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方麥冬點頭,拿著手機走遠幾步。 江與城站在走廊里抽完了一整支煙,煙灰簌簌而落,無聲地灰敗。 下樓時,一眾“校領導”都候在車旁,各個的臉色都不好看。 他們的這位女主角也算是命途多舛了,剛來沒幾天就被籃球砸暈一次,驚動了大老板;沒隔多久又被同班的女演員嫉恨,假打變真打受了傷,再次驚動大老板;這才安生幾個月,又出事了,人干脆都不見了。 江與城的步子比來時慢了些,穩了些,范彪跟在后頭,手里提著仔細裝起來的兩大袋書。 劉校長下意識想迎上前,又遲疑,只一秒鐘,江與城已經從他身前目不斜視地走過。方麥冬打開車門,他矮身坐進去,筆直從容的坐姿,神色卻是冷的。 “結束吧。”江與城說。 這低沉的一句話,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見了,一時間沒有人說話。 方麥冬關上車門,走到眾人面前:“所有合約于今日下午16點32分中止,薪酬會由專人進行清算,屆時會將明細發送給大家自行核對,核對完成之后的七個工作日內結清所有款項。若有任何疑問,可隨時與我聯系。”他遞上名片,略一欠身,“這段時間辛苦諸位了,我代江總道謝。” …… 商務車駛離七中,范彪往后頭看了一眼:“城哥,我們去哪兒?” 江與城靜默半晌,才道:“回公司。” “不找了?”范彪的聲音因為驚訝都提高了幾分貝。 其實有什么好找的,她不過是想起了一切,所以離開他為她建造的幻想世界。 她找回記憶,還是那個與他辦理離婚的準前妻,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他已經失去過問的立場和資格。 這一點,江與城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找還是要找的。她想怎么樣都行,他要確認她的安全。 她會去的地方,肯定是和程禮揚有關的。江與城心里有數。 去墓園的人撲了空;南匯她回了一趟又離開;剩下的,也就那一個地方了。 “機場那邊該有消息了吧。”他忽然道。 方麥冬正欲答話,手機里恰巧進來一則消息,他立刻查看,半分鐘后抬頭:“來了——查到她的記錄了,四點的航班飛d市,剛剛起飛不久。要派人過去接嗎?” 江與城幽遠的目光望著窗外,臉上不辨情緒:“讓她去吧。” 程禮揚死于09年的一場空難,飛機墜毀在d市附近海域。十年了,她一次都不曾踏足d市的土地,也是時候去看看了。 他的語調沒什么起伏,平時對人也一直是這個樣子,范彪卻莫名覺得不對味了。打著方向盤,有些不爽道:“怎么折騰一圈,感覺又回到原點了。” 車廂靜默,沒人搭理他。 “程姐不會回來又要鬧離婚吧?”沒人答,他就自說自話,嘆了一聲,繼續叨叨。 “看著那么軟一人,怎么拗起來能這么拗呢,十頭牛都拉不住。要是重來了一回,她還鐵了心想離婚,那真是沒轍了。老方,你說她怎么想的,難道真想離了,跟姓高的那小子好嗎?” “……” 江與城斜過去的一眼隱隱帶著冷風。 范彪脖子一涼,回頭看他時,他已經靠在座椅合上了眼睛。 “她做夢。” 第68章 明明地面是風和日麗, 云層卻有些陰沉,飛機穿梭于云端, 安靜的機艙只能聽到廣播里柔和的女聲, 提醒乘客即將進入平流層。 程恩恩從登機后就閉著眼, 腦子里卻沒有片刻是安穩的。一直睡不著, 失憶前和失憶后的, 許多畫面交錯閃現。 像是打開了一個開關,太多的記憶一下子從密封的匣子沖出,爆炸式的信息攝入,大腦一直處在高強度的運轉當中, 太陽xue突突地跳, 一陣一陣的疼痛。 她沒有拿任何行李,下了飛機直接打車,去海邊。 司機是一個本地大叔, 蓄了一撇胡子,邊發動車子, 邊從后視鏡掃了她一眼,說:“今個兒這天可不適合去海邊啊,天氣預報有大暴雨, 你看外頭這云,馬上就得變天。” “沒事。”程恩恩的聲音有點虛弱。 大叔又看她一眼:“妹子,我看你臉色不太好啊,要不我送你去醫院看看?看海的機會多得是,別圖一時, 待會兒淋雨再感冒了。” 從記憶復蘇開始,程恩恩的臉色就沒好過,嘴唇沒一點血色,飛機上沒吃東西,連口水都沒喝,這會兒的樣子自己從鏡子里看一眼,都覺得難看。 “去海邊。”她堅持。 說完怕大叔再絮叨,直接閉上眼。 到海邊,租了艘小型快艇出海。天色越來越陰,云層壓低,大暴雨已經蓄勢待發。 駕駛員是個年輕小哥,正因為年輕,膽子大,才接了程恩恩的單子。行駛到約五六公里的水域停下。 “你說的那個位置,應該就是這兒了。十多年前的事兒,我也沒親眼見過,要是我爸在,估計能知道準確位置。” 前方是一望無際的海域,背后是遙遙可見的海灘,程恩恩神情恍惚,像是沒聽到他的話,只是沉默地望著深色海水。 “誒,你為什么非要來找這種地方?”小哥在她身后彎著腰,跟她一塊也往水里看。 