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想著想著,歸晚的唇角不自覺地揚起,可笑意才達眉梢便被心底的憂忡扯了回來,落在齒邊,她輕輕嘆了聲。 她又想起了當初分別前,江珝的那番話:她可以留下,他也會給這個孩子名分…… 他能為自己犧牲已然感激不盡了,她豈還敢厚著臉皮祈求他視孩子如己出,待自己如妻親密。于她和孩子而言,他是恩人;于他而言,她們只是他的負擔罷了。既然是負擔,那便要有自知之明,懂得分寸,不該要的她不會要。其實想想,自己和面前的小家伙又何嘗不是一樣呢?帶著江家的名分,其實都是寄人籬下。如此,不怪她這么喜歡這孩子…… “沛兒,你想吃葡萄嗎?”歸晚拉著小家伙的手問道。 小家伙想了想,雖點頭,可小眉心還扭著,大抵是還在惦記讀書的事。 “走吧,咱們讀了一個上午的書了,嬸嬸帶你去園林里摘葡萄吃去!” …… 沂國公府的園林占地寬闊,當初老國公還是請的江南園林師傅設計而建的,別看他是個武將,可卻帶著文人的性情。他廣集南北奇石異草,珍花稀木,遍布園林,其景致意蘊,百年之內在京城中都是數一數二的。 歸晚無聊便會來園林轉轉,蓁塘前賞荷看蛙跳,竹林里聆聽風聲低訴……黎明之時,還可以登攬月閣,望輕煙霧鎖中的綠影疏疏……不過,眼下她最喜歡的,是礙著園林西門,從假石山轉過去的那片葡萄架…… 繞過假石山,便是一排兩人寬由葡萄藤蔓攀爬而成的長廊,一直通向對面的西側門,中間還拐過一個六角亭。本來是為了營造氣氛才建的這藤蔓長廊,每每到秋日,便是綠色如碧,垂下一串串青色紫色的葡萄來,在斑駁細碎的陽光中,晶瑩剔透。 歸晚喜歡這里主要是她有孕后口味改變,特別喜歡酸酸甜甜的味道,所以林嬤嬤偶爾會來給她摘新鮮的,抑或如今日,她自己來,賞景的同時品上幾顆…… 擔心江沛怕酸,歸晚領著他朝長廊深處轉了兩轉,瞧中了一串熟到紫紅色的葡萄,她先拈了一顆,小心剝了皮,遞給江沛。 “酸不酸?” 江沛咬了一口,緊了緊小鼻子,嘴唇還掛著晶瑩的汁液,他點頭。“好甜啊。” 歸晚笑了。“甜就好。”她讓跟來的茯苓去取食盤,自己拿了剪刀便要去剪。葡萄藤有點高,長廊那頭,林嬤嬤忙道。“表小姐,我來吧。” 歸晚笑笑,這葡萄她夠都費勁,林嬤嬤身量還沒自己高呢。她應聲沒事,踮起了腳尖。 這串葡萄大,莖也粗,她減了幾下都沒剪斷。胳膊有點酸了,她干脆雙手一個用力,“咔嚓”一聲,葡萄莖斷了,可她也因為失去平衡,一個不小心朝前撲去! “表小姐!” 林嬤嬤嚇得大呼一聲,超前奔去,可已經晚了,歸晚還是撲向了葡萄架,就在她快要栽倒的那一刻,面前一個人影閃過,雙臂一伸,將她攔住了,她整個人撲入了對方的懷里—— 隨著嘶的一聲,歸晚仰頭望去,是世子爺江珩,目光再低三寸,她手里的見到正插在他左臂的衣袖的,月白的湖錦被剪刀撕了一砸長的口子。 歸晚看著那口子愣住了,直到頭頂低沉的聲音喚了聲,“二嫂,你沒事吧。” 她猛地反應過來,匆匆站直了身子,驚悸道:“我沒事,謝謝。”目光依舊在他那袖子上,若是再偏半分,那剪刀可就扎他身上了。 她在乎的是剪刀,然江珩在乎的可比這重要。他沉聲道:“二嫂若是想吃葡萄讓下人來便好,您懷有身孕,萬事該小心才對。” 歸晚略窘,笑道:“世子爺說得是,是我疏忽了。”