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歸晚捏著針坐在圈椅上發呆。最近江沛每日都去家塾,陪她的時候少了,而她月份大,腳下活動不那么靈便了,一天天閑來無事,她便想要和林嬤嬤做女紅,給還未出世的小東西做襁褓和衣衫。其實這些都不必她做的,一來府上有繡娘,二來她這女紅做的真是……慘不忍睹啊…… “表小姐,該收針了!”林嬤嬤對著愣著的歸晚道。 歸晚猛然回過神來,一著急,手指肚按在了針尖上,疼得她“嘶”了一聲。林嬤嬤趕緊上前幫她瞧瞧。這干活還得要“工錢”,就沒瞧見過這么笨的一雙手,且不要說繡花了,便是給肚兜鎖個邊她都能扎到手。林嬤嬤瞥著桌子上,她繪的花樣不禁暗嘆:表小姐這雙手還是拿筆吧! “表小姐,將軍回來了!”門外,蓯蓉喚道。 聞聲歸晚趕緊看了林嬤嬤一眼,林嬤嬤會意,匆匆忙忙地把繡籃收了起來。 這孩子不是江珝的,卻要讓他背著為父的名聲,在這個年代應該是很難被接受的。所以在他面前,歸晚總是盡可能地少提到孩子,像這種給孩子做衣服的事,越是溫馨,也越是個諷刺,她還不至于這么張揚,惹他不高興。 林嬤嬤剛把東西放進柜子里,門還沒來得及關上,江珝已經進來了,一眼便瞧到了忙亂的她。歸晚只得迎上去,引開他注意,笑道:“將軍今兒怎回來的這么早。” 她笑靨如花,雙眸亮如星河,閃著溫柔的光。他看得有點怔,可還是在陷入的那一刻挪開了視線。淡淡道:“公務處理妥當,便提早回來了。”說著,他褪下了外衫掛在了花梨架子上。 歸晚默默跟上去,幫他解衣,手碰到他玉帶的那一刻,他手掌覆了上來,溫熱地將她抱住,卻又在下一刻松開了。 “我自己來就好。”他側了側身子。 歸晚笑容漸漸淡了下來,淡到有點涼,她沉默地望了他須臾,轉過身,朝門外去了。 看著她落寞的背影,心下一慟,喚了聲。“歸晚……” 聞聲,她愣了一瞬,驀然回頭。這還是她第一次聽他喚自己的名字,她驚奇地看著他,眼眸里沒有半絲的不悅,依舊亮晶晶的,期待著他的下文。 其實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只是覺得方才惹她難過了,所以情急之下喚住了她。他垂眸猶豫的會兒,人生好似從沒遇到過這種尷尬,他竟搜腸刮肚找不出個借口來。 “你……吃過晚飯了嗎?”他鎮定地問了句。 “還沒,等你啊。”歸晚笑了,隨即想到什么,問道:“你餓了吧,我這就叫她們去傳飯。”說罷,她便趕忙朝外走。 “等等!”他喚了一聲,走了過來。目光始終落在她的裙子上,看了半晌,好似明白了,沒忍住笑了。這幾日還是頭次見他笑得這么開心,他彎腰提起了她的裙裾。 歸晚不明所以,才方要奪回來,卻也發現自己裙子上竟沾了塊鵝黃的綢緞,仔細看看,不是她方才做的寶寶肚兜又是什么!她驚得趕緊去扯,卻連著裙子一起提了起來——她竟然把小肚兜和自己的裙子縫在一起了!方才匆忙,竟都沒發現。 “你還真是雙‘巧手’啊!”江珝揶揄道,越笑越歡。 歸晚臉如朱砂,一直紅到了耳根,忿忿地瞪了他一眼。回道:“誰也不是生下來便會的,不都得學嗎!”說著,她伸手去搶,卻被他抬手躲過了。她還要去奪,突然眼前人腰一彎,單膝半跪在了她面前——放下了她的裙子,仔細地翻動著裙子與肚兜之間。 “你干嘛?”她要躲,他卻皺眉給了她一個“不許動”的眼神。她只得乖乖立住,低頭看他。 “我怕你裙子上會有針,扎到你……” 他話語平靜,可歸晚的心卻莫名暖了一下,盯著面前人,目光錯都不錯。