副刻薄模樣。才進得林家的時候,蕭淑云還是蠻害怕祁氏是個惡婆婆,再磋磨了她。不曾想,卻是個慈愛心善的。她還曾沾沾自喜,以為自己是撞了大運了。誰料到,這人竟是人前一張臉,人后一張臉,如此反差,竟是她再不曾想過的。 蕭淑云緩步上前,微微一福,曼聲道:“母親大安?!?/br> 祁氏笑道:“快起來。”指了一旁的椅子:“坐下說話?!币姷檬捠缭谱ǎ葠鄣溃骸安皇侨テ刑崴律舷懔?,怎的這么早就回來了?!?/br> 蕭淑云笑道:“人太多,沒搶到頭炷香,心里一惱,就回家來了。” 祁氏笑了起來:“你這孩子,還是這般倔脾性,便是后來的香,只要心誠,菩薩也是會聽到的?!?/br> 蕭淑云微垂下腦袋,羞愧道:“知道了,兒媳再不會這般任性了?!?/br> 兩人又說了會子閑話兒,蕭淑云便起身告辭了。祁氏急著對賬,便也不留她,就叫她回去了。 蕭淑云到底還是有些城府的,雖是心里頭恨得要死,可面兒上卻還能隱藏不漏,可綠鶯卻不行了。 這丫頭心里存不住事兒,煎熬了一日,也不敢在蕭淑云跟前提起這回子事兒,戳她心眼子叫她難過,更不敢和旁人說,于是自己個兒憋了一個下午,晚上剛到了半夜里,便起熱了。好在人還清醒,也沒說什么胡話出來。 因著綠鶯就住在耳房里,蕭淑云又是個覺淺的,那屋里一鬧騰起來,她這里便醒了。叫守夜的丫頭去問了,才知道是綠鶯起熱了。 朝和縣夜里是有宵禁的,好在家里頭也是常備了些退燒的藥材,叫人去撿了一副來熬了湯汁給綠鶯喝,折騰了半宿,蕭淑云才轉(zhuǎn)回屋子,躺在床上睡了。 許是白日里想多了那夢里頭的事情,剛一睡著,那夢便又開始了。 在那個夢里面,蕭淑云自打入秋后得了一場風寒癥,便是一病不起,到了冬日將盡,初春將來的時候,已然病得要死了。 那一晚上,從林嬌口中知道了林榕沒死,還另娶了旁人的消息后,蕭淑云就憋著一口氣兒,強撐著病弱的身子,不顧林嬌的阻攔,非要去找祁氏對質(zhì)。可惜人還沒到,就昏了過去。 等著蕭淑云再次醒來,屋子里空蕩蕩的沒有半個人影,條案上,也只點了一盞昏暗的青瓷油燈,而她,手腳無力地躺在了床上。 她扯著嗓子叫人來,可是,喊了半晌也沒有人進來理會她。便連林嬌和綠鶯,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第004章 窗外,黑色漸漸掩蓋住了一切,蕭淑云攢了一會兒勁兒,正要再次掙扎著起身,卻聽屋門“咯吱”一響,進來了許多的人。領(lǐng)頭的,正是她的婆婆,二太太祁氏。 蕭淑云一見得祁氏,立時面露喜色,迫不及待地便喊了一聲:“母親,我聽說——” 話未完,祁氏已經(jīng)走到了她的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往日里的慈愛悉數(shù)不見蹤跡,截斷了她的話,冷冷笑道:“我來親自送你一程,算是你這十幾年來,對我孝敬有加,額外給你的體面吧!” 蕭淑云被這話驚住了,可是容不得她有所反應(yīng),便有兩個婆子上前來,一個跳躍上床,去到了床里面,和外頭立著的婆子一起,將她的左右兩臂死死按在了床上。而祁氏,則接過了婆子遞來的一個青瓷小碗,冷漠譏誚的笑著,就走了過來。 蕭淑云掙扎起來,驚恐地看著眼前的變故:“不,母親,你——” 祁氏獰笑著,一把鉗住了她的下巴,苦澀的藥汁順著唇角流了下來,瞬間就濕透了今晨時候才換上的,嶄新的石青色錦緞繡枕。 