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身著囚服的次輔,蘇克薩哈。 “罪臣蘇克薩哈要舉報鰲拜圖謀不軌、霸政攬權、營私舞弊等十八項大罪。”蘇克薩哈跪在當場,高舉著他的供詞,那是寫在雪白中衣上的血書。 他不愧為滿洲出了名的才子,他根本不用去看那供詞,當下洋洋灑灑將千言慷慨陳述,其間提到鰲拜背祖忘典、圖謀皇權、欺凌幼主、有負先皇恩典時曾數度哽咽。 此情此景,引得在場所有人唏噓不已。 “皇上,不必再審下去了,請下旨吧,奴才愿為皇上撥亂反正的馬前卒。” “皇上,奴才愿帶本府親兵去鰲府拿人。” “鰲拜與遏必隆現在哪里?咱們應當立即將他們拿下。” 皇上卻無比淡然地說道:“眾安,朕才剛親政,未料就遇到此等大事,雖深感惶恐不知如何決斷,但也想將此事查個清清楚楚,到底是忠臣還是jian佞總要辨個明白,不枉不縱才是正道。” 少年天子說完這番話,大殿之上暫時一片寂靜。最后的時刻仿佛來臨,皇上盯著龍案上那道早已準備好的御旨,此時只要他在那上面蓋上玉璽,一切就成定局。 想來在慈寧宮頭殿奉茶的鰲拜與遏必隆現在已被侍衛營的人看得死死的,拿下他們如同探囊取物一般,而由索額圖親率的人馬也已將兩府團團圍住。 一切,都只在等待他做出最后的決斷。 費揚古站在皇上龍座左側,他也在做著最后的打算,雖然無力改變眼前的局面,也無法拯救遏必隆與鰲拜,況且他也不認為自己應該去攪這攤渾水,但是如果東珠面臨死亡,他決定要請出先皇留給他的那道圣旨。 那是一個承諾,是先皇在jiejie過世以后留給他的。 “你jiejie走的時候,沒有對朕說過任何請求,但是朕知道,她心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因為你是她在這世上唯一血脈相連的親弟弟。”先皇在最后的時刻偷偷召見了他,“對不住了,在你阿瑪、額娘活著的時候,朕沒有給他們任何的恩典,也沒有對你有過什么關照。那是因為你jiejie希望你們不要為她所累,能夠活得單純些、自在些。可是她錯了,她的心沒有人能懂,那些人還是一樣地嫉恨她,把一盆又一盆的臟水潑到她身上。早知今日,當初何必萬分委屈,到頭來這萬分委屈也未得求全。朕好恨……” 費揚古的視線漸漸模糊起來,那天先皇還說了好多……正是因為這些,才讓他下定決心無論怎樣忍辱負重都要以自己的實力在朝堂上建功立業,以此來為jiejie、為董鄂氏正名。 那份圣旨就是先皇留給他在必要的時候讓他得以保全用的。 費揚古很清楚如果一會兒自己以這份圣旨換取東珠的生,那將會在朝堂上帶來怎樣的風波,也必然會使自己這些年以來的臥薪嘗膽以及一切的準備付之東流。可是眼下,還有別的法子嗎? 就在這個時候,寂靜的大殿上響起細微的聲響,眾人循著那聲響望去,全都愣住了。 其其格解開了包袱,那里面果然是一件明晃晃的龍袍。 只是當她將那龍袍展開的時候,大家發現,那根本不可能是鰲拜的龍袍。 “怎么這么小?這鰲拜根本穿不了!” 所有人,包括皇上、東珠、安親王,甚至是齊佳裕德都愣住了。 “其其格,這就是你說的鰲拜私藏的龍袍?” “是的!”其其格坦然答道,“就是這件龍袍,這是鰲大人私藏了六年的一件龍袍,聽說是當年皇上登基時,由內務府命江南織造準備的,這批龍袍運抵宮中之后,尚衣監的太監在清點時不慎將蠟油滴到龍爪上,所以這件龍袍皇上并沒有穿過。” 這太匪夷所思了,然而更讓大家難以置信的還在后面。 其其格繼續說道:“鰲大人私藏這件龍袍,每隔一年半載都會拿出來看看,大人常常會對著這龍袍自言自語,說想到當年皇上登基的時候才這么高,如今又大了些。大人還說,看到這件龍袍便會提醒他自己身上的責任有多重,皇上幼年登基,身為輔臣必當日夜警醒,要替皇上當好差,好好看著朝堂上的人和事。” 不信。 一千個不信,一萬個不信。 可是此時,其其格這樣說,大家又能說什么呢。 此前一直保持沉默的康親王杰書開口問道:“既然如此,請問庶福晉今日上殿究竟所為何來?須知此件龍袍與彼件龍袍,兩者個中意義好比天地之別,庶福晉可要想明白了。” 其其格略假思索之后回答:“奴婢實在不知道什么彼此、天地的。奴婢只知道宮正司的女官們問話,奴婢不敢不照實回答,況且奴婢雖然知道鰲大人私藏此件龍袍,雖只是為了激勵自己要好好為皇上當差,可這到底是龍袍啊,就算是供奉在高閣天天焚香叩拜的,可到底該不該存在家里呢?所以還是如實坦白才能心安。” 別說皇上,就算一向鎮定的安親王的臉上也變了顏色,事件發展至今,已然太過出乎意料。