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下了一天一夜的雪,整個汴京城宛若上了銀裝,驍堯一襲白衣站在積雪壓枝的樹后,極少有人注意到他。他已經(jīng)在云麾將軍的衙署等了整整一個頭晌了,眼看正午的日頭已經(jīng)偏西,他依舊沒瞧見江珝的身影。 兩日了,他連續(xù)兩日都沒來?驍堯不甘心,他一定要見到他,他要把jiejie從他手里奪回來。可能現(xiàn)在驍堯還沒想到辦法,但他已經(jīng)等不了了。 確切地說,應該是jiejie等不了了。 驍堯不明白,他娶jiejie是為了利用,對她沒有半絲情感,那他為何要讓她有孕?如果不是偶然聽到兩個婆子聊天,提到了云麾將軍夫人有孕,他還被蒙在鼓里! 薛青旂不肯告訴他,誰都不肯與他說,可那是他親jiejie啊。在他腦中作為人質的jiejie本來就過著非人的生活,他竟然還讓她懷孕了!難道果真如薛青旂所言,他是為了報復嗎?報復父親沒能守住杭州,報復父親生而秦齡亡?若是如此,他更加不能再忍耐了,所以他騙了叮鈴,逃了出來。 驍堯本想和薛青旂商議,可他總覺得這位“姐夫”太過畏懼,且他既想要jiejie,又想要保住自己。他能理解薛青旂的苦心,但是在驍堯心里,jiejie比自己更重要,如果江珝一定要選擇一個人報復,那么作為余家唯一的男人,他寧愿這個人是自己,他想要把jiejie換出來。如此,救了jiejie,也算成全了她和薛青旂…… 少年逃得匆忙,身上只有這身素衣,他早就被凍透了,冷得衣服貼在身上都是冰的。他不敢動,生怕眨一下眼都會錯過江珝。 他搓了搓手,凍僵的指甲泛著青紫。他又哈了哈氣,然就在這時,只覺得背后一陣壓迫襲來,他剛想回身,一只大掌拍在了他的肩頭,他徹底僵了—— 第50章 海棠 江珝和禹佐到了陶然樓, 輔國將軍家的這位小姐已經(jīng)在此等候了。二人相見, 江珝平靜無波,冷清清的,可那位小姐便這么淡定了。 目光對上的那刻, 她登時愣住了, 望著他的眼睛錯都不錯,失神了良久。直到禹佐提醒才恍然反應過來,福身揖禮,但目光仍是時不時地撩著他。 二人落座, 彼此都未言語,江珝脊背挺拔地靠在椅背上,凝神打量她。這姑娘年紀不過十七八歲, 膚白唇紅,面容姣好,尤其是那雙眼睛,鳳眸彎瞇, 偷偷瞄向他時, 眼角會微微上揚,透著股淡淡的嫵媚。 如是看, 這姑娘卻屬絕色,不過這些江珝都不在意了,畢竟她根本記不得她的面容,于是視線毫不掩飾地在她身上掃動,循視著她的身量…… 他倒是淡定, 這姑娘住不住了,幾欲開口,可看看面前這清冷如謫仙的人,她又把話咽了回去。 來之前都想得好好的,她定要問問他為何才找自己,為何要把她送到江寧,那夜他到底是懷著何等心思與自己發(fā)生的……她還要痛訴他給自己帶來的困擾,甚至是災難,他要指責他的不負責任。還有,既然這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他究竟打算如何彌補—— 便是在他入門之前,這話還憤憤地在頭腦中一遍遍地過著,然當真見到他了,她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天下竟有這般完美之人,俊朗清逸,氣質矜貴得讓她錯不開目,那種骨子里透出的魅力讓她為之心晃。