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銀錦在門口探頭看了一眼,見兩人沉默相對,猶豫片刻,還是轉身去煎茶了。 楚弈就那么定定看她好大一會。她頭發未挽,青絲烏黑的披散在身后,幾縷落在頸邊,將那片露在衣領外的肌膚襯得雪白。 他隨手解了斗篷丟地上,走到她身邊坐下,見她連頭也不抬,沉沉開口:“上回的事情,我說過若是我誤會了你,回來必向你正式賠禮。蓮娘的事,我也從來沒有應承過,你這又是何必。” 出征前,他撞見她和那個自小就長大的無雙公子連云狀似親密,讓他難堪得沒有忍住脾氣,在她回來后發生了爭吵。 他在最落魄的時候遇到她,她卻一直都是云端上的人兒,如若不是局勢所迫,她恐怕也不甘愿到身在俗世的他身邊。 成親后,他一直都盡力維護兩人間的平衡。 小吵是有的,他只當是增進夫妻間的感情,當成是床頭吵架床尾和的情趣了。直到那一天,那對相配的人明晃晃刺了他的眼,又在她冷淡不辯解中,他首回失了分寸把蠻力用來在她身上討伐。 戰事又突來,讓兩人緩和的機會都沒有,他匆匆披甲離開。 這些日子,他腦海里都是離開前,她陷在凌亂被衾中眼睛微紅的模樣,讓他懊惱生悔。這個小婦人,向來只能是用哄的。 他話落許久,她都沒有吭聲。 他忍不住,去握住她還要下筆的手,哪知她猛然轉身,另一只手朝他揮來。 楚弈下意識地躲了一下,臉頰仍舊被她尖尖的指甲刮過,霎時火辣辣的疼。 他呼吸微滯,雙眼也瞇了起來,抬手在痛處一揩,指頭染了些許濕潤。 趙樂君冷冷盯著還被他捉住的手,下刻肩頭就被猛得按得一沉,他沉重的身軀壓了上來。 她吃重,悶哼一聲,耳邊是他克制又壓抑的呼吸聲,撩在她肌膚上,起了細細密密的小疙瘩。 貼著她的身軀帶有被寒露滲透的潮意,和他的體溫透過衣衫傳到肌膚上,濕熱、危險,仿佛又回到自己屈服于他蠻力那天,讓她渾身都緊繃著。 他卻是貼著她,緩緩呼出一口氣,聲音低沉不失柔和:“那日讓你受了委屈,你要打,我也受了。明日與我進宮請求圣上收回旨意……你再生氣,也要為宮中孤立無援的太子著想。” 趙樂君羞惱的神色一頓,漸漸變得冷漠。 他此時抬頭,正好看到她這種漠然,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兩人成婚,除了他有意,也還有相互扶持的一層關系。以往只要談起大局,她總是能極快冷靜下來,今日…… 楚弈心中隱隱有不好,這種感覺他在出征前的爭吵中就有過,緩解了一些的頭疼,又如針刺扎著他。 “嘉寧。”他微微撐起身子,想要看清探究她的情緒根源。 “——君君。” 庭院處卻傳來一個喊著比他更加親昵稱呼的清朗男聲。 作者有話要說: 楚弈:誰tm來拆老子臺?! 系統提示:舊情郎1/n成功上線 ———— 注:文里的小婦人稱呼沒有貶義,只是舊時一種叫法。小婦人:1、用作見到比自己地位高的自稱,2、年輕已婚婦人的稱呼,3、有時用作|愛稱,親昵之意。 第3章 君君,她的小名。 楚弈只聽過一個人這么喊她。 他看向趙樂君的眼神變得陰沉,緩緩轉頭,看到了滿袖夜風的連云來到廡廊前。 姿容出色的公子,一身官服,玄衣與夜色半相融,清貴出塵。 他眼底立刻涌現風暴,低頭又去看自己身下的趙樂君。 她神色平靜地與自己對視,反倒讓顯出怒意的他有那么幾分狼狽。 