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你倒實在。”康熙苦笑,“是想出宮?” 東珠點了點頭。 “回家?” 東珠又點了點頭。 “理由。”康熙對上她的眼眸,靜靜地一字一句,“不是給朕的,是給他們的。一個可以讓你出宮,讓你回家的理由。” 東珠指了指自己的孝衣:“還不夠嗎?” 康熙搖了搖頭:“你住在承乾宮,應該知道當年即使是寵冠六宮的皇貴妃烏云珠,她也沒有這樣這樣的權力。當年她父兄相繼過世,先皇也曾百般體恤,她卻沒有因為一身孝衣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了規(guī)矩。” 東珠從貼身帶著的荷包里掏出一方帕子,遞給康熙。 “是什么?”康熙愣了一下,一方如雪的帕子上是用金線繡成的七宿天像圖。 東珠轉(zhuǎn)過身去仰望蒼穹。“皇上,燦爛星空中,你能看到蒼龍矯健的身姿嗎?” 康熙舉頭仰望,他搖了搖頭。 “你看。”東珠伸手一指,“就在這里,您可以看到蒼龍是如何抬頭的。” 順著東珠手指的方向,康熙舉目望去。 在他眼前,繁星點點,讓他無從分辨。 “看到那兩顆亮亮的,散著藍色光芒的星星嗎?”東珠的聲音有些微微激動,“在那里,那是角宿一和角宿二,它們是龍頭上的兩只犄角。” “并不太像。”康熙仿佛不很相信。 “因為現(xiàn)在我們只看到這兩顆星,半個時辰以后,四顆星連在一起的亢宿便會升起,那是龍的咽喉,而在咽喉的下面有四顆星排列成一個簸箕的形狀是氐宿,代表著龍爪。龍爪后面的房宿、心宿、尾宿和箕宿分別代表了龍的心臟和尾巴。大約到后半夜,由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個星宿構成的蒼龍才會全部顯現(xiàn)出來。” “真的嗎?”康熙對東珠的話有些難以置信。 “東珠愿意在這里陪皇上等蒼龍出現(xiàn)。”東珠的語氣很是堅定,“如果。” “如果出現(xiàn),便把出宮當成獎勵,許你明日出宮。”康熙說。 東珠伸出手:“擊掌為誓。” “天子一言,自然駟馬難追,你還不信?”康熙有些不快。 東珠未語,依舊舉掌。 “罷了,就依你。”康熙伸手與東珠相擊,那一刻,感覺著實很是異樣。 夜晚的亭中,晚風襲過,依舊寒意難擋,但是此時的兩個人都恍然不覺。 在亭下值守的侍衛(wèi)小聲嘀咕:“顧總管,皇上和娘娘這是在干什么呢?大冷的天不回寢宮,跑到這里吹冷風,這……” “皇上的事情,你也敢管?不要命了?”顧問行一面用手搓著耳朵,一面跺了跺腳,“去,趕緊叫人回去換兩個新的手爐來,再拿兩件大氅。” “是。”得到命令的內(nèi)侍立即拔腿就走,看來是凍得不善。 “東珠,你快看,蒼龍真的出來了!”天亮之前,當康熙看到在整個“龍體”橫臥南天的壯觀一幕時,不由忘情地喊了起來。 而站在他身后的東珠只是淡然地努力從唇邊擠出一抹笑容。 只這一抹淡的幾乎不易被察覺的笑容,在康熙看來,與天上的“星宿蒼龍”一般耀眼奪目。 “賢貴人今日所說的,最先做出那道‘合菜蓋被’的小孫女,是你嗎?”康熙柔聲低問。 一滴淚,隨風而逝。 東珠點了點頭。 “覺得委屈嗎?”康熙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替東珠拭淚,可是他很怕這個舉動會讓她如臨大敵又一次躲開,于是他忍下了,“赫舍里那樣做,你怨她嗎?” 東珠搖了搖頭:“皇后娘娘做那道菜的心與我原本也沒什么不同,都是對我們各自愛的人,我是對著疼我寵我的瑪嬤,而她……皇上應該明白。” 康熙還想說些什么,可是一時無從說起。 對著東珠,很多時候,他都有一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感覺,不說,但是彼此的心意是相通的。 “皇上該回去了,一會兒還要打起精神上早朝。”東珠的聲音與她的神色一樣,又恢復了往昔的淡漠。 