看來那句話說得一點兒也沒錯,歷史的走向往往不是因為偉人的豐功偉業,很多時候恰恰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小角色卻可以輕易地改變一切。 最為不能接受此情此景的便是蘇克薩哈,因為他深知這是他最后的機會,如今在諸王與眾大臣面前呈上彈劾鰲拜血書的他,如果不能扳倒鰲拜,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 “皇上,這是鰲拜的詭計。這個女人是鰲拜最寵愛的女人,她怎么可能會真心舉報鰲拜的罪行?要知道鰲拜為了她可是不惜親手殺死了為他生兒育女的八夫人。可見這個女人與鰲拜的關系,說不定她還是鰲拜的閨房謀士,皇上,萬萬不可聽信她的信口雌黃。” 蘇克薩哈字字泣淚,他不停地叩首:“罪臣所述鰲拜之罪行,皇上盡可以請刑部和都察院細查,全都是有根有據的。” “是該就此下旨,快刀斬亂麻嗎?”皇上自問,為什么其其格的表現與太皇太后計劃的完全不一樣呢,在這樣的情形下,還要按原計劃行事嗎?皇上萬分為難。 “皇上,宮正司還有證據。”齊佳裕德說完,鮑司正雙手托著一個托盤上前,那托盤上放著兩粒丸藥,一大一小。 眾人不解,然而,東珠的臉一下子變得如紙般雪白。 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那藥,終究是被她們搜出來了。 “這是什么?”這是在計劃之外的戲碼,皇上有些意外,諸大臣也很是意外。 “回稟皇上,這是什么,恐怕要問昭妃娘娘。”齊佳裕德回道。 “這是奴婢在承乾宮貞順明德殿昭妃娘娘寢宮的繡枕里發現的兩粒丸藥。”鮑司正進一步說明。 “這是鐵證,是昭妃里通外臣,意圖謀反弒君的鐵證!” 群臣沸騰了。 當然也有極個別的人不以為然,比如靖親王博果鐸,他便朝顯親王富綬眨了眨眼睛,隨即陰陽怪氣地說道:“你們宮正司也太小題大做了,說不定是這昭妃娘娘與咱們皇上增添情趣的丸藥,就像明朝的那個什么紅丸案……” 這句話說完,有些人便訕訕地笑了起來。 唯有皇上與東珠面色通紅。 “就算如此,也是大罪一條。皇上萬金之軀,哪里能給皇上亂用藥?這難道是遏必隆的家教?”內務府的大人們非常憤怒。 想要抓住鰲拜的死證,眼下似乎有困難,但是要辦死昭妃,還是輕而易舉的。 皇上盡量讓自己不去想東珠這個人,忽略掉自己對她莫名的無原則的情愛與眷戀,他決定就此結束這個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會審。 “昭妃私藏禁藥、私通外臣,以別有圖謀的畫對外授意用來干涉朝政,一切罪狀證據確鑿,不容抵賴。今廢去封號,交由宮正司進一步嚴審。鰲拜私藏龍袍……”皇上鼓足勇氣剛要宣布對鰲拜的處罰。 東珠赫然打斷:“皇上,還請三思。東珠死不足惜,但懇請皇上千萬不要自亂陣腳。須知‘芒主通人情以質疑,故臣下無信,盡自治其事,則事多’。” 眾人如聽天書,除了皇上,也唯有安親王岳樂和費揚古能聽得明白,這是《管子七臣七主》里的一句話,意思是為君王者如果不近人情地懷疑臣下,對臣下不敢信任,則事事都要自己處理,那么不僅事務繁多也會由此帶來諸多的是非。 安親王透過東珠,仿佛又看到那個早已離世的女子,滿漢兩種文化孕育的一朵奇葩,她和她是那樣的相似,不是長相,而是精神,那么這樣的東珠應當是皇上最佳的伴侶,是后宮最好的賢內助。因此,也應該同樣是為太皇太后所不容的吧。 皇上并不覺得東珠是在辯解,也不覺得這樣引經據典的諫言刺耳。他只是奇怪,在這樣一個關鍵的時刻為什么自己還容著她站在這里說這些。明知道沒用,她為什么還要說?而自己又為何還要聽?這對彼此實在是一種心靈的磨礪。 接著再一次出乎所有人意料,她幾步走到鮑司正面前,將那兩粒丸藥吞入口中。 “天呢,她這是自知罪孽深重,要畏罪自盡!” “這是要掩滅證據!” “快,快給她按住,快取出來。” 然而,她已經將丸藥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不知宮正司的人是否將這丸藥拿去驗了,也不知她們是否已經知曉這丸藥的作用,但是當東珠看到包著藥丸的蠟紙已破,便感覺到自己出宮的最后一點希望如同那蠟紙一樣,破了。 “東珠是生是死毫不重要,只是懇請皇上一定要想明白了,這丸藥絕不是用來對付皇上的……到現在為止,也沒有任何人想要對付皇上。但是若皇上先對臣子生疑……為了自保,誰也不能料定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東珠的聲音越來越弱,面色卻越來越紅,像是被火點燃一般,從來沒有這般明艷過。 