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那旗裝婦人三旬左右,相貌姣好,人也長得亭亭玉立,看那模樣絕不是普通宮人,但穿著也不像有品級的女官或是嬪妃。 只見她說著說著,突然捂著嘴,嗚嗚地哭了起來。 東珠掂著腳尖又走近了些,這才聽清她在說些什么。 “不是額娘狠心,這么些年額娘一直遠著公主,不是不掛念公主,也不是不心疼公主。而是像額娘這樣的身份,只是先帝爺最低等的暖床侍妾,連個庶福晉都沒封上,不過是一個比普通宮女略強一點兒的格格,在宮里哪怕是大宮女都可以隨意欺負。額娘不敢親近公主,生怕給公主添麻煩,向來都只是離得遠遠的偷偷瞧著,每日默默為公主祈禱,不敢在人前露面,就怕讓人家說起皇二女長公主是我生的。” “這些,女兒自然是知道的。人人都說母女連心,雖然咱們好些年也見不了一面,可是女兒知道額娘沒有一日不在想著女兒的。”翠花格格也是清淚滿面,“蘇嬤嬤是好人,這些年她待女兒是極好的,吃的、用的,什么都先緊著女兒。端敏、妍姝她們有的,蘇嬤嬤都會給女兒備上一份。雖然她什么都不說,但是女兒知道,她在護著咱們娘倆。” “額娘知道蘇嬤嬤是好人,否則像額娘這樣的身份,當年就該為先帝殉葬,再不就是去給先帝守陵,怎么能夠跟那些太妃一樣,得以在咸安宮里有個自在的住處。額娘也知道,自古生恩沒有養(yǎng)恩大,額娘每日燒香祈禱,為了你,也為了蘇嬤嬤。因為額娘知道,有蘇嬤嬤在,咱們娘倆兒的日子才能安穩(wěn)。” 東珠聽了一會兒,大致明白過來。 這位中年美婦,應當就是長公主的親生母親,也就是先帝順治爺?shù)氖替?/br> 聽說,她姓楊,原是漢家女子。當年先帝為了推行滿漢一體的政策,特選漢官之女以備六宮,楊氏與石氏等人一同入宮。 可是說來奇怪,在那些漢官女子之中,最后唯有石氏獲寵,不僅以漢人的身份封了皇妃得到了永壽宮主位,并且被準許在宮中冠服可用漢式,其母趙淑人每每入宮探視都可以乘肩輿入西華門至內(nèi)右門下入宮,這樣的恩遇不是尋常妃嬪可以得享的。 而且東珠還記得在她曾經(jīng)看過的那份順治帝御制的董鄂后行狀里寫的:“永壽宮始有疾,后亦躬視扶持,三晝夜忘寢興。” 這里面說的永壽宮就是指恪妃石氏,她生病了,當年身為皇貴妃的董鄂氏烏云珠親自在病床前照顧,連續(xù)三日夜廢寢忘食。 石氏憑什么得到帝后這樣的特殊關照? 讓東珠更加想不明白的是,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楊氏,同為漢人也代表著滿漢一體的精神,可在為先帝順治爺生下皇女并順利存活之后卻一直沒有得到晉升。 為什么升了石氏? 直覺告訴東珠,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于是,她屏息寧神,繼續(xù)偷聽。 “額娘今日是特意在此處等我嗎?”翠格格的聲音也是微微發(fā)顫,仿佛很是激動。 “是。”楊氏聲音更低,“額娘是聽恪太妃說太皇太后要把公主指婚給鰲拜的侄子。額娘擔心公主年紀小,不知道這里面的厲害。如今鰲拜一家雖然權(quán)傾朝野,但是卻像極了當年的睿親王,恐怕未必能永保富貴安樂。公主嫁過去,怕是……” “額娘!”翠格格及時打斷楊氏,“額娘的擔心女兒不是不明白。女兒雖然生性木訥,但是這點兒情形還是能看明白的。” “能不能請?zhí)K嬤嬤去求求太皇太后,這鰲家咱們實在高攀不上,咱們寧可嫁給尋常小吏或者普通人家,只求溫飽安逸也就罷了。”楊氏又哽咽了。 “恐怕此事已成定局。”