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蘇慕君神情瞬間極寒,她漠然揚首,優雅地試去腮邊的淚,冷聲道:“去,查查到底是誰走露了風聲!” …… 此事一出,胡泰被流放南蠻,胡張氏被打得人事不知,扔出了府里。至于月橘,老太太明白她尋死是假覓活才是真,于是給了她兩條路,要么繼續留下,府里養著;要么尋個踏實人家,嫁了。她本是受害者,可因著平日的性子,沒多少人同情便罷了,少不了嚼舌根的,為了臉面,她也只能選擇后者,出門了。 少個月橘,對江老夫人無足輕重,可少了胡張氏,梅氏便是斷了條手臂。因此,她心情越發地不好,對蘇慕君也冷淡了些。故而栽了一回的蘇慕君,更加小心謹慎,不敢再輕舉妄動。 經此一事,倒讓眾人頗是訝異。要知道梅氏任性,那是因為有江珝在撐,說白了便是江珝放縱的。這次,大伙無一例外認為他會袒護梅氏,可沒成想,終了他不但沒插手,還給那個他不待見的新婦挺了腰桿。 到底是房里人啊,哪親哪疏,一眼便瞧出來了。 歸晚也瞧出來。她算明白,要想在這個家里待得踏實,抱緊江珝的條金大腿絕對沒錯。所以這事,只要江珝信她,她都無所謂。 江珝當然信她。 因為仇怨,他對小姑娘心懷芥蒂,可他也不得不承認她是個聰明的,不會辦出這么荒唐不計后果的事來。何況,蘇慕君一出現,他心下便已了然了。 既然不是余歸晚的錯,便不該讓她受這份委屈,雖說他還是不能徹底接受她,把她當做妻子,但他畢竟娶了她,他該為她負責…… 因禍得福,睦西院沉靜下來,不必再瞧著她們,歸晚日子過得消停。而且她還摸清了江珝的脾氣,瞧著神祗般不可侵犯,甚至清冷得有些怕人,實則他也有他的軟處,只要把他哄好了,留得安穩不說,許還能得到父親的消息。 至于孕事,若他能碰自己也好,若不能,她自然有她的打算…… 自打江珝籌謀北伐,整日早出晚歸,偌大的檀湲院,只余歸晚一人。清靜是清靜了,然心中有所惦念,不甚安寧。除了去陪江老夫人聊天,她整日不出院子。 一個受了十幾年現代教育的人,不通絲弦,不會當下的女紅,不喜專研廚藝,連下棋都沒個對手,好似除了品茶伺候花草,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謄詩抄卷來排解思慮了。 是日,她去給老夫人請安,回來時卻多帶了個人,是她半路在花園“撿到”的小朋友,江沛—— 回來途徑花園,歸晚瞧見梅花門前蹲了個小身影,她靠近時還把他驚了一跳,手里的東西下意識甩了出去。 歸晚瞧清了,是只蟈蟈籠子。 瞧著他做賊心虛的模樣,歸晚“噗”地笑了,溫柔道:“沛兒,你是不是背著嬤嬤偷偷跑出來的呀?” 江沛仰頭,望著這個小嬸嬸。她眼睛真好看,像有星星在閃,亮晶晶的。他喜歡她的笑,更喜歡她甜甜地喚自己“沛兒”,她是這個府上唯一一個這么喚自己的人。 他瞇眼笑了,憨態可掬道:“二嬸,你能不能不要告訴嬤嬤和我母親啊。” 江沛話語親昵,全然沒有初次見到時的局促,歸晚被他逗笑了。她本就對這孩子有好感,況且上次糕點的事,不管小家伙有心無心,他畢竟幫了自己。 她接過茯苓拾起的籠子,遞給了他,笑道:“好啊,我可以保密。但是你跟嬸嬸說,你的書都背完了嗎?” “背完了!” “喲,這么自信啊,那背熟了嗎?” “背熟了,不信嬸嬸考我。”江沛挺著小胸脯道。 小家伙可愛極了,歸晚摸摸他頭。看著他臟兮兮的小手,指肚上還有血絲似的,問道:“這是捉蟈蟈的時候咬的吧?”她拿出絹帕給他擦手,嘆道:“好端端的小手還要寫字呢,被咬傷了,怎么握筆。別捉了,趕明讓外院小廝給你弄一個來。” “不行!我今兒得捉到,我還得用它換書呢!” 歸晚頓住,捏著他被咬的小手指頭,驚道:“換什么書?” 江沛鼓著小臉遲疑,半晌才忸怩地把原委道了來。原是家塾先生在講課時提到了《周易參同契》,此等非常類書籍,他在家塾尋而不得。因悼念亡夫離子,睦西院書房被梅氏封閉;大書房如今被江珝占據,他不敢去;而與其它幾房,向來無所往來,因著身份也沒人把他放在眼中,他更是接近不得。無措下,不知從哪得來消息的江瓊提出要借書給他。 上行下效,以宋氏的傲氣,她兒子會瞧得起江沛? 