蕭淑云奮力扭動著,可兩個婆子死死按住了她,她的掙扎猶如蚍蜉撼樹,根本沒有半點用處。 祁氏猙獰的臉還在眼前晃動著,咬牙切齒地捏著她的下巴,惡狠狠道:“快給我喝下去,你放心,你死后,我必定為你風光大葬,不會叫你吃虧的。” 下巴被人用力的捏著,疼得鉆心入骨,蕭淑云扭曲著表情,憤怒的眼睛直勾勾盯著那個,正拼命往她嘴里灌毒。藥的惡毒婦人。 便是這個人,就在昨個兒,還一臉悅色地坐在她的病床前,同她說道:“咱們林家能有你這樣守貞如玉的兒媳婦,當真是家門有幸吶!” 真是,真是可笑至極!若不是林嬌晚上哭著跑來,偷偷兒把她聽到的事情告訴了她,她哪里會知道,她的夫婿林榕根本就沒有死,而她付出了十八年大好年華掙來的那貞節(jié)牌坊,不過就是個天大的笑話。 “嫂子,嫂子……你們不能這樣對她,不可以……”林嬌忽然從門外闖了進來,見得里頭的情形,立時凄厲大叫著就撲了過來。卻是被一邊兒守著的婆子們,一下子就拉住了。 她太弱小了,被兩個婆子死死拉住,就算拼了命地想要掙脫,卻也是無能為力。只得眼睜睜看著,母親把那碗毒。藥,一點一點的,都灌進了嫂子的嘴里。 那碗藥并不多,很快便喂完了,眼見著母親將那空碗扔在了地上,“當啷”一聲,碎了一地的瓷渣,林嬌終于崩潰了,大聲悲哭:“你們這些狠毒的人,你們不得好死!” 祁氏轉(zhuǎn)過身便打了她一巴掌,惡毒地瞪著眼,指著她咒罵:“你這個吃里扒外的,若非瞧著你是我親生的,還有點用處,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割了你的舌頭。” 林嬌憤怒地喊道:“你扒啊,你割啊,我還有點用處?是呀,扔給別人做了填房,為你的好兒子搭橋鋪路!” 祁氏怒極,反手又給了林嬌一巴掌:“能為你哥哥鋪路搭橋,也是你的福氣!” 林嬌的頭歪在了一邊兒,蒼白的唇角,一縷淡不可見的血絲若隱若現(xiàn)。 她忽而桀桀冷笑起來,轉(zhuǎn)過頭悲憤地看著,自己母親那張狠毒陰惡的臉,吼道:“究竟是我的福氣,還是我的苦難!” 見得林嬌吃了虧,蕭淑云又一次憋足了勁兒,開始掙扎起來。脖頸上,額角處,青筋直蹦。她想要去護著林嬌,抱著她,和她說一聲,不要哭了,她這般哭泣,把她的心都哭碎了,可她卻是無能為力,兩個婆子死死按著她,力氣之大,根本就掙不開。 不同于祁氏對林嬌的刻薄絕情,林嬌之于蕭淑云,卻好似心尖上的rou,手掌心的寶。見林嬌被打,蕭淑云的心里,比她更痛。 “嬌嬌。”蕭淑云虛弱地喊了一聲,可這時候藥勁兒發(fā)作了,她只覺肚里的腸子絞著疼,疼得她大汗淋漓,身子情不自禁就要往一處縮去。 按著蕭淑云的人放開了手,可她猶如一只蝦子一般,頃刻間便弓起了腰身??杉幢氵@樣,她淚眼朦朧的一雙眼睛,卻還死死看著那個小姑娘。 “嬌嬌?!笔捠缭苿×业卮ⅲ骸奥犐┳拥脑挘灰[,不要哭,過幾天就是你的好日子了,你要聽話,要乖乖的出嫁?!?/br> 雖然是做填房,可那人年紀不算大,做生意的,自然家境富裕,私底下她已經(jīng)打聽過了,那人并非目不識丁,也是個有學識的,聽說為人正派,只要林嬌嫁過去好生過日子,日子必定能和和美美的。 “那家的長子已經(jīng)大了,你去了,莫要同他過不去,好生待他,不論你生了兒子,還是女兒,都不要生出旁的心思來——啊——” 祁氏便是這時候?qū)χ母共亢莺莸囊淮?,怒火沖天地指著她罵:“你給我閉嘴,就是你這個賤人,教壞了我的女兒?!?