他放在她身側的拳頭慢慢收緊,想起了自己剛才來到時,她抬眼時眸光清亮,在看見自己后就失落一般變得黯然。 這個時辰,她不休息,他以為她是趕輿圖,可事實呢……她分明在等人! 等這個曾經跟她有婚約的連云。 楚弈在她冷漠中,拳抵地,一點點將自己的身軀撐了起來,目光卻一錯不錯盯著她問:“你在深夜等他?” 趙樂君沒有說話,而是側頭看向屋外的人。 仿佛這就是她的回答。 楚弈就低低笑了聲。方才與她說起太子時,她神色也有異平常的冷漠,所以……“怎么,你的舊情郎在你最艱難的時候舍棄了你,如今他身居高位,你便迫不及待的,不計前嫌要跟他重修于好了,對嗎?” 她下嫁自己,本就是利益交換,他能借她和姬家軍的勢,她則更好穩固她和太子的地位。他知道自己當時是她唯一可選的,他也明白自己是可被替代的。 趙樂君面對質問閉了眼,仍舊不說話,腦海里是她跟父皇請旨和離的情景。 刮進大殿的風游絲一樣鉆入她骨縫里,父皇坐在高位,用冷漠的眼神審視她。那樣的眼神,讓她如墜冰窟,讓她恍惚到懷疑帝王以前對自己的寵愛都是假的。 所以在帝王對楚弈和她有所猜忌的局面下,楚弈要這么認為也沒有什么不好。 她不說話,他突然伸出青筋暴起的手去掐她下巴,逼迫她抬頭睜開眼和自己對視。 咬牙道:“——趙樂君,老子怎么就沒發現你原來也能自甘下賤?我楚弈滿足不了你了,是嗎?!” 她仿佛終于被他的話刺著了,身子輕輕顫了一下,睜開的雙眼卻還是那么平靜。搖曳的火光在里面都能化作深潭一般沉靜,這種沉靜和無聲,將他帶著修補關系的一腔熱血澆了個透,也將他這些日子以來的愧疚撕個粉碎。 在外邊的連云聽著他越發粗鄙的話,一腳踏上了臺階。 不想他在這個時候突然側頭看了過來。連云皺眉,腳步倒是停頓在那里,擔憂地看向毫不反抗與辯解的女子。 楚弈在連云那種令他惡心的表情中咧嘴笑,松開她,抵著地的拳頭用力。 他坐起身,一手還死死握著膝蓋,似乎是費了些力氣才站起來。 他不是鐵打的,幾乎不眠不休趕路回來,被她這么一激,這會既然連生氣的勁都要沒有了。 他站起來,脊背筆直,在這個小婦人身上栽得再狼狽,他也還是讓敵軍聞風喪膽的楚弈! 趙樂君得了自由,也慢慢坐起身,長發略凌亂的垂著,沾著他的氣息。 楚弈誰也沒看,臉頰上的細長傷口還在滲著血絲。 他反手一抹,拾起地上的斗篷,重新披上,沉默著往外走。 連云再也耐不住,三步做兩步邁過臺階,奔進去。 在與楚弈錯身的時候,楚弈突然抬手抓住門框,用力一扯。 結實的木門被他生生扯落,被他再徒手一劈,發出巨響折腰斷裂成兩半。 木屑和碎紙飛揚,他喘著粗氣,冷聲道:“趙樂君,你不要有后悔的那天。” 話落,穿了靴,身影快速消失在暗夜中。 趙樂君看著滿地狼藉,一動不動。 連云坐到她身邊,視線掃過被毀的門扇,又落在她被銀燈照得發白的面容上,嘆息一聲:“為什么不和他說清楚,你和離其實也是在幫他,萬一他氣極,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報復……” “就當我還他的情。”她終于動了動發麻的腿,慢慢彎曲,端坐,“太子怎么樣了。” 不過幾息,她又是那個高傲的皇女,儀態端莊。 連云卻看到她微微發紅的眼角。剛才她被制著,恐怕是她首回在人前露出狼狽。 她到底是個女子,楚弈這莽夫! 連云凝視這張芙蓉面,心里頭不是滋味。如若那年他在洛城,怎么會讓家里取消了婚約,讓她毅然嫁了楚弈。 