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手中的通話還未掛斷,江與城沉默地接過那支手機,放到耳邊,便聽程恩恩在那端絮絮叨叨,聲音有點慌:“麥冬哥,你找到他了嗎?” “是我。”江與城說。 程恩恩念叨的聲音立刻停住,下一秒便帶上了nongnong的委屈:“江與城……” “怎么了?”江與城盡力壓著聲音,不顯出異樣。 “我好像有點不舒服,心好慌啊,有點喘不上氣。”她吸了吸鼻子,慌亂很容易聽得出來,“你來接我好不好呀,我想回家。我哥哥什么時候到啊,我想給他打電話……” 彼時向隔壁沈司令借來的直升機已經在待命,螺旋槳工作時快速旋動空氣,嗒嗒嗒的聲響如重錘一下下敲在人的耳膜上。 “我今天很多事要忙。”兄妹之間的感應太靈敏,讓江與城很難找到一個完美的借口。“好好上課,我讓司機去接你,不要亂跑,在家里等我。” 最慌亂的時刻,兩個信賴的人都見不到,程恩恩的焦慮一點都沒有得到緩解。江與城說了忙,她便不敢再撒嬌硬要他抽時間,忍著委屈乖順地答應:“我知道了。” 掛斷電話之前,又小聲說:“那你忙完早點回來,我有點怕。” 程禮揚在d市的醫院搶救了四個小時,江與城在手術室外守了四個小時。 最后的結果,是數小時不曾休息過的醫生搖頭嘆息道:“救不了了,家屬趕快進去,見最后一面吧。” 幾次從死亡邊緣被拉回來,江與城見到程禮揚的時候,幾乎認不出病床上的人。滿身的血和傷,讓人不忍心去看一眼,一根根管子連接著儀器,吊著他最后一點生命。 那時候程禮揚已經連話都快說不出了,靠呼吸機維持著一口氣。他艱難地抬起手,從身上摸出一封沾滿血污、被水浸濕的信封,顫抖地遞到江與城面前。 薄薄的信封似有千斤重,江與城伸手去接,如同一塊巨石壓在掌心。 他將信捏在指間,說:“我讓人去接恩恩過來,禮揚,你再等等,見一見她。” 程禮揚自己摘掉呼吸罩,緩緩露出一個無力的笑容,他說了一段完整的話,那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不等了,我等不到了。別讓她看到我的樣子,我怕她以后想起我,都是這副血淋淋的樣子,會做噩夢。那個傻丫頭,膽子小,會嚇到的。” 江與城坐在他的床畔,抬手遮住了眼睛。幾秒鐘后他放下手,眼底發紅:“你就這樣撒手不管,讓我怎么跟她交代?” 程禮揚只是笑,唇色蒼白,再次向他手中的信封示意。 江與城撕開信封的動作帶著微不可查的顫抖。程禮揚練過硬筆書法,字跡很是漂亮,落在一塊塊被血水浸泡過的信紙上。右下角航空公司的logo,顯得極為刺目。 字跡已經被水暈開,勉強認得出,江與城坐在程禮揚眼前,在他的注視下,一字一字讀完那封信。 程禮揚撐到他看完信的那一刻,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是當他抬起眼睛時,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向他伸出手。 江與城緊緊握住。 程禮揚體型清瘦,但也是勤于鍛煉的人,當年也曾拿著棒球棍將一幫給高致造勢告白的高中男生追得滿街跑。但那一刻,已經虛弱到毫無力量,唯獨目光灼灼,在等他的答案。 “我答應你。”江與城艱澀道。 程禮揚的力氣一下子松了,最后一點生機,從江與城手中消失。 那天,江與城回到南匯公寓,已經凌晨。 他直接過去程禮揚那兒,拿鑰匙開了門,動作已經放到最輕,但剛走進來,程恩恩臥室的房門便打開了。 她穿著睡裙站在那兒,安安靜靜地。 江與城站在原地,與她對視片刻,放下鑰匙問:“還沒睡?” “睡了,又醒了。”程恩恩趿拉著拖鞋走過來,看了他一會兒,低頭盯著自己的手指。 “我哥的電話打不通。” 整整十個小時,江與城都沒想好到底該怎么對她開口。真到了這一刻,比想象中更難。 他沉默了很久。 過了會兒,程恩恩往前蹭了蹭,腦袋沖著他胸口,兩只手抓住他腰側的衣服。 是示好,也是不安。 “你哥出事了。”江與城終究還是說。 程恩恩愣了一下,仰起臉看著他。半晌,茫然的眼珠才動了動,問:“他、他是不是受傷了?怪不得我今天總是心惶惶的……他傷到哪里了?嚴重嗎?我可不可以請假去看看他?” 起了頭,后續的話便沒有那么難了。 “飛機失事,墜海爆炸。” 程恩恩張了張嘴:“他……” “已經遇難了。”江與城道。 程恩恩看著他,好半天沒說話,接著忽然轉身快步往房間走。 江與城在她背后叫了一聲:“恩恩。” 程恩恩腳步頓了頓,沒回頭,慌亂地說:“我好像沒睡醒,在做夢,我現在就回去睡覺,等明天醒來就好了。” 江與城走上前,從后背抱住她,啞聲道:“對不起。” 程恩恩的眼淚啪地砸在他手背上。她扒開他的手,邊跑邊說:“不會的,不會的。我好好睡覺,我不鬧了,我睡醒就沒事了。” 她跑進房間,砰地一聲關上門。 