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他回了洛城,今日就必須去上朝面圣,匯報軍情。 凈過面,總算清醒不少,他低頭看到水里倒映的臉上那道抓痕還十分明顯,頓時又心煩意亂。也不準備用早膳,就那么出門去。 才走到馬廄,仆從拿著封信焦急送到他手上:“郎君,長公主府送來的,說一定要您親自過目。” 楚弈想到昨日兩人的決裂,看著這封信,心止不住劇烈跳動一下,在期待中快速拆開。 紙上寫了幾個大字:門扇損毀,賠銀千錢。 第4章 天際被晨曦染了層金光,穿透云層,灑落在宮殿巍聳的屋脊上。 楚弈已經到了帝王跟前,半跪著,被沉默的帝王審視著。 大殿里燃了nongnong的香,呆久了會發現這香太過甜膩。楚弈低垂的眼眸轉了轉,余光掃到一縷快消散的輕煙,帝王的手正在這鏤空的香爐上頭輕輕煽動著。 “——退兵了?”寂靜的大殿終于響起一道聲音。 楚弈收回視線,盯著腳下的地毯回道:“是。陛下威震四海,南胡人如何能與我趙國匹敵,他們不過想趁亂擄掠一些,想找口開春的糧食。” 南胡人原本是歸順趙國的一支游牧民族,可隨著趙國和周邊國家局勢越發緊張,連年征戰,南胡人野心漸大,也想多占中原地界。 可惜兵力不足,常常被趙國三兩下就給嚇得又龜縮起來求和。 武帝聽著他的吹捧,已顯蒼老的面上沒有一點笑意,又問道:“南胡人剛退兵,你在上郡這么著急趕回來,是聽到什么了?” 楚弈問言微怔,帝王語氣有那么幾絲不善。 他心生警惕,卻也沒有什么不能實話實說的。 “臣離家數月,本是掛念,這才匆忙回都城。回來后,卻聽聞長公主請旨和離一事。” 他下意識覺得帝王是在過問此事,又不好拿捏一個度,索性拋了話頭出去。 武帝似乎是不悅,哼笑了一聲:“朕把女兒嫁給你,你倒是任她受委屈?!” “臣不敢。得尚公主,臣唯有惶恐和感恩,待公主自是一片赤誠。臣回來后連夜去了長公主府,長公主卻聽不進臣解釋,還將臣的臉都抓花了……” “那也是你委屈了長公主!” 帝王忽地拔高了音調,余音在大殿中回響。 楚弈將頭又垂低了一些,聲音卻不卑不亢:“臣本就沒有納妾之意,長公主誤會,臣已經再三解釋。這不過離家數月她便不理會臣的真心好意,做主納了臣的表妹,讓臣面對尷尬,還請旨和離,又是置臣于何地?陛下,臣是粗人,只懂帶兵打仗,向來是直來直去。如若長公主覺得委屈,臣就擔了這罪名。” 帝王和趙樂君是父女,他知道帝王勢必是偏頗女兒,帝王責罵他受著。可兩人鬧到決裂的實情偏偏不是一個蓮娘的問題,帝王只挑著女兒受委屈一說,分明是趙樂君在父親面前沒有說實話,沒有告訴帝王她跟那連云是怎么回事。 既然如此,他也不會就那么擔下帝王的責備! 他話落,就察覺到武帝的目光死死鎖在他身上,聲調冷然:“這么說,其實你才是委屈的那個了?” 楚弈沒有作聲。 此際內侍匆忙走進來提醒道:“陛下,該上朝了。” 武帝一摔袖子,神色似乎是緩和了一些,走到高位坐下,“一會朕讓嘉寧過來,你們再論個清楚!”說罷,低聲吩咐內侍,“去請長公主進宮來。” 楚弈站起來,退到一邊,帝王在此時掃向他的目光幽暗不明。 在外頭久候的文武百官在宣唱聲中魚貫而入,連云也在內,站到了楚弈前面。 楚弈盯著他著玄裝的背影,面無表情用舌尖抵了抵牙。 等到山呼萬歲后,他卻敏感察覺到有視線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那道視線仿佛是警惕,又仿佛是審視,總總匯聚在一起就讓他想到一個詞。 ——猜忌。 他不用抬頭,也知道這目光主人自然只有高位的帝王。 可猜忌從何而起? 其實他不是第一次感受到帝王這樣的目光,能讓帝王猜忌的緣由他也想過有很多。 思索中,楚弈站得筆直,眼觀鼻鼻觀心,權當自己沒有察覺帝王的心思。 熬過冗長的朝會,趙樂君也已經進了宮,在帝王的寢宮候著。 楚弈跟著帝王進來的時候,便見到那個能氣死的人小婦人一身紅衣,烏發低挽,云頭步搖在耳邊輕輕搖晃,富麗堂皇的宮殿不及她那灼眼的艷色一分。 他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自打成親之后,他許久沒有見過她穿紅衣了。 在楚家她從來都是素衣簡裝,連外出也不曾穿華服,如今她這身濃艷的紅,仿佛是離開他后浴火重生了一般。 重生成為那個他初初相遇,驕矜、高不可攀的皇女。 楚弈攥了攥拳,抿直了唇線,嘴里莫名的有股血腥氣。 武帝沒有跟誰寒暄,落座后,把寬袖一揚就說道:“嘉寧,楚弈說他委屈了,并沒有要納妾,你和離對他不公。” 趙樂君先是心頭一跳,細長的眼尾便掃向楚弈,楚弈清晰聽到她嗤笑了一聲:“那妾究竟怎么納的,他比女兒更清楚,誰不委屈?” 