所以他借他書,自然是有條件的,便是江沛給他捉只蟈蟈—— 江瓊也不過才九歲,正是貪玩的時候,怎奈被宋氏管得嚴,幾十雙眼睛盯著,無縫可入,他便想出了這么個主意來…… 歸晚聽過這書,講得無非是黃老之道,導煉外丹,哪是他一個小孩子該看的。可無論她怎么問,他如何也不答了,無奈下,為了不讓他繼續捉蟈蟈,她把他帶了回來。 檀湲院有個小書房,是江珝小憩接待私密之客用的。雖他沒禁止過她出入,但因著書房是私密之所,歸晚便是好奇也沒進過。但是她聽聞江珝喜好藏書,許他那里會有吧。 她帶著江沛去了小書房,望著三面高聳的紫檀架子,和規整擺放的層層書冊,小家伙興奮得不得了,仰視的目光小心地從一本本書冊上掃過,帶著股不應齡的虔誠,連觸摸都是踟躕萬分,看得歸晚好不心疼。 好歹也是公府養子,竟生活得如此卑微,連讀書都是一種奢侈,可見這府上誰把他放在心上,思及那日齊嬤嬤對他百般護著,只怕在蘇慕君身邊,他也好過不到哪。 歸晚忽而想起他后頸的傷,搭眼去瞧,只見舊傷兩指寬距,似又多了塊淤青,顏色比及前一次還要深。她趕緊上前兩步,站在他身后關切問道:“沛兒,你后頸怎么了,可是又傷了?” 小家伙聞聲,不以為然,全然沒聽到似的,依舊仰頭望著他夠不到的書冊,稚嫩的童音,無所謂道:“不小心磕到了。” 又是磕到了,這話應是人家教好的,小家伙好似習以為常,根本不當回事。 歸晚想了想,沒再追問,和他一起找書。 小書房不大,但書籍頗多,大都是江珝珍藏的,還有好些孤本,連第一次進門的歸晚都好不驚訝。她以為江珝只是個武將,沒曾想他文情上也不遜墨客,瞧著墻上那清逸的水墨蒼松和遒勁的書法,沒個深厚功底,可是作不出來的。 兩人好不容易找到了書,小家伙如獲至寶,高興得不得了,可不過頃刻,他小眉頭又皺了起來,喃喃道:“我真的可以借嗎?” 他這話倒是給歸晚提了醒,這書是江珝的,好像自己也沒有決定權。 “你若是不急便先在這看吧,等你二叔回來了,你問問他便是……” “問我什么?”門口,江珝挑簾,淡淡地問了句。 第25章 任務 江珝看著面前一大一小兩個孩子, 繃著張臉, 如此瞧上去,更像畫上的戰神了。 江沛嚇得躲到了歸晚身后,頭都不敢露。歸晚側目看了他一眼, 瞥著江珝, 嬌滴滴嗔道:“瞧你把孩子嚇得,他又沒做錯事。” “他沒做錯事,那你呢?”江珝淡然問。 歸晚瞪起大眼睛,一臉費解地盯著他。“我做錯什么了?” “誰許你進書房了嗎?” 原是因這個。歸晚撇開目光, 小聲道了句:“你也沒說不許啊,再說,在自己家里出入還要得了批準不成。” “自己家?”江珝沉吟, 隨即笑了。 “我既嫁進公府,為你正妻,自然也算檀湲院的主人,這可不就是我家。” 小姑娘底氣好不足, 她倒是不認生。江珝心底笑意更深, 面上卻揚首,鼻間輕淡地哼了一聲, 頗帶了點不屑的意味。 討好歸討好,但也得有自己的立場,眼見他唇角挑起個戲謔的弧度,歸晚丟了句:“既然你不愿我們進,我們出去便是。往后我記著了, 定不會在擅闖書房半步!”說罷,拉起了江沛的小手,急匆匆抬腳便要領他出門。 江珝眉心微隆,就在她經過的那刻,趕緊伸臂,攔住了她。 “我又沒說不讓你進,你何苦要惱。我只欲告誡你書房不同他處,下次進來與我知會一聲。” 他語氣冷清清的,可這話,偏就透著股無奈。歸晚偷偷掩口笑了,笑得小江沛仰頭望著她一臉的茫然,她點了點他小鼻子,柔聲道:“我就說你二叔心善嗎!快,你要借哪本書來著,還不給你二叔說說。” 這——還以為她真的惱了呢,偏就又上了她的當。 江珝抿緊了唇,黑著張臉看向江沛,把小家伙嚇得又躲了回去。 歸晚把他拉了出來,蹲下身哄道:“沛兒怕什么呢,他是你二叔,親二叔,這世上除了你母親祖母,他就是你最親的人了。況且喜讀書是件好事,你二叔贊你還來不及呢,定會把書借給你的。”說著,她驀地回頭,對著江珝甜笑,問了聲:“對吧,將軍?” 二人對視,她雙眸純澈見底,笑意如瀲滟漣漪,閃著星光,一漾一漾地,直漾到人心底,把人心頭的晦氣都滌清拂凈。他長出了口氣,錯開目光,對著江沛聲音沉穩幽朗道:“你想看哪本?” 見他發聲了,江沛激動地拿起了那本《參同契》,可想了想,目光卻流連在一本雜記上。