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他上學后就忙于想法掙錢、學習和抄書,沒分出心去經營同窗之情,若不然平日相處時同窗們順嘴一說,他們現在也不會杵在大街上。就連第一天上學時的同桌小炎侄兒,也在后來兩人拉開學習進度、一人升班一人留級后就淡了下去。這點需要引以為誡,畢竟多個朋友多條路。 此時黎棋三人站在路上――尤其之中還有個溫潤翩翩的俊秀少年郎黎池,吸引住了不少過路人的目光。 三人正在苦惱下一步要往哪走、要去哪找住處的時候,一個熱情高昂的聲音響起。 “老鄉可是帶著公子來趕考的?今晚可是沒住處可去?” 黎棋轉過身,搭話的是一個面相大方、臉上帶笑、身姿豐腴的四十來歲婦女,“是啊,來晚了,客棧都已客滿,正愁著要去哪個方向找住處呢。” “哎嗨!明兒辰時一到學子就要開始核檢入場,現在這個時候還沒找著住處的確是愁死了。我們也真是有緣,我從妯娌那兒嘮嗑一出來就碰見你們三兒,又一看小公子就覺得定是能高中的,就想行個善行、請你們去我家住一晚靜候明日開考,你們看如何?” 黎池對大媽夸他‘一看就能高中’的話回以頷首微笑。笑得微瞇的眼遮掩住了眼底的打量,面盤和善、身寬體胖、言談大方,觀其穿著雖也是麻布制衣,卻是染色明艷的細麻布、比他現在身上穿的麻布更加精細,感覺是個熱情爽朗、樂善好施以及家境小富的婦女。 黎棋一聽,頓時驚喜不已!“大姐,當真?大姐你家可住得下我們三人?” “當真!嚴大姐我不能眼看著開考在即,小公子卻還要跟著你們到處奔走、今晚連個歇腳的地兒都沒著落。我夫家姓嚴,都喚我嚴大姐,家就住在縣衙以東半刻鐘腳程的東衙坊,家里的兩間客房正空著呢,你們去住剛剛好。” “嚴大姐,那真是太謝謝了!我們是離縣五十多里外黎水村的人,我是三房的三兒子,嚴大姐喚我黎三就好。我們族學先生考秀才已經是太上圣人在位時候的事了,叮囑我兒時就忘了要提前幾天趕到,我們今早才出門,可不就找不著客棧住了。幸得嚴大姐心善,收留我們住一晚,若不然今晚找不著住的地兒、耽擱了我兒明天的考試,我這個做父親的可要愧疚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黎池暗贊他爹的警惕和精明。黎水村黎家在浯陽縣還算有名,雖然京中的‘四爺爺’已是五服之外、戶籍黃冊上的住址都不在黎水村了,可黎水村黎家卻也是正三品侍郎承認了的族人,只因有侍郎購置的一百畝學田。 縣里的官吏和富人都是知道的,雖因為和京中那位的親戚關系隔得遠且也不多親厚,那些人不需多敬著他們、卻也不敢欺他們。他爹點名自己是黎水村人,在互通來歷的禮節下,也有震懾嚴大姐的深意,若她心懷鬼胎則必會有所忌憚。 而即使嚴大姐不知道黎水村黎家,在他爹提到‘族學’二字時,也會意識到他們不是好欺負的無宗無族之人,而且一般的宗族還不會有族學。且話中還提到了他的先生是名秀才,秀才見知縣不跪,要是秀才的學生出了什么事、那是可以很快就找到知縣的。 他爹的這一番交待來歷的話說得很有水平,若嚴大姐心無鬼胎,就顯得他爹禮貌親和,若她心懷鬼胎,也起到了震懾警告的作用。 黎池心念電轉間,神色無異,面上滿是感激之情。 “嗨,為人父母的心大多如此,總怕虧著了他們,嚴大姐我也感同身受啊。也不說住一晚,就多住幾晚住到縣試放榜后再說就是,那些趕考的學子必然也是要住到那時候去的,也不會有房空出來,你們就安心住著吧。” “這真是不知如何感謝嚴大姐了!”黎棋感激不已地謝道。