翠格格的聲音極為平靜,“這里面的事情,連你我都能看得明白,那么蘇嬤嬤、太皇太后又如何不清楚呢?既然有了這道旨意,就是避不開的,這就是我的命。女兒想明白了,這原本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事情。身為帝女,不管我和額娘是否得寵,當皇家需要咱們的時候,咱們是沒得選的。不嫁訥爾杜,嫁到蒙古或是南邊的藩王那還不是一樣,不過是承西子之事。” “西子之事?”楊氏的聲音不可抑制地顫抖著,“那西施成了事,也沒得好下場啊。” “那就學文成公主。”翠格格掏出帕子給楊氏擦淚,“額娘別難受,難受也沒用。女兒不覺得苦,也不覺得害怕。女兒想,萬事萬物存活于世,都有各自的命運,我們承命順受也就是了。” “公主。”楊氏除了淌淚,也無言相對。 “今日額娘不來找女兒,女兒也要去見額娘,這次出宮,從此嫁為人婦,恐怕很多事情更加的身不由己,以后的日子是福是禍也不是一個人的事情,從此之后這命運便和鰲家連在一起了。額娘在宮中,女兒也無法侍奉孝順,只請額娘自己保重。” 翠格格此番話一說,楊氏更加傷心不舍,只擁著女兒一味哭了起來。 “公主和太妃不必難過。”東珠從隱身的藤蘿中走了出來。 她的突然出現(xiàn),嚇了翠花公主和楊氏一大跳,兩人都愣住了。 “昭妃娘娘?”翠格格自然是認得東珠的,可是她沒想到,此時此地,昭妃突然出現(xiàn),而自己和額娘所說的話十之八九,她是聽到了,心里正打鼓,不知要如何應對。 還是楊氏機警,立即說道:“昭妃娘娘,求昭妃娘娘開恩,奴婢只是聽說公主要下嫁了,心里想著怎么也得在公主出宮前見上一面,一時心急就跑來找公主,公主年紀還小,她什么都不知道。” 東珠微微一笑,伸手扶起欲行禮的楊氏:“您是前朝妃嬪,按禮東珠該喚您一聲額娘。您萬不可如此,否則就壞了禮數(shù),也折煞我了。” “慚愧。”楊氏見東珠如此說,不知她是真是假,是善是惡,心中仍是十分忐忑。 翠花公主靜靜地佇立在那里,仿佛是為了映襯她的名字,她穿著一身淺碧色的修身旗裝,凸現(xiàn)出她修長勻稱的身姿。那碧色極淡,已經(jīng)接近白色,但是卻很嫵媚,就似新春之時草木剛剛發(fā)出的新綠,此時在藍天白云綠樹藤蘿的掩襯下,更顯得她膚色晶瑩,柔美如玉,就像初夏之荷,清新優(yōu)美至極。 然而東珠眼中的翠花公主,與翠花公主眼中的東珠并無二致。 在東珠細細端詳翠花公主的同時,翠花公主也在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東珠。 東珠也穿著淺綠色的衣裝,那素素淡淡的衣服只在袖口處配了黃綠色的小花,同樣是清新優(yōu)美之中更顯現(xiàn)著獨屬于她的淡雅。 衣衫上繡著的暗花和鵝黃中帶著的燦燦暖金的綢緞,又襯出高貴之氣。 此時,那雙仿佛洞悉世間萬物的明眸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在那眼神與笑意當中,翠花公主看清楚了,她雖然什么都沒說,但卻什么都說了。 兩人在衣服品味上一致,而在目光短短的注視當中,也得到了某種共識。 她們,或許可以成為朋友,因為她們是一樣的人。 “公主不必擔心太妃在宮里的起居,從今天起,東珠會以侍奉長輩之心仔細照料的。”東珠說。 “為什么?”翠格格明眸如水,純凈自然,“我自有記憶起一直到今日,從小長在慈寧宮后殿足不出戶,雖然我見過的人不多,經(jīng)歷的事情也很有限,但是我知道一點,在后宮之中,每一個人都不單純,你一定有你的所圖。” 