/br> 轉(zhuǎn)頭瞪著林嬌,厲聲道;“她說的話你不許聽!”用勁兒在林嬌額頭上點了幾下,大聲道:“你給我聽好了,等你嫁去周家,你年輕貌美,那周慶元必定會寵你如珠似寶,到時候,你一定要收攏家中大權(quán),周家的家財,你務(wù)必要牢牢握在手里?!?/br> 不,不能這樣,那個周慶元已經(jīng)三十有三,家里的生意又做的那么大,依著她打聽來的,那人必定不是個昏聵的角色,林嬌若真?zhèn)€兒依從了那毒婦所言,藏了壞心,想要霸攬家財,必定為夫君所厭惡,到那時候,又何談和和美美舉案齊眉。 “嬌,嬌嬌……”劇烈的疼意叫蕭淑云喘不過氣來,她的眼前一片朦朧,根本看不清楚林嬌的臉龐。 此時此刻,蕭淑云的心里只有這個,被她一點一點親手照看大的小姑娘。她不能眼看著她叫人擺布,然后和她一樣,落得個凄慘悲苦的下場! 絕不! 蕭淑云掙扎著,拼命地想要看清楚林嬌的臉,她有話要說,有話要交代她啊…… “你在做什么……嬌兒!” 是祁氏的聲音,她在發(fā)怒,她在震驚,出了什么事情? 濃稠的血液從蕭淑云的口中不斷涌出,她的眼睛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了,雖然心里焦急,可也只能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眼見著就要死去。 “嫂嫂……”一聲近乎低喃的聲音,忽而在耳邊響起。 是林嬌!蕭淑云大喜過望,伸出手去,在空中胡亂地揮舞著。就是這時候,柔軟的,浸滿了濕意的手握住了她的。 是林嬌的手!是林嬌的手!蕭淑云如獲至寶,張開嘴想要說話,卻是一口鮮血,從喉嚨里噴射了出來。 “嫂嫂,我來陪你。”耳邊,林嬌這樣低聲說道。 蕭淑云已經(jīng)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猶如一團破布一般,被林嬌死死摟在了懷里,可她卻分明感覺到了,一股接著一股的濕潤液體,帶著鐵腥味兒,慢慢地落在了她的唇角,她的臉頰,還有她的脖頸上…… 不! 林嬌! 第005章 蕭淑云驀然驚醒,黑漆的帳子里,只有她急促的喘息聲在耳邊回響不絕。她慢慢揪住了被褥,想著夢中的場景,不覺生出了一身的濕涼冷汗來。 她得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她之后到底該怎么辦才是。漆黑的夜,狹窄的幔帳里,蕭淑云瞪圓了眼睛,再沒有半絲的睡意。 天際,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穿透了厚厚的云層,照得整個天邊都是鮮紅一片。 菊英打開妝匣盒子,和往常一樣,拿起了蕭淑云慣常用的那根云紋素銀長簪。 蕭淑云瞥見那根銀簪,眼角就不受控制地一陣劇烈跳動。 這簪子是林榕成親后送給她的,也是他送給她的唯一一件東西。夢里頭被她珍重再三,每日都簪著這根素銀發(fā)簪,直到死前,也不曾摘落。 想著她一片癡情卻是都喂給了那等沒有心肝的人,蕭淑云心中登時一陣憤恨,面無表情地指著首飾匣子里頭的另一根簪子,堅定道:“不要那個,用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