可是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他沒能護好她。 連云垂眸,藏住眼底涌起的不甘和戾氣。 “殿下是發熱,在圣上跟前要強,強撐著參與議事,又被圣上斥了兩句,才扛不住昏倒。” 趙樂君放在膝蓋上的手攥緊,問道:“又是因為鐵礦的事情?” 趙國近十年都在征戰和御敵,世家和朝廷都有開采鐵礦的權力,當然世家還要將開采的七成上交國庫。 她外祖家本就是世家,當然也有權力。又因為戰事連綿,朝廷除了給軍餉還要再鑄造兵器,壓力漸大,皇帝就聽了繼后的陳家人言,以鐵替代軍餉。將采礦鑄鐵的權利也下放到各軍手上,每月上報數量,超過軍餉的數量,朝廷不再支付銀錢糧食。 本來這是繼后和陳家想要給各軍賣好,順帶也能讓陳家籠住更多的鐵器,好暗中私練精兵。 可是時間久了,帝王就發現自己手下的將士裝備越發精良,朝廷對他們的牽制越來越低,開始惶恐生懼。 這也是皇帝對手上有姬家兵權的她和楚弈越發猜忌的起因。何況那個繼后日日在她父皇耳邊說太子聰慧威武,已經長大了,帶著帝王不再年輕的隱喻,讓帝王連自己的親兒子都警惕疏遠,似乎太子隨時都會伙同她和楚弈推翻他的帝位一般。 帝王如今想要收攏開采的權利,竟然讓太子去做游說,讓他成為世家和各軍之矢。 這樣的事情,莫說太子,就是連身為本國之主的帝王也難執行。 所謂食髓知味,誰也不會甘心將好不容易得來的巨大利益,再拱手送回去!當初,她就和太子再三進言,可惜帝王一心想要減輕國庫負擔,導致如今皇權搖搖欲墜。 連云此時沉默了一下,知道再說下去,只會讓她更糟心,將話題轉回太子身上:“殿下服了我開的兩貼藥,我出宮時已經退燒。圣上也嚇了一跳,當場就喊侍醫,可見還是對太子關切的。” 趙樂君對于父女父子間已經有了裂縫的感情不想多談,彎腰鄭重朝他謝過:“多得郎君親自照料,宮中的侍醫或是其他人,我都不能信任。” 連云因為和家里鬧了幾回,一氣之下游走四方,習得一身本領和醫術歸來,短短兩年時間已經成了本朝最年輕的尚書。 她這感激,其實見外得很。連云心里發澀,抬手去扶她:“你我之間,何必言謝,你以前都喊我阿兄的。” 趙樂君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嘴角彎起淺淺地一個弧度:“還是喊郎君吧,你剛剛在朝中站穩腳,莫受我和太子的拖累了。” 連云凝視著她的目光就變得晦澀,很想問她,這個不愿意他受拖累,和她不愿意楚弈受拖累有沒有不同。 他卻是站了起來,到底把話咽了回去:“明日早朝后,大家都會知道殿下病倒的消息,你那個時候進宮最合適。” 趙樂君抬頭,微微一笑:“我知道的。” 連云又看她一眼,囑咐她早些休息,借著月色悄悄離開長公主府。而他離開的拐角處,楚弈悄無聲息的隱匿在那里。 銀錦早在連云來的時候就候在暗處,等人都走了,才現身心疼地去要扶起趙樂君:“公主,您就該聽連公子的,跟將軍說清楚吧。” 趙樂君朝她揮揮手,呢喃著說了一句:“明日父皇會單獨召見楚弈吧。” 銀錦不明所以,她挪到桌案前,在側邊的木匣子里取出紙,邊寫什么邊吩咐使女:“你讓人明早在他上朝前,送過去,一定要送到他手上。” “公主,您愿意跟將軍解釋了?”銀錦大喜。 天未亮,閉眼沒有多久的楚弈就起身穿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