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遏府總管說,昭妃娘娘并未回府。”顧問行心驚膽戰。 “你說什么?”康熙騰的一下子站了起來。 他不敢相信,他也不能相信。 但是驚詫只在一瞬間,他突然信了。想一想昨夜東珠送他的那方帕子,他忽然明白了。“她走了?” 顧問行沒聽清,他也不敢問,他只是將自己的頭緊緊貼在地上,等候圣裁。 她走了。 她終究還是走了。 突然覺得心里很難受,像是翻江倒海一般。 康熙下意識地緊咬著自己的唇,直到嘴里有了一絲血腥之氣。他還從來沒有過這樣徹底的郁悶與痛苦。她還是走了,無論自己怎樣做,那般地放縱她、偏寵她、想方設法地接近她、了解她,甚至他覺得自己已經開始喜歡她,而這種喜歡漸漸的,連妍姝在他心里的形象都變淡了,可即便他做了那么多,她還是走了。 他覺得很寒心。 她竟然用這樣的方式出走,竟然利用了他對她的憐惜與縱容,就這樣不告而別,永遠地逃離的他的世界? “朕不許。”他從嘴里擠出這三個字。 “皇上?”顧問行不知所措。 “去,叫上人,去遏府把遏必隆叫來。”康熙面無表情地吩咐著。 “萬歲爺,這個時辰傳喚輔臣入內,于禮不合。”顧問行硬著頭皮回奏,小心翼翼才把頭抬起來正對上康熙噴火的雙眸,又立即垂了下去連連叩頭,“奴才萬死,奴才萬死。” “先把遏必隆傳來,再讓索額圖帶人將遏必隆府圍了。”康熙繼續吩咐。 “皇……皇上……”顧問行徹底崩潰,天子說的話他不敢不依,可是這兩道旨意,他也沒膽子往下去傳啊。 “叭”的一聲,御碗狠狠摔在地上,湯水瓷片四濺。 “皇上。”春禧、秋榮、曹寅等人立即跪了一地。 “去,怎么還不去?”康熙起身狠狠踢了一腳顧問行,“朕支使不動你了?” 顧問行苦著臉:“皇上,皇上,奴才……萬難啊。” “好,好。”康熙高喊著,“曹寅,曹寅。” “奴才在。”曹寅跪著向前爬了幾步。 “你敢不敢去?”康熙注視著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心中閃過一絲猶豫,如果在這個時候連曹寅也不從命,自己又當如何? “奴才遵旨。”曹寅沒有讓皇上失望。 “很好。”康熙點了點頭,“去,立即就去。” “是。”曹寅答應得極為痛快,跪了安便立即向外走去,耳邊是忽忽的風聲,他全然不顧,如同即將奔赴戰場一樣,昂著頭向前走。 一直到了侍衛們輪值的班房,這才松了口氣,有條不紊地安排:“速去派人稟告索額圖大人,請他點齊人馬,在西華門外等我。” “是。”侍衛們立即下去傳命。 曹寅靜靜地注視著大門口。他在等,從他面上的表情看不出他內心的情緒。侍衛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深夜召集所有當值侍衛集合,這還是許久以來的第一次,所以大家都難免心情緊張。 然而,半個時辰過去了。 索額圖并沒有出現。 去傳話的侍衛回來了,他神情肅然地對曹寅說:“曹大人,奴才剛剛出宮還未到索府便被攔了下來,是慈寧宮的人,傳太皇太后的旨意命奴才不用去了。” “知道了。”曹寅到此時,才真正地放下心來。所料的一點沒錯,太皇太后對于乾清宮,對于皇上身邊的事情是一時一刻都沒有放松過。 今兒的事,是誰告訴慈寧宮的呢?是顧問行?春禧?還是自己的親娘?曹寅不知道,但是他明白,皇上時時刻刻都在太皇太后的護佑之下,而皇上的旨意,如果沒有太皇太后的首肯,是根本傳不出宮去的。 即使如此,作為奴才,皇上的奴才,也要在皇上面前全了皇上的面子。 突然,曹寅心中覺得很是悲涼,他有些同情起高高在上的天子來了,他從來沒有像自己一樣跟親娘面前撒過嬌,也沒有被當成一個孩子被長輩親人真正寵愛過,大家都敬著他,怕著他,也都防著他。 明里暗里一千雙眼睛看著他,一舉手一投足,都會被通知給太皇太后,這樣的生活究竟是福是悲呢? 乾清宮中,一片狼籍,能砸的都砸了。 一地碎片,兩個最尊貴的人仍在對峙著。 “為什么?為什么沒有一件事情朕能自己做主?”康熙盡乎是在咆哮,而咆哮的對象正是他的祖母,“這又不是朝政,這是朕的家事。難道朕的妃子丟了,朕都不能找人問一問嗎?” “朕已經下了旨,老祖宗為什么又叫人半道里攔下?