這種認真的神情,她極少見,不僅僅是認真,而是那種小心翼翼,小心到緊張。她只能看見他半張精致的輪廓,清冷宛若神祗的人,此刻正跪在她面前,為她屏息凝神地挑著針。 連跪都跪得那么優雅,讓人有種被寵的幻覺。歸晚此刻不僅心暖,臉也感受到了熱度,又紅了,連心都跟著亂了節拍。 果然,他沿著垂下的絲線,真的找到了一根針。他鼻間輕“哼”了一聲,小臂掙著膝蓋舉起了手,把指尖的針給她看,唇角不屑地挑了挑,笑道:“怎么樣,我就說你糊涂吧!你都能把帕子縫在裙子上,何況落下一根針了。”說著,他抬眸看向她。 二人對視,小姑娘先是一愣,隨即慌亂地錯開了目光。只是臉頰的顏色出賣了她。 若是放在往昔,瞧見如此的她,江珝心情許會很好,可是這一刻,他內心復雜無比。二人再次陷入尷尬的沉默中。倒是一旁的林嬤嬤拿著剪刀過來,一邊裁下她裙子上連著的線,一邊喃喃道:“我就說你這肚兜做得像帕子吧,你還不信……” 許是因為太靜,許是因為終于找到一個英雄所見略同者,林嬤嬤的聲音顯得有點大,江珝聽個清楚,本還緊繃的情緒登時打破,他驀地又笑了,且笑且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是肚兜?你啊,還是不要做女紅了!” 歸晚驚得看了他一眼,江珝猜她許是會錯了意,趕忙道:“你若是想給孩子做衣服,我便從前院給你找幾個繡娘來,想做什么便叫她們做,你不必親自動手。”說著,又瞥了眼林嬤嬤藏東西的柜子,“你若想做便做,不必忌諱我,你高興就好。” 他話語如水,溫柔綿綿,歸晚暖心而笑,點了點頭…… 兩人晚飯吃得頗是安靜,雖然他對她還是柔聲笑語,可這掩飾不掉他眉心的苦惱和眼底的無奈。 她不知道他到底因為什么,可心里卻泛起了疼惜。她竟然會疼惜他……可,又如何不會呢?他畢竟幫了她,不但給了她一處安身之所,還給了她肚子里這個孩子名分。都說人是生在同一起跑線上,那是根本不可能的,頂著云麾將軍嫡長子的身份,這個孩子生來便帶有榮耀。這份榮耀,歸晚簡直承受不起。他為她付出這么多,她關心他不是應該的嗎?何況他待她如此體貼,就比如方才…… 歸晚又想起了江珝出征時,老太太曾對她說過的話……他是個可憐的,少年沒有父親,好不容易認了父親,又是在喪母之后。之前江家無人待見他,如今府里帶他好也不過是出于畏懼,沒一個真心待他的。家的溫暖,他是一點都沒體會到…… 用過晚飯,江珝去了凈室。歸晚在明間等他,一見他回來,便含笑從圈椅上起身迎他,拉著他去了他住的次間。 次間只有一座四柱不帶圍子的架子床,連紗帷都沒有,江珝就住在這。她按他坐在床邊,自己則站在他面前,也不對怔愣的他做任何解釋,接過小丫鬟手里的帕子,放在了他剛剛洗過的頭發上。 他明白她意思了,攥住了她的手腕。“不必了,我自己擦就好。” 這次歸晚沒讓他,他不撒手,她也不動。他又怕自己的堅持會傷到她,只得松手了。 歸晚細細擦著他未干的頭發,輕得像對待孩子一般。“你每次沐浴回來,頭發都沒擦干就挽上。夏日便也罷了,眼下是冬季,小心風寒。” 他笑了。“習慣了。在北方,戰場上頭發水淋淋的汗,回來時都會凍上,不是比這要冷。” 他無心之言,讓她心里更不好受了。她輕輕嘆了聲,氣息撫在他帶著水汽的臉龐,涼絲絲的。可這涼絲絲的氣息中又混著她身上獨有的蘭香,讓他整個人如置幽州故鄉里青青的草地,動則馳騁,靜則躺臥,那純粹干凈的味道讓他放松,又讓他熱血澎湃,他心又亂了。 什么理智,他也有想要撇開的那日。 