如同夕陽西下時,天邊那抹久久不愿退去的晚霞。那種美讓人瞠目,讓人心驚,更讓人無限遺憾,因為晚霞明處暮云重,萬千心事又無言。 她似乎沖著他露出一絲笑容。 皇上恍惚了,她是在對自己笑嗎? “君臣不可疑,疑則為亂,故君疑臣則誅,臣疑君則反。”這是她在失去意識前最后留給皇上的一句忠告。 第七十九章 良策失算意難平 乾清宮中雖然燈火通明,卻越發映襯得外面的夜色黑得嚇人。這夜,漆黑濃重,仿佛一口黑色的大鍋罩在頭頂,嚴嚴實實的,讓人憋在其中又悶又煩實在難受極了。 大殿里寂靜極了,皇上一個人面對空寂的大殿,靜靜地獨坐在龍椅上,一語不發,仿佛失去了言語與行動的能力。 很多人,很多事,依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今夜對他而言注定是痛苦的。在這一夜中,他經歷了此生最艱難的歷練與煎熬,他終于發現得到皇權主宰一切,并沒有他期待和想象的那般美妙、那般讓人覺得喜悅與幸福。 當他可以主宰沉浮、讓人生或是讓人死的時候,他卻發現自己比沒有這種權力時更加難以抉擇。就像一個劍客好不容易得到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卻發現自己的手上縛著千斤,他根本沒有力量去舞動與支配那柄寶劍。 這樣的感覺,對于一位天子來說,簡直太滑稽,也太糟糕了。 別人是怎么做到的? 他捫心自問:我的祖父、我的父親,他們是怎么做到的? 是否要用最硬的鐵衣將自己的心厚厚包上一層?也許這樣,才不會輕易傷痛。 大殿之外,眾親王向宮門走去。 眾人皆沉默無言。 忽聽安親王岳樂說道:“有關今夜御前殿審之事,本王還有一兩句話要說。” 諸臣皆停下步子,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安親王。 “諸位,若為了朝廷和自身的安危著想,對今日之事,應當知道如何對外說辭才是。”安親王一如往昔的言簡意賅,但他的話卻是正中所有人的要害。 “的確,如果讓鰲拜知道咱們這些人今晚在這里審他,這還能得了好?”顯親王第一個附和。 “咱們這樣,就說是因為昭妃違反宮規,所以皇上才請咱們這些叔伯兄弟、近支親眷勛臣連同內務府的人過來議一議。因為遏必隆、鰲拜與昭妃有親,所以才讓他們回避了,這樣似乎也說得過去。”都察院左都御使說道。 “就是就是。”眾人紛紛稱是,跟著附和起來。 “如此,大家就保持一致吧,這是眼下咱們為人臣子唯一能為皇上、為社稷做的。”安親王說道。 岳樂深深地嘆了口氣,回望著乾清門心事無限。他不禁想到,當年若是自己真的在先皇的病榻前接受了那份真正的遺詔,那么現在,皇上和東珠會不會幸福一些?也許是自己太過膽小。先皇順治帝都能夠力排眾議,做出古往今來任何一位皇上都不能做到的英明決斷,在他留有多名子嗣的情況下,要將大位傳給自己這個堂兄,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英明,何等的遠見。 順治帝自是深知國家神器如果交給幼帝老婦,對于臣民,對于經濟、政治,將會是怎樣的考驗?這對于他們未必是福。因為沒有人比先皇更清楚,他自己正是這樣一步一步蹣跚著走過來,正因為這條路太過艱難,所以不足二十四歲,便已經累得精疲力竭,了無生趣。 只可惜,先皇雖有遠見、有胸襟,而自己卻還是愧對了他的這番心思…… “先皇,事實證明你比任何人都清醒,所以想必你也比任何人都痛苦。”岳樂的眼角濕潤了,“終是岳樂負了你,也負了國。” 半個時辰以后,遏必隆與鰲拜在探視太皇太后之后也跪安出宮,兩人并肩而行,神色皆有些肅穆沉重。 “老伙計,你嗅出些味道沒有?”鰲拜問遏必隆。 遏必隆深深嘆了口氣:“你我剛剛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如今能平安脫身,真不知要去感謝誰。” “你說什么?”鰲拜大為震驚。 慈寧宮中。 重重帳簾之內,太皇太后半躺在炕上,顯得萬分頹廢。伸手接過蘇麻喇姑遞過的茶盞喝了一口,又長長嘆了口氣,緩緩說道:“果然是教的曲唱不得,看來咱們皇上還得再歷練歷練,也許是哀家太過心急了。” 蘇麻喇姑不敢言語。她跟在太皇太后身邊數十年,經歷多少變故與大事,這還是第一次面對太皇太后失算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