前一刻還當做“災難”的經(jīng)歷,她竟有了絲“慶幸”的意味…… “你姓甚名何?”他總于開口了,語氣淡淡的,連聲音都那么好聽。 那姑娘愣了一剎,隨即含笑道:“小女姓胡名瑢之。” “胡瑢之……”他喃喃,唇齒輕碰,字字清晰,那姑娘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名字可以這么動聽。“你家在何處?”他又問。 “桐廬。”她應道 “那為何會出現(xiàn)在杭州城內?” “我外祖家在杭州城內,我隨母探親,半路……” “戰(zhàn)亂之際,你去探親?”江珝截了她話。 胡瑢之愣了下,解釋道:“……當時叛軍還沒攻入杭州城,母親帶著我也是想躲躲,怕桐廬不保。” “嗯。”他頜首應了聲,抬手去碰茶盞,卻未飲,唯是用指尖在茶盞的邊緣處摩挲。 他手指真好看,修長白皙,比那瓷器還要精致,全然瞧不出是握劍的手。可偏偏地,他就是個叱咤沙場的將軍,還是朝廷炙手可熱的重臣,她太知道他的分量了。只要有她在,她的一切苦難都會過去的,她不能錯過機會。 “將軍,我們……” 江珝手指輕抬,打斷了她。他好像對她的話甚至對她的想法全然不在意,連最起碼的尊重都沒給,傲慢至極。要知道可是他對不起的自己,要彌補自己的也是他! “你是如何逃出杭州城的?” 胡瑢之深吸了口氣,平靜道:“城門被打開后。” “那你弟弟呢?” “弟弟?”胡瑢之反問,隨即反應過來。“我和他走散了,就在被將軍解救的時候,我們被叛軍沖散,到如今我也沒有一絲他的消息。表舅母還派人去找了,可一點消息都沒有,只怕他是兇多吉少了……”說著,她顏面而泣,“我就這么一個親人啊……” “許他還在,而且就在京城。”他淡淡道。 “真,真的嗎?”胡瑢之顧不得抹淚,驚訝道。這一瞬,她真的除了驚什么都沒有,甚至連絲期待都未曾出現(xiàn)。許她自己也意識到了,含淚求道:“將軍,您可是有他的消息了,您能幫我找到他嗎?” “好。我知道了。”江珝點頭,隨即起身離開了座位。 胡瑢之急了,以為他要走,也跟著起身追了過來,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江珝駐足,垂眸看了眼她的手,又掃了她一眼,面容寒森森的,寒得讓人發(fā)悚。望著他幽暗的眸色,她怕了,瑟縮收手,忐忑道:“將軍,您,您就這么走了?” “不然呢?”他清冷應。 胡瑢之喉嚨咽了咽,硬著頭皮道:“咱不是該談之后的事啊?” 話一出口,對面人居然笑了,勾了勾唇,道:“我今兒來只是問問往過,之后的事,我自會讓人與輔國將軍談。” “我們之間的事為何要與他談?”胡瑢之急了。 “我們之間的事?”江珝揚首,笑影更深了。“眼下這事,怕不止是我們之間了。” 胡瑢之不明白什么意思,江珝又道:“也好,既然你想說,那便說說吧,你想如何解決此事。” 等的便是這句話。“我要嫁你,既然已成了你的人,我這輩子不可能再嫁他人了,我只想跟著你。”話是羞澀,可她眸中閃的卻是期待。 “我有妻了,還是皇帝賜婚,想必你也該知道吧。” “我知道,我沒有讓將軍為難的意思。我也明白,以我的身份是不配當你的正室的,所以只要給我一席容身之地,讓我陪在你身邊就好,我甘愿做妾,哪怕為婢。” 話說得好不真摯,可江珝的關注點似乎有點偏。