她原本應該不是這樣的,關于她的事情康熙聽的已經(jīng)不少了,如今比起兩年前,對她的了解多了很多,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也越見清晰。 她曾經(jīng)做過的事情,她的喜好,她的為人,她的性格與才情,他仿佛都很了解。 她應該是明媚的,有著妍姝的嬌憨,有著端敏的任性,有著赫舍里的大度,有著錦珍的賢良,總之她應該是明快活潑的,但是現(xiàn)在,她的冷漠與安靜,有時讓他感覺到害怕。 “你,也回去睡一會兒,朕會讓顧問行安排妥當,這一次,你悄悄地去,悄悄地回來。”康熙的意思東珠自然明白,前兩次回府,一次是奉旨省親,一次是奉旨奔喪,都是路人皆知動靜極大的。 而這一次,無論如何,應當?shù)驼{(diào)行事。 個中道理,東珠明白。 “是。”東珠認認真真地凝視著康熙,這還是她第一次這樣清晰地長時間地跟他相處在一起,經(jīng)過這個夜晚,她對他也有些許的變化。 她覺得他似乎是可以信賴的,至少在這個宮里,他是除了云妞、錦珍以外的第三個可以信賴的人。 于是,她認認真真地跪安退下。 看著她的身影漸漸遠去,康熙再一次展開手中那方帕子,這是他今生收到的最不同尋常的一份繡品。以往不管是已經(jīng)過世的額娘,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妍姝,抑或是赫舍里、錦珍,她們總會送給他一些繡品,有帕子,有荷包,有汗巾。 可是從來沒有一份東西能讓他覺得這樣沉重。 居然有人用金線繡了一條蒼龍送給他,而這條龍不是形象生動的實際的龍,而是一幅星宿圖。 這里面值得他思考的太多了。 特別是今晚兩人一起共同守護天上星宿的顯現(xiàn),看到由星宿組成的龍形漸漸由模糊到清晰。那種隱藏其中的寓意不言自明,這里面的包含的內(nèi)容太多了。 康熙覺得他的心里被填得滿滿的,他將手帕仔細疊好塞在龍袍內(nèi)里緊貼著胸口妥當保存,做完這一切以后,才神采奕奕地朝乾清宮走去。 坤寧宮中,一向早起的赫舍里早已穿戴整齊,正對鏡細細端詳。 鏡中的自己仍是那樣國色天香、端莊華貴。 不禁自問,我是誰? 是大清后宮最尊貴的女主人,是萬民敬仰天子女子的楷模,是大清的皇后,我又何必去與那些人計較呢? 這樣想著,心里便豁亮起來。 “皇后娘娘。”桂嬤嬤從外殿走了進來,一個眼神,便讓身邊侍候的人都退了下去,“皇后娘娘果然料事如神,那個昭妃跟皇上在萬春亭待了一夜,也不知道聊了些什么,快天明才散了。這昭妃回了承乾宮連早膳都沒用,就換了宮人的衣裳出宮了。老奴一直叫人跟著,說是回了遏必隆府。” “哦,果然是請旨回宮了。”赫舍里微微一笑,看來東珠出宮之心不死,總這樣接二連三地找借口回宮,如此看來這心自然沒在皇上身上,這樣也好。 “娘娘,這事可是不能不防啊。雖說昭妃現(xiàn)在一心都在外邊,可是這哀傷總是有個時間,總會過去的。就看現(xiàn)在皇上和太皇太后對她的寵信,這樣為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破規(guī)矩,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您想想,皇上心里若是沒什么,怎么會大夜里的不睡覺,陪著她在亭子里吹冷風?寄托哀思?”桂嬤嬤一臉的擔憂。 “寄托哀思?”赫舍里忽地笑了,拉著桂嬤嬤一同坐在炕邊,“哪里學來的文詞,今兒嬤嬤怎么也這般咬文了?” “咳。”桂嬤嬤怔了一下,“這都是聽底下人說的,昨夜里的事情您以為就咱們看見了?盯著的人多了去了。如今四處都在議論呢。” “哦?”赫舍里面上笑意正濃,“好了,您快喝口熱茶下去歇息吧,本宮也要去慈寧宮請安了。” “咦!”桂嬤嬤瞪大眼睛,先是一愣隨即笑道,“娘娘早該如此,去,去跟太皇太后說,這宮里若是照此下去,怕是沒法管了,昭妃總這樣壞規(guī)矩,皇后娘娘再不出面轄制,還有什么威儀可言?” “嬤嬤!”