“既然嚴大姐這樣說,那就厚顏麻煩了,只是卻不用住到縣試放榜,只麻煩到三天縣試考完就好。” 也不知嚴大姐是聽出了話中的深意、依舊行個善行,還是沒聽出、僅因熱情好客而邀請他們由住一晚到讓他們住到縣試放榜那天的,不管怎樣看著不像是個歹人。 “多謝嚴伯母。”黎池上前一步,微笑著拱手行禮道謝。 嚴大姐看著面前溫潤翩翩的俊秀少年學子,連忙上前扶直行禮的黎池,笑得眼睛瞇瞇的,“唉喲,舉手之勞,可受不得小公子的大禮。” 黎棋看著有禮有度的兒子,心中很是欣慰滿意,“應該的、應該的!嚴大姐可是幫了我們大忙。” “嗨,我們也別在這大路上謝來謝去的了,還是快隨我走吧,從這走到我家也就一刻鐘左右的時間,早點到也很好讓小公子早些歇息養養精神。”嚴大姐笑著邊說邊在前面帶路。 果然,一行人走了一刻鐘的時間,就到了東衙坊地界。 黎池抬頭看了一眼坊門上寫著的‘東衙坊’三字,心想這坊名該是來自‘縣衙以東’的地理位置。 進入坊中,嚴大姐在前面領著路,一邊走一邊和黎棋說話,不時又和兩旁相識的人家打招呼,遇到相熟的人還會多說兩句,看得出來她在坊中的人緣很好。 又走了片刻,在一處立著石獅子的門前停了下來。嚴大姐上前輕扣銅環叫門,“開門,開門,我回來了。” 喊了好一會兒,才有人來開門。“娘親,你回來了!” 第15章 來開門的是一個豆蔻之年的十三四歲少女,面容姣好、身姿窈窕,鐺環叮咚、靈動非常,好一個嬌俏美好的靈動豆蔻少女。 嚴大姐見是女兒來開門,想到自己身后還跟著人,就轉頭一看:黎三正溫和地笑著、面無異色,他的兩個子侄似是正在談論著什么、并沒有注意到來開門的女兒。 嚴大姐回頭,問來開門的女兒:“怎么這么久才開門?還是你來的?” 少女好奇地偏頭瞧了一眼門外的人,聲音活潑地回答:“哥哥剛剛出門會同窗去了,我在后院聽不清扣門聲,這才來晚了。”對于自己娘親怪她開門來晚的指責,她可不認,全是因為自己待在后院聽不清前面的聲音。 “你哥哥也是,每天每天地出門會友,也不知道下次縣試能不能下場試試。”嚴大姐想起身后的人,“算了算了,你趕緊進去、讓張嬸兒燒一鍋熱水來,家里來客人了,晚飯也要開始準備著。” “是,娘親,女兒這就去。”少女答應下來,臨走時眼角余光瞄了一眼那道溫潤翩翩的身影,只是那道身影正在和他兄長說話,似是沒注意到她。 待女兒進去之后,嚴大姐才完全地推開大門,請黎棋他們進去,“黎三哥,來,快快請進。” 黎池終于和大堂哥說完話,跟在后面進了門。 嚴家房屋是棟兩進院,卻又不是傳統內院外院的兩進院。外院更像是一個四合院,在正對大門的正廳旁邊開了一個角門,想必角門深處就是內院,內院布局如何不得而知。外院北邊是正房、南邊是倒座房、東西兩側大概是客房和書房。 嚴大姐將黎棋三人往東側的屋子引去,“東邊這兩間屋子平常就打掃得干干凈凈的,有親朋好友來家里時就歇在這里,屋子只有兩間,還要委屈你們擠擠了。” “嗨,哪里的話!嚴大姐待客實在太周到,我只不過是種田為生的泥腿子,哪里會還講究那么多,委屈更是無從說起。” “我們家也不是那些講究的富貴人家,也就不說那許多有的沒的了。”嚴大姐開門將三人帶進客房。 “那黎三哥你們先歇歇腳,待會兒張嬸兒就提熱水過來,到時你們洗漱好了我們就用晚飯,之后再就早些歇息養神,讓小公子明日能神清氣爽地去縣衙應考。” 黎棋連連道謝,“勞煩了,勞煩了。” 嚴大姐又一一指明了常用東西的擺放位置后,就轉身準備離開,“那你們歇息歇息,我先走了。” “唉,好,勞煩了。”“叨擾府上了。” 