江珝扣在雙膝上的手抬了起來,虛環在面前人的腰側,他猶豫未動,理智的的弦處在崩潰的邊緣…… “好了,是不是干爽,舒服多了。”她突然抬起了手,笑道。 她打量他,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柔軟的腰正撞進了他掌心里,她驚得怔了一下,還沒待她反應過來,腰肢被人掐住,猛的一帶,她整個人被他攏進了懷里—— 她驚呼!然而就在她撞向他的那刻,他一只帶動她腰,另一只手掌托起的她隆起的小腹,使得她穩穩地落在了他腿上。 “你嚇死我了!”歸晚扶著肚子急喘道。 江珝依舊神色凝重,望著她的眉間,郁色更濃。 他手依舊停留在她的小腹上,疼惜地撫摸著,輕柔憐愛。其實他很多次都想如此,只是他發現歸晚在躲著他,她總是有意識地去掩飾有孕的事實。可是,天曉得他怎會如此喜歡這個動作,喜歡撫著她的小腹,喜歡撫著這里面的小東西……也許,他早便從心里接受它了,他把它當做他們的…… “歸晚,我有話想對你說。” 第44章 婚禮 “歸晚, 我有話想對你說。”江珝拉著她手沉聲道, 語氣無限凝重。 猛然被他抱在懷里,歸晚有點不適應,畢竟他們已經不是過去的關系, 這種突如其來的親昵讓她無所適從, 尤其是肚子上的那只手,她想推開,卻被他臉上浮起的那層疲倦的黯影驚住了。 峻峭的眉心隆起,她想為他撫平, 終了還是放棄了,同樣,她也放棄了掙扎, 軟語問道:“怎么了?可是北方有何問題了?” 他淡淡搖頭,目光依舊在她小腹上。 “朝堂嗎?” “不是。” “……和我父親有關嗎?” 他抬頭看她,平靜道:“不是。” “那你到底想說什么?”她是實在猜不出他還有什么苦惱。 江珝沒應,挪開撫著她小腹的手, 從懷里拿出一個繡著蘭花蜻蜓的錦囊, 托在掌心,送到她眼前。 “送我的?”歸晚揀起來看看, 玩笑道。“質地不錯,針工考究,不過一看就不是新的。不是新的我可不要。”說著,她又佯做不悅地放了回去。 江珝淡淡一笑,眉間的憂思去了幾分。“我想和你說說它的主人。” 聞言, 歸晚突然愣住!望著那錦囊她反應過來,這不正是她在他書房里見過的那只錦囊——她還問過他可是哪個姑娘的,他只是答道:日后會給你講的…… “這錦囊確實是個姑娘的。” 他話一出,歸晚瞬間都懂了。就說這個錦囊對他意義非凡嗎!上次提到,他還一臉的緊張,想來他心里還是裝了個人的。原來她以為這個人是蘇慕君,然今兒看來,的確另有其人。只是她不明白,既然如此,他怎還能對自己這般親近!他把自己當什么?有把那個姑娘當什么? 她容色愈暗,試圖從他身上起來,卻被他箍得更緊了。他知道她是誤會了,如此,他更應該把事情講清楚! “這錦囊確實是個姑娘的,而且我對她做了不可饒恕之事,我對她有愧,也僅此而已——”說著,他再沒給懷里人回口的機會,徑直把所有的事都道了來。從杭州到京城,從姑娘身亡到死而復生…… 語畢,他看看她。 他以為她會怒,哪怕是傷感,可除了平靜他什么都沒瞧見。 她推了推他示意要起身,擔心她不舒服他放開了她。 “原來將軍是為這事發愁。”她理了理裙裾道,語氣頗是淡然。 江珝驚。“你不氣嗎?” “嗯?為何要氣?倒是我該內疚才對。”她笑笑,“若不是我的存在,您便可以名正言順地迎她入門了。” 歸晚坐在了江珝身邊,勸道:“我知道將軍你想對她負責,我支持,也覺得你應該如此。怪不得這幾日你瞧見我就惆悵,原是這事。其實你也不必擔憂,你能讓我踏實地生下孩子,給他名分,我已經感激不盡了,怎還敢空占你妻子的身份。你放心,等你找到她,我會讓出位置的,只要她不介意曾經我的存在就好。