楚弈臉色一沉,想要開口說什么,趙樂君卻突然拔了鬢邊的步搖用力擲到他腳下,眼神冰冷。 “我當初是自甘下賤了,才嫁了他,如今為個妾室磋磨消去了所有的情誼,我還和離不得?” 金步搖在楚弈腳邊摔得珠斷簪裂,自甘下賤四字又如針尖一樣刺入他耳蝸中。 他昨晚氣極,口不擇言,出了長公主府也覺得這四字傷人。可她與那連云,一副郎情妾意的樣子,又是置他楚弈何地,那時的他不難堪嗎?! 楚弈把本想在帝王跟前解釋的話給咽了下去,肅著臉一言不發,額間青筋突突直跳。 武帝在高處微微瞇了眼,目光先在女兒盛怒的面容轉了一圈,又落在極力忍耐什么的楚弈身上,繃直的身子慢慢放松。 兩人這個模樣,裝不出來的,是真的決裂了。 何況他也派人查過,長女在楚家時常受婆母的冷眼。雖然她沒有向自己吐露過委屈,可這到底是他的女兒,他知道她骨子里藏著怎么樣的傲氣。 既然決裂是真,他也沒有興趣再繞在這事上。 “楚弈,當日嘉寧下嫁,朕原本是想著你們能琴瑟和鳴。今日既然情誼不在,那便就此一別兩寬吧,日后你得新緣,朕也不會過問。你征戰數月,這幾日回去好好歇著。” 武帝揮揮手,寬宏大量的原諒他委屈皇女一事。 楚弈卻知道,如若沒有他剛剛勝的一仗,就憑早朝時皇帝流露出的情緒,這場和離他恐怕不能被輕松罵幾句就放過。 思至此,他心頭又閃過一絲詭異,趙樂君沒有在他離家的時候請旨和離,偏巧合在他歸來前。這里面會不會有什么用意? 在抱拳告退轉身時,余光掃了眼神色漠然的趙樂君,又在心里自嘲一笑。 還能是什么用意。她最會以利易利,在他歸來后和離,帝王看在戰功上不會過多責怪,他不會被動一分權,在這種沒有回旋的余地中自然如她意,吃一個啞巴虧讓她和情郎雙宿雙棲! 剛才不就在帝王面前堵了他的嘴,讓他一個字也沒能泄露出來。 楚弈快步出了宮,胸膛里都是無法疏通的火氣,策馬一路風馳電摯地奔回家中。 府里的仆從不知道在忙碌什么,腳步匆忙來去。 他喊來管家,邊往里走邊從袖子里拿出早晨收到的信,遞過去:“讓賬房給長公主結了。” 她要斷那就斷,斷了清凈! 管家雙手接過,想起賬房正好去了老夫人那里,便轉身尋過去。 才剛進了門,就聽到老夫人尖銳地高喊:“什么叫做長公主把家里賬面上的錢都拿走了!那是我楚家的銀子,她憑什么拿走!我要給我兒和蓮娘辦喜事,你給我滾去要回來!” 管家腳步就停在那里,賬房毫無底氣地聲音傳了出來:“老夫人,小的要不來,那賬上……都是長公主的銀子。” 作者有話要說: 趙樂君:欺我罵我,你想清凈是不可能清凈的。 楚弈:虐妻嘴炮一時爽,往后余生火葬場。 連云:送你橫批【喪葬八折】 第5章 楚弈坐在內室的屏風前,以前他一抬頭就能看到的妝臺如今還在,只是上邊的銅鏡,還有那些精致的胭脂粉盒都不見了。 他視線緩緩平移,落在那張垂著輕羅帳的大床上。 他離開前還曾與她在此翻云覆雨,如今空空蕩蕩,沒有一刻不在提醒他那是兩人陌路的開始。 楚弈眼前又閃過她發紅的眼角,細白的身子有著被他不慎弄出來的淤痕,就那么安安靜靜陷在被衾里,一動不動。 他在回憶中猛然抽了口冷氣,一手慢慢探到太陽xue揉按了一下。 剛才還想著斷了清靜,不過轉眼,他就自打嘴巴,在這里亂想與那個小婦人的關系。那日的粗魯強迫,她肯定恨在心頭,纏繞他數月之久的懊惱和悔意再度涌起。 楚弈覺得頭又在隱隱作疼,閉眼長長呼出一口氣,腦海里卻閃過滿身清貴的連云。 他一愣,知道自己到底是不甘的,旋即發出一聲嗤笑。 帝王身邊這個新貴,利用陰險狠辣的手段收拾了帝王猜忌的兩名武將,一舉到了尚書之位,如今朝中的武將都暗中盯著連云一舉一動。 趙樂君要扶持太子,卻又去靠近得罪武將的連云,她以前的聰明都被狗吃了?! 近來鐵礦一事也鬧得沸沸揚揚,不少武將心生不滿,整個皇權都因此搖搖欲墜。 而連云在朝堂繼續這樣行事,按著帝王今日顯露出來的猜忌,他跟連云之間遲早要有一戰的。 只是他現在根基還太淺。 帝王讓他的兵力集中在河西、上郡,卻不放他在那里,只要戰事一歇就必定傳召他回朝。他的母親也被留在洛城,一直都在牽制他。 或者……他該趁著動蕩擺脫這種牽制。 楚弈想得入神,染著懊悔的眼眸慢慢被一種奇異的光芒給遮蓋。 外頭突然傳來緊張的喊聲:“郎君,老夫人鬧著要讓您過去。” 思緒被打斷,楚弈嘴里沒有說什么,眉頭卻狠狠皺了起來,起身走出去。 管家跑得氣喘吁吁站在庭院里,見到他出來宛如抓住救命稻草,焦急道:“郎君,您快去看看吧,老夫人又哭又鬧,在罵長公主殿下欺人太甚。” 昨日還稱病倒的人,不過一晚就再鬧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