如此一來,朕的臉面何在?” “老祖宗,這件事,朕一定要自己做主。” ………… 孝莊一直沒有理會康熙在憤怒之中的質問,讓他盡情發泄之后才緩緩開口:“你想做一件事,便要想到這件事的后果,這就跟下棋一樣,你不能只看眼前這步,你要縱觀全局。” “朕當然想到了后果。昭妃出走,遏府肯定知情,朕宣他來問問,難道還不行嗎?”康熙直接頂了回去。 “如果遏必隆說他不知情,反而找我們要人,皇帝預備如何行事?”孝莊問。 “他不說,朕就包圍遏府,朕就不信,她能踏踏實實地在外面躲一輩子。”康熙答道。 孝莊搖了搖頭:“皇帝啊,這事情真有這么簡單嗎?” “沒那么簡單,也沒有老祖宗想的這么復雜。”康熙的情緒實在是糟透了。 “皇上的旨意,都是在皇上的假設中做出來的。可是皇上應當想一想,遏府當真知情嗎?昭妃當真是出走嗎?”孝莊的聲音悠然而淡漠,讓人聽來更加難以琢磨。 “老祖宗的意思是?”康熙緊皺著眉頭,十分不解。 “昭妃的失蹤,有很多種可能。當然,有一種最簡單,皇上也猜到了,便是昭妃出走,而遏府是知情的。但是皇上有沒有想過,還有其他的可能?”孝莊盯著康熙,有些痛心疾首,“如果是有人從中做梗,劫持了昭妃,那樣……又會是何種的局面?” “劫持了昭妃?”康熙大愕。 “早就跟你說過,后宮連著朝堂,一舉一動都沒有小事。”孝莊嘆了口氣,“皇上好好想一想,前些日子長公主出宮回府途中遇險,突遭橫禍。外面的議論便沒有終止過,各種猜忌、各種推測直指內宮。如果昭妃此時失蹤,或是遇險,那么遏府、鈕祜祿一族,甚至是整個鑲黃旗,會怎么想?四輔臣當中,雖然是以索尼為首輔,但是實權都在鰲拜和遏必隆兩人手中,他二人又是一向共同進退。皇上仔細想想這里面的利害吧!” 康熙怔住:“難道是有人故意要害昭妃,從而挑起四輔臣的爭斗?” “若只是讓他們之間斗,倒也罷了。”孝莊搖了搖頭,“怕是要將火引到宮里,讓輔臣們連成一氣,來與咱們對決。” “這怎么可能?是誰在背后搗鬼?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康熙顯然難以置信。 “現在情勢混亂,皇上不宜草率,我們已經被動了,如今只能靜觀其變,不宜主動出擊。”孝莊盯著康熙,“這一關,瑪嬤會同皇上一起去闖。” “瑪嬤,真的如此嗎?那昭妃?”康熙仍存疑慮。 “希望她沒事。否則……”孝莊心事重重,很多事情她并不能全盤講給孫兒聽,那些陳年舊事壓的她這些日子以來夜不能寐,但是,她也必須緘默。 出了乾清宮,頂著夜色回到慈寧宮洗漱之后安置妥當,蘇麻喇姑這才開口:“果然是宮里出的古怪,奴才細細地問了顧問行和守宮門的侍衛,今兒阿敦衙門里車馬監派的人原是小太監得禮,可是得禮前晌被人發現暈在飼馬房里,那么趕車送昭妃出去的就不是得禮,聽守門侍衛說那個人雖拿著得禮的腰牌,但是臉黑黝黝的還有塊胎記。車馬監的總管說得禮長得可不是這副模樣。奴才又細細問了各處的總管,均說屬下沒有此人。” “是咱們太大意了。”孝莊靠在枕上,用手指使勁揉著太陽xue,“那日穆庫什出了事,我就知道是有人要壞咱們的事,可是還沒來得及查出眉目,誰承想人家緊接著又出招了。” “格格,您說這后邊究竟是些什么人?這樣作為的是什么?”蘇麻喇姑給孝莊掖了掖被角,“難不成是坤寧宮?” “坤寧宮?”孝莊想了想,“你怎么想?” “奴才也著實想不明白,這兩件事從行事手法上看,是既老到又狠決還十分出奇不意,若真是坤寧宮所為,那就太可怕了。不管是老公主殯天,還是昭妃失蹤,若說是為了爭寵,倒也說得通,畢竟在這些妃嬪當中,昭妃對坤寧宮最有威脅,這樣除了去,永絕后患不說,坤寧宮還沾不上半分干系。可是想想,這招還真是太過狠毒了些,不僅在宮里除了眼中釘,還讓咱們同遏府互相猜忌,四輔臣中失去了遏必隆與鰲拜的心,自然就要更加依賴索府。”蘇麻喇姑一臉寒色,“格格,咱們許久都沒有遇到這樣的窘境了。” “也是許久沒有遇到這樣的對手了。”孝莊凝望著不遠處的宮燈,心事恍惚,“坤寧宮?真的是坤寧宮嗎?” “看她雖少年老成,但應當不像是城府如此之深的人。”蘇麻喇姑忽然想起一件事,“只是,今天午膳的時候,她特意賜食盒給賢貴人。