說著,想起什么,看了看西側門又問,“世子爺是從外面回來嗎?” 江珩點頭。 “那這幾日可有我弟弟的消息。” 這回窘的是江珩了……他本來答應人家,一定要幫她找到弟弟,可現在倒好,兩個月了,別說人了,連絲消息都沒查到。 “抱歉。”他訕訕道。 歸晚輕嘆了一聲,微笑道:“不必,世子爺幫我我就很感激了。”這是實話,兩個月沒找到人,連武陽侯府都有點灰心了,可江珩絲毫沒有懈怠。“許他又回杭州了吧。” “不該。”江珩凝眉。“自打全城搜查,各個城門把得緊,他若是離開,不會不知道。況且我已派人沿途去尋,直到杭州也未曾有半點消息,我覺得他可能還在京城。” “還在京城……那他到底在哪啊?”歸晚沉思囁嚅。 “京城可還有識得的人?” “除了武陽侯府,沒有了……” 二人陷入沉默,一旁的江沛忍不住了,拉了拉歸晚左側袖口,把袖沿拉了上去。歸晚意識到,低頭看了眼,原是自己手來還掐著那串葡萄,被捏破的那幾顆葡萄汁沿著手腕滴在了袖口上,好不狼狽。 “謝謝,沛兒。”歸晚婉然而笑,兩顆笑梨渦比葡萄汁還甜,她將衣袖挽了起來。 一截皓腕浮在眼前,嫩滑的肌膚,竟比腕上的玉鐲還要細膩,在紫紅的葡萄映襯下,瑩白無暇……江珩看得有點愣,直到那皓腕抬起,纖纖細指托著葡萄送到了他面前,他心跳莫名空了一拍,隨即耳邊傳來她特有的甜軟的聲音:“世子爺,可要吃葡萄?” 江珩回神,目光上移與她對視——那一剎那,恍然瞧見了整個的星空,笑眸璀璨,他只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他還是第一次木訥如此,期期艾艾,想好的拒絕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卻慌得如何都開不開口了。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在那串葡萄上摘了一顆,皮都沒來得及剝,一口吞了下去—— 歸晚有點懵! 他還真吃啊,她不過是為了掩飾狼狽,客氣一下而已…… “既然世子爺喜歡吃,那便給世子爺也摘一些吧。”她尷尬笑笑,見茯苓歸來,吩咐茯苓剪些葡萄給世子爺送去,之后便拉著江沛對江珩福了福身,離開了。 然還未走出長廊,她忽而想起什么,回頭不好意思道:“世子爺,您的衣服……” 江珩還未從窘迫里緩過來,垂目擺手道:“無礙,二嫂不必在意。” “那就謝過了。”歸晚含笑再次福身,走了。 人一走,江珩心控制不住地跳了起來,耳根子都在燒,眼前那只托著葡萄的玉手揮之不去……還有,便是他接住她時,那溫軟的感覺…… 他闔目深吸了口氣,連再回頭看的勇氣都沒有,拔腳逃似的離開了。 江珩有段日子沒回了,流民雖安置了,可架不住一批一批地,越來越多,他忙得什么都顧不上了。今兒回來還是被母親一道道“金令”硬是給追回來的,不為別的,二夫人相中了淳安侯嚴家的嫡長女,想要給江珩提親。 江珩年已弱冠,前幾年礙著江珝未婚,他也不算及,可如今兄長成親,也該為他張羅了。對親事,江珩一向不抵觸父母之命,只要對方賢良淑德,通情達理,兩人能夠舉案齊眉相敬一生便好。如他父母那般,一場婚事,兩人從陌生到磨合,最后漸漸生情,白首不相離。想想大多婚姻,都是如此吧。 