東珠笑了:“如果我真的有所圖,你打算如何?” “如果你的所圖不妨礙她人、不牽扯她人,只是我一人之力就可以做到,那么我便應承你。否則,你拿額娘或是我自己的性命安危來要挾我,都是沒用的。”翠格格說得極為坦然。 “我的所圖與你的所圖別無二致。”東珠面上的笑容漸漸消失轉(zhuǎn)而是一種無盡的苦澀,“剛剛公主與太妃的話,東珠都聽到了。此時的擔心、牽掛、不舍,東珠也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我的入宮,你的下嫁,雖然在尋常人眼中,我成為皇妃,你成為鰲家的媳婦,這似乎都是令人羨慕的好姻緣,但是說到底都是一種責任。背負著這種責任,我們都身不由己,公主想做文成公主,東珠也一樣。” 翠格格有些驚訝:“皇上不是很寵愛你嗎?” 東珠笑了笑:“訥爾杜也會對公主很好的。” 翠格格的表情瞬間僵住了。 “我說我的所圖與公主一樣,就是我在宮里替公主照顧太妃,也請公主在宮外替我多多關照我額娘。”東珠說罷,眼中神色一派期待。 “就這樣?”翠格格有些不信。 “公主應當知道,東珠是鰲拜的義女,訥爾杜也是東珠的兄長。東珠與公主在宮里宮外互為姑嫂,這也是難得的緣分,不是嗎?”東珠眼中閃爍著別樣的光澤,定定注視著翠格格。 第五十四章 媚眼如波婚房誤 敬謹郡王蘭布府上,大婚的酒宴結(jié)束之后,蘭布心懷忐忑地向洞房走去。一路上想的都是自己的新娘是否會傳襲了鰲拜的壞脾氣,今后兩人的日子是否可以相安無事。這樁婚事于外人眼中惹人羨慕,于他卻像燙手的山芋,無可奈何。 突然間,遠遠地響起優(yōu)美的琴音,似是從洞房傳來。 她,竟然懂得音律嗎? 那曲子婉轉(zhuǎn)柔美,仿佛是苦苦等待了千年的深情訴說,那樣婉轉(zhuǎn)多情、那樣動人心弦。 蘭布推門而入,只見室內(nèi)一片迤邐,紗幔舞動,暗香襲人。 寢室一角擺著琴桌,一人在低頭撫琴,看不清她的模樣,只覺得在琴上翻飛的手指是那樣纖細白皙,如同精靈一般。 而另有一人,身著火紅色的紗衣隨著韻律翩然起舞,媚眼如絲、身姿曼妙,舞步回旋間精彩絕倫、風流無限。 仿佛唐宮中的玉女霓裳。 舞勢隨風散復收, 歌聲似磬韻還幽。 千回赴節(jié)填詞處, 嬌眼如波入鬢流。 那女子舞動的柔軟的手臂、妖嬈的腰肢一步一步走向蘭布,她的眼睛似水含情、,朱唇微啟、面色紅潤,說不出的撩人與嫵媚,手中紗絹一甩,正拂在蘭布臉上。 她笑靨如花,溫情如水,在蘭布心跳加快的當口,竟然伸出纖纖玉指在自己領口一挑,于是層層紗衣緩緩落下。 蘭布想,這一定是個夢,一個美得不能再美的夢。 擁有這樣顯赫出身與高貴門第的新娘,原以為會是一位刁蠻任性的悍婦,沒想到卻會是這樣曼妙動人的俏麗佳人,實在看不出外表兇悍的鰲拜竟然能調(diào)教出這樣的女兒。 擁著懷中的軟香共赴云雨,紅紗帳內(nèi)顛鸞倒鳳。 也不知過了多久,仿佛天色漸亮,懷中的佳人已然睡暈過去,蘭布覺得口里干渴,坐起身一掀帳簾,正看到外面一個身影,自知是陪伴新娘的近身使女,便輕喚道:“倒杯茶來。” 那女子倒也十分安靜,雖不應聲,但還是從桌上的茶壺中倒了一杯溫茶,端著茶杯一步一步走到床邊。 她白皙的面容透著三分寒意,仿佛還有一種夾雜在似笑非笑中的怒氣,就那樣端著茶杯定定地注視著他。 蘭布有些意外,他低頭一看,自己裸露著上身只穿了一件褻褲,于是不免尷尬。而那女子的表情更加奇怪,她冷冷一笑,蘭布毫無準備,那一杯水自頭而下澆了他一身。 “你這個奴婢!在做什么!”蘭布剛想大罵,只見床邊的新娘已然起身,哆哆嗦嗦跪了下去,“格格,奴婢該死。” 