所以,將軍你根本沒必要發愁啊。” 江珝沉默了,良久問了句:“你就這么想走?” 歸晚納罕,反問:“不然我還要留下?”人家正牌來了,自己還有存在的必要嗎?還不趕緊騰地方。“我想要的,無非是生下孩子而已。” “孩子對你就這么重要?”他又問。 不過這一問有點廢話,孩子不重要誰重要?歸晚想了想,鄭重道:“還有一個人……” 江珝漠然側首,目光盯緊了她,深邃的眼底似要把她吞掉似的。歸晚下意識往后仰了仰,戰兢道:“還有,我父親啊!” 就這么對視半晌,江珝緊繃的弦松了下來,他無奈一笑,搖了搖頭。接著,看都未再看她一眼,起身對林嬤嬤道:“天晚了,扶夫人回去歇著吧。”說罷,拿起架子上的外衫,連發都未束,出門了…… 聽下人說,江珝去了小書房,歸晚這才回床上歇下。 沒想到江珝竟有這么段經歷。負傷中毒,如果猜的沒錯,應該就是成婚之初,她幫他處理的身后的那處箭傷吧。原來是因救人而得,她還以為是父親導致的,可想想,若不是因為父親打開城門,他也不會急迫南下。還有那個姑娘,眼下會在哪呢?在這個名節比天大的時代,失去清白的姑娘也不知道會如何生存下去……不過她還算命好的,因為對方是江珝,他會對她負責,不會再讓她受任何傷害,她依舊可以無憂慮地生活…… 這場災難中,受傷害的女子太多了,可不是每個人都有她那般好命,比如歸晚自己。她不也是個受害者嗎?更糟糕的是,她居然還懷了孩子。不過想想她也算是幸運的,因為她也遇到了江珝。 這個男人還真是神奇,總是和災難中的姑娘糾纏。歸晚無奈笑笑。不過快了,等他找到她,自己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接下來幾日,江珝和歸晚,亦如往日彼此之間都淡淡的。不過這府上卻也沒人在意,因為世子江珩的大婚之日,快到了。 一進入臘月,沂國公府便熱鬧起來。雖說婚事倉促,可到底比江珝那時候準備要充裕得多,再者是為自己兒子準備婚事,云氏每日忙得上下翻飛,可卻整日掛著笑容,精神頭頗足。 歸晚也跟著沾沾喜氣,沒事的時候便跟著老夫人一同準備給新人的賀禮。 是日一早,歸晚帶著林嬤嬤去東院,經過小花園時,隱約聽著有底底的嘆息聲,接著,便是一陣啜泣。歸晚好奇,繞了進去,這才瞧清了六角亭里那個瑟縮的人,正是江珩原來房里的丫鬟,現在的姨娘,錦湖…… 歸晚還沒出聲,倒是她先發先了二少夫人。錦湖趕緊抹了抹淚,迎了上來,揖禮問候道:“錦湖見過二少夫人。” “你怎一個人在這?”歸晚蹙眉,望左右瞧瞧。“你有孕在身,沒個人跟著嗎?” 錦湖點了點頭,隱忍道:“有的,西院的春夏一直照顧我的。只是……世子新婚將至,西院人手不夠,她去幫忙了……” “嗯,若這樣,那你便不要隨意走動,還是留在西院得好,免得大家找不到你。” 二少夫人這話一出,錦湖有點愣。她以為自己有孕卻無人照顧,任誰聽了不會生份憐憫,何況是同為孕婦的二少夫人。可對方不但半點同情未有,還告訴她不要亂跑,這倒是她的錯了? 錦湖心中不大樂意了,好歹自己也是姨娘的身份,這肚子里也是江家的后,可府里上下全都忙著江珩的婚事,無人關注她。cao辦這婚事,多一個人少一個人又何妨,非要面面俱到,便是少掛了一盞燈籠,那嚴家小姐就不嫁了嗎? 她心里如是想,嘴上卻不敢說,委屈地回道:“二少夫人說得是,我到底是西院的丫鬟,就該留在西院,或許還能搭把手……” “我是這個意思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