體諒是相互的,江珩省心,云氏也會為他著想,自然不想兒子娶個瞧不過眼的,所以她特地要江珩回來,帶他到淳安侯府一行,打著拜訪的名義,也讓他見見這位嚴小姐。 江珩應下了,也痛快地跟著母親去了。 到了侯府,侯爺和侯夫人雙雙相迎,乍然瞧見江珩皆是一怔,隨即臉上笑容燦爛。英俊郎君見過,但如此俊秀清逸,卻又透著過勃勃英氣的男兒,他們還是頭次見到。都說江家出美男,看來果不虛傳,要知道早年大爺江懋便是名譽京城的翩翩公子啊。 若有婿如此,還真是求之不得。 不過侯爺自認為自家閨女也不差,大大方方地請了出來,給二夫人云氏見禮。 嚴小姐名夢華,年方二八,貌美暫且不提,她舉止嫻雅,氣質從容,還真是大家閨秀中的典范。二夫人一眼便相中了,心里美不自勝。看看嚴小姐,再看看自家兒子,還真是登對呢。雖說比他們更驚艷她也不是沒見過,便是自家的江珝和余歸晚,一個驚若天人,一個嬌媚傾城,只是比較下來,她還是覺得兒子這對更靠譜! 為求同感似的,二夫人掩不住笑意地多瞧了兒子幾眼,卻發現他淡定得很!說淡定,到不若說深沉,他一聲不發,似水的容色,連點表情都沒有,而更讓人納罕的是:她發現兒子一直在盯著人家姑娘的手看…… 第39章 壓抑 嚴家小姐似乎也注意到了, 垂眸看看自己的手, 沒說什么,見換茶的小丫鬟進來,她走了過去, 端起一杯, 步若蓮花般朝客位走去。堂上眾人聊天的聲音越來越淡,都目不轉視地盯著她,直到她站在了江珩面前,巧笑道了聲:“世子爺, 請。” 江珩目光始終在她手上,此刻也是一愣。誰也沒想到,侯府小姐竟親自給他端了茶, 江珩錯開目光,淡然而笑,接過茶道:“謝謝。” 然還未待他將茶鐘放在幾案上,小姐又道了句: “世子爺, 我手有何問題嗎?” 這話一出, 江珩徹底僵住,有種被戳破的尷尬, 臉不由得紅了。 云氏和淳安侯夫婦也是驚愕不已,啞口半晌,才聽淳安侯斥道:“夢華,不可冒失。”說罷,朝著云氏陪笑, 解釋道:“我就這么個嫡女,平日里都被我們寵壞了,夫人見諒。” “哪里,小姐從容大方,心直口快,這樣的姑娘定都是心善的。不嫌您笑話,這脾氣和我頗是投呢,我喜歡還來不及。”云氏含笑應。 這話說得淳安侯夫婦稍稍安心。雖說世子盯著女兒手看不妥,但女兒這么不加掩飾地點破,更為唐突。不過瞧瞧江珩,好似也并沒多介意,見小姐站在他面前還在等著他回答,他依舊淺笑,優雅不失禮貌道:“是我冒犯了,給您道歉。” “世子爺還沒回答我呢?”嚴夢華嫣然道,話語不疾不徐,緩緩若山泉般動聽,故而如此窮追不舍,卻也讓人生不出半絲反感。 被追問至此,江珩也躲不了了,柔和應道:“沒有問題,您的手很漂亮,白如柔荑,纖若削蔥根,難得一見。”很像今兒白日見到的那雙…… 嚴家小姐被他說得心下一動,抿唇笑了,連赧顏都是得體雅致。“謝世子爺贊譽。”沒有嬌怯,她大方地福了福身,款款退了回去,望向他的目光多了份耐人尋味的笑意。 該見的都見了,云氏和淳安侯夫婦又聊了會兒,便帶著兒子要回了。臨行前,淳安侯夫人挽著云氏的手臂依依不舍,非要留她用過餐不可,如此熱情,云氏便也知她的心意了,于是拍拍她的手,笑道:“往后有的是機會。”淳安侯夫人心領神會,點了點頭,望向江珩的目光頗是期許。 母子二人離開,馬車上,云氏含笑問道:“如何?” “什么?”江珩應。 “呵,跟我裝糊涂是吧!”云氏嗔道。“嚴小姐如何?” 江珩想都沒想。“很好。” “你喜歡。” “可以。” 