蘭布愕然。 只見對面女子不急不慌,冷冷地哼了一聲:“你在本格格新婚之夜,與新郎一起上了我的喜床,的確是該死的。可是,該死的并不止你一個人,這件事,你一個人也是做不成的,不是嗎?” “格格恕罪,格格恕罪,奴婢跟了格格十年,奴婢的性情格格是最清楚的。”床上的女子光著身子滾到地上連連叩首,哭得梨花帶雨讓人好不心疼。 蘭布還沒有從巨大的驚愕中回過神兒來,他此時還沒想明白眼前是個什么狀況。 然而有一點,他明白了,那個被他當成守夜侍女的人才是真正的新娘,瓜爾佳青闌。 不多時,喜房外面站滿了人,青闌陪嫁的侍女與嬤嬤,還有蘭布府上的仆從。 很快,蘭布的額娘,老莊親王福晉也趕了過來。 一進門,看了這陣勢,福晉什么都明白過來了,她上手就給了蘭布一個耳光:“不爭氣的混小子,你是沒見過女人是怎么的?大婚之夜,居然把如花似玉的正牌新娘撂在一邊,跟人家的陪嫁丫頭上了床。你把咱們王府的臉面都丟凈了,還不快給青闌認錯!” 蘭布十分委屈。 “罷了。這戲碼也不必在本格格面前演了。”青闌站起身,環(huán)顧四周,“福晉,原本今天一早青闌應當給您獻媳婦茶,管你叫額娘的。可是今兒這樣的情形,怕是難了。想來是青闌福薄,不配當你們王府的媳婦。再或者是青闌長得丑,容貌嚇人,所以郡王才會在新婚之夜當著我的面強要了我身邊的人。這樣的事情傳了出去,青闌自是無臉見人,從此就找個清凈的寺院剪了頭發(fā)當姑子去。這丫頭就給你們留下,我陪嫁過來的東西,就算給你們當賀禮了。” 說罷,青闌就往外走去。 所有的嬤嬤、侍女都跟著她,莊親王福晉嚇壞了,立即緊走兩步一把將青闌死死拽住:“好媳婦,快消消氣兒,你先別急著走,有額娘在這兒,一定替你做主,你千萬別惱!” 蘭布此時也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立即上前賠禮。 “格格別走,格格若走了,奴婢也活不了!”先前那個李代桃僵的女子一下子過來抱住青闌的腿,又是求饒又是痛哭,竟然還有幾次要尋死覓活的。 “媳婦兒,聽額娘跟你細說,咱家蘭布是挺老實的一個孩子,平時從不跟家里的丫頭們瞎混,想是昨天大婚,這心里高興,又被兄弟們多灌了幾杯酒,這才迷失了本性做下這等糊涂事。你且看在額娘的老臉上,給咱們王府多少留些顏面。只要你不走,從今以后你就來當這個家,額娘什么都依你。”福晉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苦苦央求。 青闌仿佛有些動容,她抱著福晉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又說自己命苦,又說自己福淺,好生委屈。 福晉見她有緩兒,立即示意眾人退下,房里只留下她和蘭布。 “額娘,青闌年紀輕,也當不了王府這個家,以后所有大小事情還是額娘做主,如今青闌已然嫁了過來,就是這家里的人,再出了這門除了佛門怕是哪里都去不得了。就請額娘在這府里給青闌安排一處僻靜的居所,出了這樣的事情,青闌也是不能再見他的。”青闌說得入情入理。 莊親王福晉當下便應了。 “那個丫頭,也是自小跟著青闌的,原是清清白白的大姑娘,既然他已經(jīng)占了人家的身子,還請給個名分就收在房里吧,這也許是上天注定的緣分。”青闌已然恢復了平靜,十分淡然地說著。 “一切都依媳婦。”莊親王福晉又是慚愧,又是緊張,此時自然是青闌說什么她應承什么了。 一場風波突如其來,又很快化為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