想想昨天在宴席上是賢貴人讓她失了臉面,原以為她多少會給些顏色,沒承想反而向賢貴人示好。如此,心計也絕非一般。” “哦?賜食盒給賢貴人,”孝莊瞇著眼睛,“那賢貴人呢?” “賢貴人倒也奇怪,外表那樣風吹就倒柔弱得跟著草芯似的人物,還真有一股子的倔強勁兒,說是無功無德不敢領皇后的美意,硬是讓人將食盒子送了回去。” “越來越有意思了,咱們這幾位小主子,還都不是省油的燈。”孝莊仿佛乏了,突然猛地起身,“秋榮!” “怎么了,格格?”蘇麻原本放下帳子,準備熄燈,猛地聽到孝莊如此驚呼,便愣住了。 “剛才乾清宮的時候,哀家瞅著秋榮有些古怪。你快去,快去把她給叫過來,細細查問。乾清宮那里是萬萬不能有事的!”孝莊此時睡意全無,面色十分駭人。 “秋榮?”蘇麻喇姑并未多問,只悄悄退下。 乾清宮中,康熙獨自在燈下靜坐,表情十分嚴峻,對著曹寅,他并不掩飾自己的沮喪。“你早就知道會是如此的結果,所以才會答應的那樣痛快,對嗎?” “皇上。”曹寅跪了下去,一句話不答。 “你是知道的,從小你就跟著朕。對你,朕比對福全和常寧還要覺得親切,不僅因為我們是一奶同胞的奶兄弟,就從那年出天花到皇阿瑪、皇額娘病故,每一次生死大劫,你和奶娘都陪在朕的身邊。你們是可以同朕共赴生死的人。”康熙一字一句,說得極為動情。 “是。”曹寅應聲。 “你去告訴奶娘,你父親在南邊赴任已久,奶娘應該去看看了。”康熙看了一眼曹寅,曹寅突然聽到此語,已完全愣住。 只見皇上又朝秋榮吩咐著:“去,把那個盒子拿過來。” 秋榮應聲從寢殿抱出一個錦盒。 “這是朕歷年攢下的稀罕玩意兒,原本想著等以后朕親政了,給奶娘風風光光辦一次大壽,到時候便把這些年攢下的東西孝敬給她老人家,也算她沒白照顧朕這些年。” 康熙親手將盒子打開。 果然,件件都價值連城。 “皇上。”曹寅覺得悲從心起,又是委屈,又是難過,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憤,只是不知如何表達,“皇上認為今天的事情是奴才的娘告訴給太皇太后的?” 康熙搖了搖頭,他微微嘆了口氣。 “朕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朕只是想在此時安頓好奶娘。”他頓了頓,“趁現在,朕還可以在這件事上做主。” 皇上的語氣更加的悲涼,這讓曹寅不知如何回復。 “朕真的希望,以后能有那樣一天,在你們江南的宅院里,咱們能像一家人一樣,為奶娘祝壽。”他說,“朕已交代了內務府,會有人妥當安排的。奶娘在這宮里小心翼翼地當了這么些年的差,也該回去享享福了。回去,她便是你們府里的老夫人,她應當可以過得更舒服些。” 曹寅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跪安的,他也不知道在此時應當對皇上說些什么,他更不知道自己將如何面對母親。 沒想到,一出乾清宮,便看到娘親曹孫氏站在那里等他。 “娘。”曹寅輕喚了一聲。 曹孫氏沒說話,只是從他手里接過那個匣子。“走吧,回去幫娘收拾收拾。明兒一早,娘就要出宮了。” “娘。”曹寅驚詫于娘親的平靜,“您當真舍得離開?” 曹孫氏淡然一笑:“不舍得又怎么樣?皇上說到底還是心善。” “娘?”曹寅不解,“您不怨?” “怨什么?皇上從小是喝娘的奶長大的。他的心思娘最清楚。這樣的安置,對咱們是最好。從此娘再也不用夾在皇上和太皇太后中間為難了。而他,也不必再顧忌著咱們娘們兒。我這一走算是逃過了這接下來的風波。而皇上這樣的安排,也是對乾清宮的人有個警示,以后不管是誰,想要兩頭討好在中間傳遞消息,也要掂量掂量。” 娘親的神情是那樣淡定從容,仿佛那年在宮外避痘,所有人都認定三阿哥沒救了,都離她們遠遠的,甚至有人已經開始著手安排后事。可那個時候,母親也是這樣的淡定從容,就那樣靜靜地整宿整宿抱著三阿哥,給他講著故事,唱著民謠,哄他入睡。 “皇上,求皇上開恩,救救秋榮吧。”當寢殿只剩下秋榮和皇上兩個人的時候,秋榮跪在床邊,凄楚可憐間帶著一絲絕決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