他佻笑道:“你的身份,如何就不配了?清白的姑娘,又是輔國將軍的遠親。” “這……”胡瑢之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江珝也不需要她回答,又問:“我若是不同意呢?” “將軍你想始亂終棄嗎!”她厲聲道。 江珝又笑了。“我們哪來的始,又何來的終。” 胡瑢之徹底急了,干脆拉住他胳膊不叫他走,非要討個說法不可。江珝默立,想了想,又坐回了原位。接著,他胳膊一拉,將那女子拉進了自己的懷里,胡瑢之驚呼間竟坐在了他腿上。她順勢攔住了他的頸脖,柔柔地靠在了他的肩頭,一切都自然而然。 “將軍……你不知道從那夜之后,我有多思念你,我怨過,恨過,可今兒才知道,愛之深恨之切啊……”說著,她看了眼地上,許是方才用力,一只香囊從他懷里掉出來,她坐在他腿上扭身便拾了起來,腰肢軟得不可思議。 “將軍,這可是你的?”她捧著那只看上去頗姑娘氣的香囊問。 江珝搖頭,冷漠道:“不是我的,是你的。” 胡瑢之尷尬。諂笑道:“啊,瞧我這記性,可不就是我的,我都忘記了。許是當初受了驚嚇……” 話還未完,江珝搭在她后腰的手動作起來,猛地撩起了她的衣衫一角。胡瑢之驚駭,愕然地看著面前一絲不茍的男人,隨即冷笑。男人果真都是一般,嘴上說著不要其實心里想得很,就會裝模作樣!她沒抵抗,任腰間的衣衫被掀起,她朝他貼近,卻被他一掌推開,她摔倒在地。 “將軍……”她驚詫囁嚅。 江珝卻一絲憐香惜玉的意思都沒有,拿出手帕擦了擦方才碰他的手,逐根手指,不慌不忙,一一試過。他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垂眸睨著地下的人,冰冷道:“回去告訴輔國將軍,便是想移花接木,也找個應當?shù)模瑒e以為什么東西都可以往我這塞!” 這話一出胡瑢之徹底愣了,只覺得脊背一陣寒涼。她不明白自己哪出現(xiàn)了破綻,可也沒勇氣在裝下去,眼看著他嫌惡地扔下了手帕,離開了…… 禹佐跟在江珝身后,問道:“確定不是嗎?” 江珝瞥了他一眼,冷道:“你覺得呢?” 禹佐無奈。其實他也看出來了,這女子舉止肆意,起初還覺得她是性格灑脫使然,可隨著將軍的試探,他也越發(fā)的輕浮起來。尤其是最后,她竟連姑娘家的拘謹都不要了,哪里像個正常人家的姑娘,這簡直——禹佐不知該說什么好了,但即便這樣,也不能斷定她不是啊! 當初混亂中救了那么多人,形形色色,將軍怎就能確定他救的不是個風塵女子呢,江南這樣的姑娘多的去了,他甚至連人家的容貌都沒瞧清…… 即便瞧不清容貌,還是有些讓人能印在記憶中的,比如感覺。印象里那姑娘端雅貞靜,絕非風塵中人,況且那男孩真的是她弟弟的話,一個氣質斐然的少年,如何能有個風塵jiejie。 不過凡事都非絕對,江珝也怕自己會出錯,所以他拿出了那香囊試探,可她居然不識得,就算這也是個誤會,那么接下來的印記是絕對不會錯的——他清楚地記得,那姑娘腰窩處有一塊鴿蛋大的胎記,妃紅色,宛若一刻綻開的海棠花…… 可是她沒有。 江珝冷哼了一聲,頗是鄙夷,可鄙夷之余也是氣憤。 胡瑢之的背后是輔國將軍,而輔國將軍的背后呢,想也知道是誰——薛冕,他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 入夜了,江珝一直沒回,想到他白日的話,索性不等他了。 