嚴大姐離開后,黎池環顧屋子,布置簡樸大方、干凈利落,沒有書香人家的風雅韻致,也沒有富貴人家的奢華堂皇,嚴家應該就是一般的小富人家。 “這嚴大姐真是熱情好客。”黎江感嘆道,“唉,剛剛開門的女子…這家女兒,我只來得及看一眼,就被小池子拉著說嘗試找其他紙原料的事,不過只一眼就知道這家女兒很是……” “江哥哥孟浪了。”黎池打斷黎江的話。看大堂哥一臉少年慕艾的樣子,他覺得有些話要說得重一些才行。 “看嚴伯母剛才的樣子和這嚴家的房屋,就能知道他家是有些講究的人家。這里不比在村里都是親里親戚的、不必苛守男女之別的規矩,所以江哥哥還是要注意些的好。 爹已經是兒子都有十多歲的人了,以長輩身份處之也就沒什么避忌,可我們還是要避諱著些的,我先前拉著你說話就是避免沖撞了別人。嚴伯母好心接待幫助我們,若壞了她家女兒名聲,那我們就成了那忘恩負義之輩了。” 黎棋點點頭,看向黎江,“大江,小池子說的很對,縣城里的人家不比村里的自家族人,我們還要在這住三天,你可記得要謹慎守禮。別人好心幫我們,可不能讓人家覺得我們粗魯無禮。” 一直以來,黎池的話,黎江都是聽的,一想剛才的確是自己孟浪了,他竟還大剌剌地準備說這家女兒‘很是嬌美靈動’,這樣在背后談論一個閨中少女的確粗魯無禮。雖然在場的只他們三人,可若不認識到要謹慎守禮,難保以后不會在外人面前也這樣談論。 黎江這樣被父子兩個、算得上是疾言厲色地一頓說教,心中那抹因見到美麗少女而起的悸動都被打散了,只想著反省自己的錯誤,“是我孟浪了,三叔和小池子你們說得對,以后我一定注意規矩。” 兩刻鐘過后,仆婦張嬸兒提來幾桶兌好的水溫適宜得熱水,倒進床尾處用屏風遮擋住的浴桶里。 黎棋和黎江都說這二月天里,一路上又沒怎么出汗,就不沐浴了。 謝過張嬸兒后,黎池脫去衣裳,坐進浴桶里好好地泡了一會兒。 出浴后,黎池找了一身干凈衣服換上,此時感覺渾身的疲乏都消去了大半,晚上再睡上一覺,明早應該就能神清氣爽地去趕赴縣試。 半個時辰后,這家的男主人歸家了。 又稍過片刻,主人家嚴誠——一個和黎棋差不多年歲的面容嚴肅的男人,來請黎棋他們去正廳用飯。 一番相互認識后,三人就跟著去了正廳吃飯。 嚴大姐和她女兒沒在席上,她們口中出去會友/會同窗的嚴家兒子也還沒回來,于是飯桌上就他們四個人。 嚴誠雖看著面容嚴肅,卻并不是面癱高冷的人,席間交談也能找著不少的話題。從田間地頭的農事莊稼,到科舉讀書的四書五經,都知道一些也都能聊得起來,因此一頓晚飯吃得是嚴肅而活潑。 吃完飯又移步一旁喝了杯茶、聊了會兒天之后,就散了。 黎池送走送他們回房的主人家后,就躺到床上準備入睡。 可能是他平時不喝茶、今晚卻灌了一杯醒神的苦茶的緣故,又或許是終于想起來考前緊張這回事,他失眠了。 最后他愣是將四書五經都過了一遍后才迷糊睡著,不過估摸睡著的時辰,應該能睡夠四個時辰即八個小時——這是每天標準的睡眠時長,應該不會影響考試的。 第二天卯時兩刻(早上五點半),黎池準時睜開眼。 黎池一件一件地將今天赴考要穿的衣服使勁抖開,再仔細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夾進去什么東西,這才穿上身。又將襪子翻過來檢查一遍、鞋子里也伸手進去仔細摸了摸,之后才穿到腳上。 黎池穿好了衣裳鞋襪、梳好了頭發,打開門深吸一口清冽的清晨空氣。 嗯,感覺今天依舊會是一個晴天,不會太冷。 辰時一到,縣試就要開始核檢入場,因此,黎池在主人家嚴誠的領路和黎棋與黎江的陪同下,卯時四刻(早上六點)就出門往縣衙走去。 