歸晚明白他的意思,放想開口問,便聞江珝對著小家伙心平氣和道:“讀書要精不可貪快,一本一本看,看過這本再來拿下一本,想看多少都可以。” 這意思就是,自己可以無限來借書了?江沛高興得不得了,眼睛亮晶晶地望著這位平日里冷冰冰的二叔。 江珝也看著他,又道:“還有,下次來借書時,你要講給我聽,這書里都講了什么。” 江沛先是一愣,隨即深點頭,稚聲鄭重道“記得了,二叔。” 聞言,江珝淡笑頜首,陽光透過窗口柔和地灑在他臉上,清冷消融,美得讓人臉紅。歸晚沒想到他倒是會教育孩子,如是不但讓孩子做到精讀,還能給予指導,一舉兩得。思慮飄遠,她甚至覺得,若是他日后有了孩子,定會教育得很好吧…… 歸晚想得出了神,江珝瞥了眼正盯著自己的小姑娘,笑容收斂,沉聲道:“還有你。” “嗯?”歸晚驚醒。“我什么?” “你不是也喜歡看書嗎?”他淡淡道,不過幾天的時間,新房里架子上的幾本書都被她翻遍了。“你也陪著他一起看吧。” “好啊。”歸晚彎眉笑應。 “不過……”江珝揚眉,補道:“你也要同他一般,給我講這書里都寫了什么。” 他是拿自己當小孩子嗎?歸晚不大高興了,嘟唇瞥了他一眼,卻又不敢不應,不情愿地“嗯”了一聲。 瞧著她那別扭的模樣,江珝沒再說什么,唇角卻不自覺勾起,眼中有得意之色。 江沛借了書要回,歸晚才想起問道:“將軍,你今兒怎回的這么早?” 江珝神色略凝,眉心不由得籠了陰郁。歸晚知道自己不該問了,于是匆匆帶著江沛回了。然才走到游廊,便瞧見迎頭走來的一身玄青色常服的男子,男子三十上下,髯須整齊,黑亮的雙眼透著股煞氣。 他見了歸晚,神情頗是凌然,直到瞥見她身后凝眉的江珝,才嗓音沙啞喚了聲:“夫人。” 見此,歸晚趕緊垂目點頭,領著孩子匆匆過去了。 “將軍,您日后便要養著她嗎?”見人走遠了,曹靖問道。 江珝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既已成婚,她便是我妻。” “可她也是余懷章的女兒。” 江珝神色沉了一瞬,沒應,卻問道:“查得如何了?” 曹靖隨江珝進房,掩了房門報來:“余懷章確實接了叛軍的議和書,打開了城門,叛軍涌入,當即屠城,秦將軍便是在守城一役戰亡的。叛軍逼入府衙,余懷章自盡未果,被黎龐昭關了起來,直到您收復杭州……” “余懷章是自盡?”江珝驚問。 “他定是見叛軍背約,懼怕才選擇自我了斷。寧可躲在朱門后也不肯同將士同生共死,他怎對得起陣亡的將士滿城的百姓!” 曹靖語氣鄙夷,痛恨之情溢于言表。可江珝卻沉默了,他望著桌案上,歸晚放在上面的書冊,沉思良久…… 望著將軍平靜得近乎凜寒的臉,曹靖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于是又道:“將軍,薛相好似知道了余懷章尚存于世的消息,派人去了杭州,在暗中打聽。” “嗯。”江珝冷清清地應了一聲。余懷章是薛冕的心病,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他定然不會安心。“務必護好余懷章,不可走露半分消息。還有,那封議和書,一定要找到。” 曹靖鄭重應聲。 二人又商議了會北伐之事,曹靖便要離開了,臨行前,他忽而想到什么,目光轉動,落在了江珝的腰間,憂切問:“將軍,您的傷如何了,可要我在外面找個大夫……” “不必了。”江珝拒絕,眼中似有一瞬的寧和,揀起桌上的書冊放回架子上,道:“快好了。” 無他事,江珝與曹靖一同離開,途徑前院儀門時,碰到了風火而歸的江珩。因他走得快,險些沒撞到從屏風后繞出的兄長。 瞧著一臉細汗的三弟,江珝問道:“怎這般急切,可是出了何事?” 江珩見是兄長,笑笑,方開口要解釋,便瞥見了江珝身邊的曹靖。曹靖揖禮問候,江珩回禮,抬起的右手似還握著什么,但見一只紫色的穗子從指縫里垂出。 畢竟有外人在,況且江珩知曉,若無重要事曹靖是不會來找二哥,于是笑道:“沒事,二哥和曹副將先忙,過后再說。” 說罷,他朝后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