江與城站在門外,寂靜下來的房子里,她壓抑的哭聲漸漸清晰。 “哥哥還在的,哥哥沒有丟下我……” …… “哥哥,你別丟下我……哥哥……哥哥!” 程恩恩霍然一下坐起身,胸口急促起伏。視線恐慌地掃過房間里多少年未曾改變過的擺設,很久才緩過神來。 是夢。 哥哥已經離開她十年了。 房門慢慢打開,江小粲試探地伸進來一顆腦袋,見她一頭冷汗,顯然是剛從噩夢里醒來,馬上跑過來,跪到床上幫她擦了擦額頭的汗,一邊熟練地哄著:“乖,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程恩恩緩過勁來,嗓子有點啞,大約是昨晚大哭過的后遺癥。 “我沒事。”她松開被子,手心里也全是冷汗,胡亂蹭了蹭。“幾點了?” “剛七點,還早呢。”江小粲的臉湊在她跟前,眨巴著眼睛瞅了她一會兒,“你再睡會兒吧,一會兒我自己去學校。” 程恩恩記掛著昨晚江與城答應給她看的信,立刻掀開被子下床。 然而客廳里已無他的身影。 她正懊惱這人是不是又騙他,江小粲指著餐廳的桌子說,“爸爸給你留了東西。” 程恩恩立刻走過去,已經泛黃發皺的信封擺在餐桌上。 那信封已經拆封,上面大塊大塊的深色,是血跡干透多年留下的印記。 程恩恩心里一陣一陣地疼,手指微微發抖。 那些都是哥哥的血。 旁邊還有一條濕毛巾,江小粲把毛巾拿開,說:“上面好像有血,我怕你害怕,想擦掉來著,但是擦不掉。” 眼眶的濕潤退了些,程恩恩摸摸他的腦袋:“沒事,我不怕的。” 程恩恩先將信封放回房間,做好早餐陪江小粲吃完,然后送他去上學。 江小粲背著書包,站在學校門口不放心地問:“真的不用我陪你嗎?” “不用。”程恩恩笑著說,“不要小看我。” “那好吧。”江小粲顯然是小看她的,說得十分勉為其難,“爸爸說今天他來接我回去,你有什么事就給我打電話哦。” “知道了。”程恩恩彎腰在他額頭上親了親,然后低下頭,讓他在自己額頭上親了一下。這才直起身,揮手,“再見。” 江小粲朝校門走去,給她拋了一個飛吻。 程恩恩回到公寓,坐在房間里,那個信封拿在手中翻來覆去看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打開,取出里面折疊的信。 那是哥哥的字,她一眼就認得出來,只是被水暈過,又經歷了漫長的年月,已經有些模糊。 她在窗前席地而坐,對著陽光,一個字一個字地去辨認。 “與城,第一次提筆給你寫信,沒想到是在飛機上。今天右眼狂跳,我總覺不安,有些話務必要和你交代。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個jian詐的男人,背著我偷偷地誘拐了我的恩恩;也不用懷疑,我想拿棒球棍揍你一頓的心情。只是因為我的傻meimei喜歡你,與你在一起開心,我才暫時隱忍,本想等你來向我坦白,再狠狠教訓你。若能平安落地,那我定要立刻去教訓你,不能一味隱忍了;倘若預感成真,這封信便是我的遺書。 我知你懂你,正如你知我懂我,我的朋友不多不少,能托付的卻只你一個。那天我說的話并非酒后胡言,望你放在心上,我若遭不幸,請替我照看恩恩。 我知你不會欺她負她,但愛情本是朝夕萬變,若不是出于純粹的愛情,不必強求。我不求你守她一世,只盼若我不在,你能將她當做半個meimei,別讓她孤零零一個人。 她自幼膽怯,對我依賴過深,又被我養在溫室,不知世道艱難人心險惡,我實在放心不下,只能厚顏請你多加教導,教她勇敢、自立,好好生活。 誠禮是你我二人的心血,當初本是你義氣,請我技術入股,我既不在,那些股份便全數交還與你,給恩恩留些零花錢即可。 飛機遇到亂流,看來我的預感應驗,許多話來不及說完,與城,萬望珍重。 程禮揚。” 第78章 反反復復將那封信讀了許多遍, 好像聽到哥哥的聲音在說話。 程恩恩終于發現,自從哥哥離開之后, 自己就再也沒有感受過這樣的安心的感覺了。 江與城對她很好, 很好, 但那是不一樣的。 哥哥沒了, 她的家就沒了。 她曾經將江與城當成最后一根稻草, 用盡一切去抓住他,把他當成依靠,可哥哥終究是無法替代的。 她一直因為哥哥的去世太突然,沒有來得及告別而耿耿于懷。但今天才明白, 其實哥哥在預感到不幸的時候, 已經向這個世界做過告別了。 他沒有和她告別,他在最后一刻依然舍不得她。 這不是遺憾,她不應該感到遺憾, 這是哥哥和她之間,永遠不會消失的牽絆。 要勇敢, 要自立,要好好生活。 程恩恩一遍又一遍,默念著這一句話, 眼淚決堤,不停地涌出來,但她的心里裝滿了溫暖。 她將信疊好,仔細收起,去衛生間洗臉時, 從鏡子里看到自己紅腫的雙眼。拿熱毛巾敷了一會兒,略微消了些腫,但仍然一眼就能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