云氏眼神都亮了。“那我可就下聘了!” 江珩滯了一瞬,漠然道:“便聽母親的吧。” 云氏會心地長舒了口氣,滿足地撫了撫兒子的肩膀,感恩自己有了個這么省心的孩子。接下來她該想的,便是如何置辦聘禮了…… 婚事定了,就這么簡單。其實江珩從來沒在意過,也沒覺得這是件多復雜的事,男兒志如長虹,不應困于兒女私情,娶誰都是一樣的,比起濃摯愛戀,他覺得舉案齊眉,相互扶持更重要。如此來講,嚴家小姐很符合標準,何況人家生而貌美,氣質出眾,他又有何可挑的呢。江珩是這么告之自己的,可心里呢,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蠢蠢欲動,抵觸著這個念頭。 思緒里有點亂,然越是朝沂國公府去,心越是緊得慌。他拜別母親下車,漫步時途徑一家酒肆,酒香暗浮,將他引了去,悵然若失地喝了幾杯。 誰說小酒肆沒有好酒,馥郁香濃,待他回家時,頭有點暈了。 見世子爺晃晃悠悠回來了,下人忙了起來。小丫鬟錦湖緊跟其后,然江珩似乎并不想任何人伺候,連外衫都沒脫,稀里糊涂地便朝著凈室去了,錦湖瞧見,忙喚了一聲:“世子爺,衣服……” 聞聲,江珝猛然一愣,浮動的腳跟立刻扎了下來,隨即迅勢回頭—— 話是同樣的話,可眼前人,卻不是他想見的那個…… 他擺了擺手,留下一臉懵的小丫頭,兀自進了凈室。 小丫頭的那一聲喚,像似在平靜的湖面投了個石子,他心底泛起了漣漪,久久不能平復。水能洗滌身體,卻沖不去腦袋里翻涌的片段……纖纖素手,皓腕玉臂,紫色的汁液似佻薄的蛇,從手指蜿蜒至尖尖的胳膊肘……接著,喉嚨輕動,她甜軟道:吃葡萄嗎……吃葡萄嗎?那聲音比葡萄還甜,比他今夜飲得酒還醉…… 江珩仰靠,枕在浴桶邊緣,闔上了雙目……眼前,她的身影越發地清晰了,一幕幕不停地向前倒,最后回到了寺廟中,第一次二人四目相對……那雙眼睛,簡直是藏了漫天的星河…… 他手微微動了動,指尖還記得握著她手腕的感覺,至今尤新,還有今日她落入自己懷里,軟得不可思議…… 他徹底醉了,醉得渾身發熱,從頭頂到腳底,這股子熱直直朝某一處匯集,不受控制地,他那處竟起了反應…… “嘩”地一聲,江珩從陡然從浴桶中站起,水沿著他緊實的肌膚迅速流下。眼神瞟見身邊盛著冷水的木桶,他想都沒想,兜頭倒下—— 門外小丫鬟們聽到聲音都驚了一跳,可世子爺想來不許人伺候沐浴,誰也不敢進。直到看見他披著外衫從凈室中出來,大伙一顆心才放下。 洗漱后江珩清醒多了,他換了件衣服便去了書房,秉燭夜讀也總比躺在黑暗中放縱思緒得好。可這書他依舊讀得不消停,他終于明白了,原來從寺廟那日開始,他便壓了一股子欲望,暫且把這欲望叫做情愛吧,他竟對此有了貪念。若不是今兒偶遇她,若不是今兒母親提及婚事,他都不清楚自己竟壓抑了這么久…… “世子爺?” 門外,端著食盤的錦湖輕輕喚了聲。江珩似乎沒聽見,又似乎聽見了,但不想理她。 她打小便在世子爺身邊,了解他比了解自己還清楚,可他這般失魂落魄,還是第一次見到。 她又喚了聲,見他依舊沒反應,默默上前,放下食盤…… “世子爺,吃葡萄。” 那句話再次響起,江珩猛地驚醒,一把捉住了眼前探來的手。因為他握得緊,錦湖指尖的葡萄都捏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