赫舍里親自倒了杯茶塞到桂嬤嬤手里,“我呀,今兒去請安,多一句話是絕不會說的。我才不自討苦吃呢!” “為什么?”桂嬤嬤不解。 “您想啊。昭妃也不是個糊涂人,她這次出宮自然是跟皇上那兒請過旨的。皇上自是允的,如此一來,我若再去太皇太后跟前兒告狀,告的是誰?太皇太后能為了我去罰皇上嗎?”赫舍里頓了頓,“所以,沒有結果的事情何必空忙一場。我只裝作不知道,反倒讓她們覺得大度。” “可是。”桂嬤嬤想了想,便明白這里面的利害,于是又說,“這件事嘛可以緩上一緩,但是昨兒宴上的事情,娘娘可不能就這么過去了。那個賢貴人,一看長得就是小妖精一樣的貨色,幾個主子里就屬她又沒根基又沒家勢,居然還吃了豹子膽,敢公然給皇后娘娘難堪,先尋個由頭把她給制了,也好殺雞嚇猴,給眾人看看。” “賢貴人?”赫舍里低聲道,“那個納蘭明惠?她?現(xiàn)在制她便是抬舉了她,她還不夠格。她是巴不得我現(xiàn)在整治她,那樣,到算是幫了她。” “娘娘怎么說?”桂嬤嬤仿佛并不明白。 “正如嬤嬤所說,如今幾位主子當中,論家勢地位、臉面血統(tǒng),她是在最下風的。昨兒你以為她真是為了替昭妃出頭?不過是在皇上面前賣個乖討個好罷了。我若因此整治她,皇上便會注意到她,到時候心生憐憫,再從此以后有了往來,才真是讓她如愿呢。 “天呢,娘娘若是不說透,老奴還真沒想到這一層。”桂嬤嬤顯得很無奈,“那么,就這樣,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做?” “眼下,只能如此。”赫舍里仿佛也是心有不甘。 “可是有一點,娘娘可是萬萬不能馬虎。”桂嬤嬤湊到赫舍里耳邊低語著。 “當真?”赫舍里這一次是真的變臉了,忽然覺得天塌地陷的感覺,心里立時慌亂如麻,正要細問,只聽外間有人催促,“娘娘,時辰不早了。” 是大宮女柳笙兒在催促。 “知道了。”赫舍里應了一聲,又低聲囑咐桂嬤嬤,“叫人仔細盯著,萬別弄差了消息,等我回來再商量。” “老奴知道。”桂嬤嬤又給赫舍里整理了一下鳳袍,“娘娘先去吧,在那邊,千萬別露出形色來。” 赫舍里點了點頭,這才起身。 這個時候,整座紫禁城還未真正醒來。 一輛馬車飛馳而去,噔噔的馬蹄聲驚擾了原本還在沉睡的人們。 街道兩旁的店鋪這才剛有睡眼蒙的伙計打開房門探出頭,看著馬車遠去的方向,不禁狠狠地罵了一句:“奶奶的,這么早就出門,馬蹄子還弄出這么大的動靜來,也不怕吵了人家的好夢,這是急著奔喪去嗎?” 東珠在馬車里,全然不知道自己所要面臨的前所未有的風險。 馬車載著她出了皇宮,一直向西駛?cè)ァ?/br> 直至進入西山,前路越來越陡,馬車也越來越快,就在這個時候,趕車的小太監(jiān)從馬車上縱身一躍跳了下來,臨了又狠狠給了那馬兒重重一擊,馬兒更是沒命地向前跑去。 看著馬車漸漸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他的唇邊這才露出一絲笑容。 他的面容有些黝黑,眸子極為清亮,只是左臉上有一大塊胎記,顯得整個人臟兮兮的,十分丑陋。 站在山腰上,一動不動,過了片刻之后,忽然聽到一陣撕心裂肺的馬鳴聲接著是車架猛裂撞擊滾落山崖的聲音。 一切,都像之前算計的一樣。 他知道此時,他已然完成了任務,便心無旁顧地悄悄下山了。 第三十六章 夢難成,恨難平 “昭妃娘娘不見了。”顧問行前來回報的時候,康熙一下子并沒有聽明白。 “你說什么?”他放下手中的奏折,對上顧問行的眼睛。 “奴才早上安排娘娘出宮的時候一再叮囑,宮門落鎖前一定要趕回來。可是……直到現(xiàn)在,娘娘還沒回來。”顧問行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奴才不得矣,便命人去遏府打聽,誰承想……” “怎么?”康熙突然在心口涌起一絲不祥的感覺,千萬不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