一般提出這種奇奇怪怪的要求,惡劣天氣還非要冒險出海進山的,不是什么科考隊就是什么探險隊,但她一小姑娘顯然不像。瞧這副樣子,倒像是,來悼念某個已逝故人,或者干脆是殉情。尤其是看她魂不守舍的樣子…… 小哥心里一緊,忙打起精神盯著她的動作,生怕她一不小心尋短見。開玩笑,人要是在他的船上出了事,那他除非跟著跳下去,否則無論如何也洗不清了。 程恩恩依舊對他的話置若罔聞,伏低身體,慢慢靠近海水。 “誒誒誒,冷靜!你想干嘛?”小哥立刻伸出手,準備她一有動作就及時抓住她。 程恩恩只是將手伸入水中,半只手掌沒進去,感受著海水的流動,和溫度。 挺冷的。 起初只是冷,漸漸地,待久了,寒意開始侵入骨骼。 她受不住,將手縮回來,看著毫無變化的海面。 手的來去帶起輕微的漣漪,很快便被大海卷走,無聲無息地消失,甚至不如風帶來的波動。就像當年一百多人葬身于此,如今也不剩任何痕跡。 不知道哥哥墜入海里時冷不冷,有沒有害怕。 他一定在念著她,可她連他的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 “該走了。”風越來越大,滴落在身上的雨滴讓小哥抬頭,看了眼愈加陰沉的烏云,“趕緊的,沒時間了,等會兒浪一起來,我們倆都得栽在這兒。” 程恩恩最后看了眼幽深的海水,用手背蹭掉眼淚,坐回去。 “走吧。” 快艇迅速開動,雨勢越來越大,船身的晃動也越來越強烈,海浪一次一次地積蓄力量,在船下不停涌動,似乎勢要將他們掀翻。 程恩恩抓著扶手,回頭看了一眼。 方才尚顯平靜祥和的大海,不知被什么激怒,狂風掀起巨浪,從后方氣勢洶洶追趕而來。 “抓緊——!”前方小哥撕扯著嗓子大喊。 程恩恩下意識抓緊,將上身趴了下去。 下一秒,艇身右側猛地一震,像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狠狠擊中,整艘快艇驟然失去平衡向左側翻下去。 海水狠狠拍在身上,如同巨人的一巴掌,冰冷和痛感都直接而強悍。 程恩恩只感覺到天旋地轉,眼前暈眩,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還在船上。她在失重感帶來的強烈恐懼中,本能地緊緊地攥住扶手,兩只手臂因為太過用力而僵直發抖。 那陣失重感很快消失,她像是被拋起又重重落下,屁股在座椅上顛了一下。這才發現快艇已經恢復平衡,不知如何從那個浪中死里逃生,疾馳向海灣。 一路有驚無險地,總算成功上岸。 從快艇上下來時,程恩恩已經濕透了半邊身體,小哥的狀態一點不比她好,外套脫下來一擰,嘩啦啦的水。 “刺激吧?”他揪著里頭長t的下擺也擰了幾下,瞥著程恩恩,語氣帶著點笑,也帶著年輕人的狂妄。 畢竟是因為自己遭了連累,險些沒命,程恩恩說,“今天謝謝你了,錢我再多給你一倍。” “這點浪,對我來說家常便飯。”小哥把擰得半干的外套穿回去,“不過你要給,我是絕對不會拒絕的。” 程恩恩也不在乎那點錢:“你應得的。” 這種私人駕駛員挺多的,大家似乎都互相熟識,小哥走過去時一幫人噓寒問暖。 “瞧你這身上澆成什么樣了,不讓你接你非接,這么大的浪,也就你們年輕人不怕死。” 小哥笑嘻嘻:“沒事,我命比浪大。” “哎喲,笑成這樣,這單沒少賺吧?” “那小姑娘開價兩萬。” “為了兩萬這么冒險,不至于。” 小哥等大家七嘴八舌議論完,那邊瘦瘦弱弱的身影也走遠了,才說:“剛剛給我翻了一倍,四萬。”沒等大家的震驚表達出來,緊接著說,“還有個男的說額外給我十萬,不能讓她出事兒。” “什么十萬?我怎么不知道?” “出趟海一個鐘頭十四萬,草他媽的早知道我就接了,你不早說!” 早點沒接我也不知道啊。小哥懶得多說,拍拍屁股起身走了。 d市的雨不比a市柔和連綿,狂風暴雨這四個字用來形容今天的天氣再合適不過。程恩恩從船上下來身體濕了半邊,沒走幾分鐘,另半邊也被淋透了。 附近酒店旅館遍地都是,她找了近處一家看起來亮堂些的走進去,頭發和衣服往下噠噠地滴水,證件和卡拿出來也濕涔涔,放在大理石臺面上。 “要一間能看到海的。” 前臺雙手拿起兩張卡片,程恩恩又補了一句:“樓層高一點。” “27樓行政套房,海景陽臺,您看可以嗎?價格兩千……” 程恩恩打斷:“可以。” 房間開好,前臺將單據房卡連同她的卡片一起遞過來,大約看她渾身濕淋淋,又問:“女士,需要為您準備感冒藥嗎?” “不需要。”程恩恩接過東西,“任何事情都不要打擾我。” 電梯剛好沒人,她累得快虛脫了,強忍靠向電梯壁的沖動,直挺挺站著。到27樓,走出電梯,腳步聲被地毯盡數吸收。她刷卡打開門,東西隨手往桌子上一扔,沖進浴室,趴在洗手池干嘔了幾下。 一下午沒吃東西,在快艇上那一陣晃蕩,早就犯惡心了。 什么都嘔不出來,她打開水龍頭,在唰唰的水流聲中緩了緩,直起身,脫了衣服進淋浴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