林嬤嬤給她燒湯沐浴,凈室中氤氳朦朧,暖融融的,她衣衫盡除,入水前望著自己隆起的小腹,左右打量。林嬤嬤笑了,問道:“瞧什么呢,也不怕涼著,快進去吧!” “我看看,到底是個男孩還是個女孩。” 這回不止林嬤嬤,連蓯蓉也跟著笑了,道:“這哪瞧得出來啊。” “瞧得出來。”林嬤嬤慈笑,掃了眼她的腰線,從身后望,窈窕玲瓏,除了比前兩個月豐腴些,根本瞧不出她是個懷孕的人。也正是因懷孕的緣故,她該鼓的地方鼓了,該豐的地方豐了,竟在少女的稚嫩內,平添了那么些嫵媚。再瞧瞧前面那不大的小腹,尖尖隆起,林嬤嬤抿嘴笑道:“定是個兒子!” “啊!”歸晚驚叫,撲地一聲鉆進了水里。把林嬤嬤和蓯蓉嚇了一挑,還以為她是滑到了,趕忙上去查看。可她卻趴在浴桶邊怏怏道:“我不想要男孩!” “還沒聽說誰家不喜歡兒子的!”一場虛驚,林嬤嬤撇嘴道。“你若生了兒子,府里上下,不定如何寵著您呢!” “嬤嬤!”歸晚怨怨地喚了聲。“你怎還說這話啊!” 林嬤嬤沒應聲,朝外望了眼,便讓蓯蓉去門口守著,她貼近歸晚道:“小姐,我知道您的心思,可你也得為孩子想想啊。就算你把孩子生下來了,帶走了,你讓外人怎么看?您與將軍和離就夠玄乎的了,還要帶走個孩子,若這孩子是江家的,他們會讓你帶走?所以明擺著不是將軍的嗎!” “這我想過了,到時候我就帶著父親和弟弟回杭州,躲開這些閑言碎語。” “那你日后怎么過?” “日后再說日后的,我人生才開始……” “對啊,你才多大?十六而已,你人生才開始,干嘛就要把自己置于這困頓中啊!”林嬤嬤感嘆。 “如何就困頓了,嬤嬤是說這孩子?”歸晚問道,“他已經(jīng)來了,我就必須接受。” “那你可以留在沂國公府啊,可以在這從頭開始啊,和二公子一起。”林嬤嬤迫切勸道,“以前我不敢說這話,但是現(xiàn)在任誰都瞧得出,二公子對你有意啊!” 就知道她想說的還是這些。歸晚無奈。她又不是木頭人,江珝對她的態(tài)度她能不清楚嗎,可現(xiàn)實是,她已經(jīng)成為了他的障礙,而自己也沒辦法忍受分享,所以她只能退出。這樣對彼此都好,他已經(jīng)幫她很多了,她不想再成為他的負擔……他們之間的有個填不平的溝壑。 “你知道他今天去哪了嗎?”歸晚問道。 林嬤嬤搖頭。“二公子去哪又不會和奴婢說。” “他也沒和我說,但我就是知道。”映著瀲滟水波,歸晚晶亮的雙眸目光肯定,“他定是去見那姑娘了。而且這么晚還沒回,想也知道結果是什么!” 歸晚黯然,她不想再想了,整個人鉆進了水底。林嬤嬤無奈,嘆了聲…… 憋了須臾,她忍不住了,頭猛地探出了水面。水滴沿著額滑落,浸得她掙不開眼,朦朧間林嬤嬤的身影好似便大了,又高又長,連衣服的顏色也變了,她趕緊抹了抹眼睛再望,當即愣住—— 眼前,江珝雙手撐在浴桶便低頭看著她,唇角勾起,可緊蹙的眉心卻未舒展。 桶中水至清,她無以遁形,慌亂地游到對面,抱著浴桶邊背對這他。 “你怎么進來了!”她回頭嗔怒道。 江珝淡笑。“有人吃醋了,我得進來解釋啊。” “誰吃醋了,用你解釋!”歸晚不樂意了,左右沒地方躲,臉窘得通紅。 “我明明聽到有人說,我今天去見誰了……還這么晚不回……可是酸呢!”江珝佻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