黎池他們到達目的地時,天剛蒙蒙亮,都還看不清別人的臉上五官,而縣衙外的大街上影影幢幢的,已經有一二十個學子和送考的人等在這里了。 辰時一到,縣衙大門準時開啟。 門內走出來一群人,身著武官服應是縣尉的官員走在前,指揮著身后數名衙役維持秩序,開始核檢。 在大門開啟之前隊伍就已經排好,黎池到的不算晚、得以排在隊伍的前端,排在他前面的二十幾個考生很順利地進入核檢,再有幾個就輪到他了。 “爹,江哥哥,我就要進去了,你們回去吧。”嚴誠將他們領過來之后就有事忙去了,只他爹和大堂哥一直陪在一旁等著。 “你自進去就是,待你進去了我們再走。”黎棋拍拍兒子的肩膀,“小池子,不要思慮過多,這次不成還有下次呢。” 黎江才十七歲不到,相比黎棋的豁達,有著更多的年輕人的銳氣,“小池子,你一定行的,你若都考不中,在場大多學子怕是都考不中了。” 黎池粲然一笑,“我盡力。”雖他一慣都是沒有把握考中就不下場的習慣,可還是不及大堂哥對他有信心。 排在黎池后面的一位學子聽到黎江他們如此大言不慚,竟放言若他都不中就沒人能中,一臉怪異地看著黎池,“那得祝愿兄臺一定高中啊,不然我等不就只能名落孫山了?” 聞言,黎池回頭一看,二十多歲的年紀,可擔不起他‘兄臺’的稱呼。“剛才在下兄長所說只是戲言而已,戲言而已。” 此時喊名的衙役已經在喊‘下一位’了,黎池沒再多說,趕忙提著自己的書籃快步上前,“久等,久等。” 進入縣衙大門右行幾步,來到一間小屋。 屋里空曠無物,只在上位放置了一把椅子,上面坐著一位身穿文官服應還是縣丞的官員,其左右站著兩個衙役和一個文書。 其中一個衙役伸手,“書籃拿過來核檢。” 黎池遞過書籃,書籃里除筆墨硯外,還裝有他的報考文書和他家的戶籍黃冊——相當于前世的戶口簿,以及結保文書——上面有四名村子里的人和一名秀才的簽字畫押。 秀才分癝生、增生和附生,只有癝生才能保舉童子應試,恰好的是族學先生就是癝生,因此黎池很容易就找了黎水村的四位族老和先生簽下結保文書。 讓考生所在村子/廂坊里的人結保,很能預防考生作弊。因為一旦考生作弊被查到后,保舉的村莊/廂坊里的人(多是聚居的族人)也要受到懲處,那這學子就無顏面見家鄉父老了。 在這個交通不便、出門要路引、宗族多聚居的年代,一旦村里或宗族里待不下去了,那這人幾乎就成了無根之萍,連隱居山林都不能——因為山中多猛獸,除了成為黑戶乞丐或強盜賊人外,再不會有其他生路。 黎池心中感慨時,又一個衙役上前:“脫衣核檢。” “好。”黎池溫文和煦地一笑,依言一件一件將衣服脫下來、遞給一旁的衙役檢查,最后身上只剩下貼身的褻衣褻褲。 核檢書籃的衙役將報考文書、黃冊和結保文書遞給上座的官員,“縣丞,縣外五十里處黎水村考生黎池,帶書籃一個,筆墨硯一套,文書齊備無誤,未帶食水,核檢后未見夾帶異物。” 核檢衣物的衙役留下黎池自己在一旁穿衣服,也上前回道:“縣丞,考生上穿五件麻布長袍單衣、下穿兩條麻布長褲,核檢后未見夾層、未見異物。” 站在一旁的文書奮筆疾書,將兩個衙役所說一一記錄在案。 上座的縣丞看了一眼正在系外穿長衫腰帶的黎池,答了句:“善,上前簽字畫押后,就去禮房入座吧。” 黎池穿好衣服,上前接過文書遞過來的核檢記錄,簽字畫押。 簽字畫押后,又理了理衣袍袖口,就朝上座的縣丞拱手行禮,“學生告退。” 黎池接過衙役手中的書籃,退行幾步后才轉身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