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小池子這是怎么了?怎么摔成這樣了?可還坐得起來么?唉喲這可怎么是好?二奶奶這就去喊你娘回來,她唯一的兒子摔成這樣了她怎么能不回來?!”說著就風風火火地轉身出門去了。 想回答插不進去話、想阻止沒來得及的黎池:…… “你二爺爺是個能干人,就是娶的婆娘……”黎鏢話到嘴邊,又陡然止住了。在孫子面前說他嫂嫂、小池子的二奶奶行為不太得體,好像也不太好。 于是轉了話頭,“你二爺爺雖只是給村里的人看個頭疼腦熱的病,可一身本領卻是不錯的,撒上他配的止血藥粉,你過幾天就能好全了。” “嗯,謝謝爺爺。” 黎池這世的這個二爺爺,在附近幾個村子這一片,的確算個能干人,能瞧些跌打損傷、頭疼發熱的普通小病。自己進山采些草藥配一配成藥,遇上病人后就開上幾副,又打了個藥碾用來磨一些現成藥粉以便應急,藥效還都不錯。 二爺爺念著親戚情誼不收診金,可每次出診都能帶回些東西,不拘是野味山貨或菜蔬蛋糧,多多少少都能貼補著家里。 也許是家里過得好了,據說在娘家時還算勤快賢淑的二奶奶,嫁過來后近些年來竟越來越懶散了。尤其還嘴碎,愛道個東家長西家短,黎池現在這個情形,就少不了她在黎江面前碎嘴攛掇的緣故。 “小池子,你怎么就摔著了?你的書袋呢?”黎鏢不相信小孫子是自己摔的,要不怎么連書袋也不見了,定是哪個淘氣孩子欺負了他的小孫兒。 “我想早點回家來,走得快了沒仔細腳下,腳一滑就跌了個屁墩兒,我當時又疼、又被嚇著了,也不知道把書袋忘哪兒去了,對不起,爺爺,我把書袋弄丟了。”黎池可憐兮兮地道歉。 小孫子都傷成這樣了,黎鏢哪里忍心責怪他丟了書袋。剛滿六歲的小孩子而已,小池子又不像其他幾個孫子那樣,從小摔摔打打著長大的。跌跤后又疼又嚇的,忘了撿書袋也情有可原。 “沒事的,到時問問村里人,看看有沒有撿到你書袋的,肯定能找回來的,找不見也沒事,讓你娘再給你重新做一個就是了。” “嗯。” 黎池略去了書袋里裝有一本《三字經》的事沒說,他想等大堂哥晚上回來后,看看書還在不在。 二奶奶說去喊黎池的娘快回來,果然沒多久蘇氏就著急忙慌地趕了回來。 那時,黎鏢已經給黎池的傷口上好藥,又給他換掉了沾血的褲子,就連蹭破油皮的兩只手掌都處理完了。蘇氏趕回來后見兒子沒事,問清緣由、確認過傷得不厲害之后也沒再多說。時間也不早了,也索性就留在家里找了些小事做,之后就去準備晚飯。 等下地的大人們都歸家,甚至連晚飯都快吃完了的時候,大堂哥黎江才終于回來了。 第6章 當時,黎池還趴在爺奶的房里沒挪動,晚飯也是趴在床上吃的。剛放下碗筷,就聽見外面正廳里大伯訓斥晚歸的大堂哥的聲音。 “你一天就知道瘋玩!現在竟然玩得連飯都不知道回來吃了!雞鴨都知道天黑了要進籠子里去,你作為一個人還不知道天黑了就要往家里走嗎!?既然你不知道,那就給你長個記性,讓你記住天黑就要往家里走!晚飯時候已經過了,飯菜也都吃完了,你今晚沒得飯吃,餓一餓長長記性!” 大伯黎橋訓斥完,大堂哥黎江沒有出聲,這時爺爺黎鏢問話道:“你這個書袋哪來的?看著像是小池子的那個。” 外面一片安靜,大堂哥沒回答爺爺的問話。 大堂哥一直沒回答長輩的問話,大伯就又開口訓斥道,“你長著耳朵沒?!你爺爺問你話呢!” 屋里的床上,趴在麥麩枕頭上的黎池抬起頭,提氣出聲:“江哥哥,你撿到我書袋了嗎?” “謝謝江哥哥!不然我的書袋就丟了,里面還放著書呢,否則到時候先生要訓我的!” 黎江不過是一個虛歲才滿十歲的小孩子,因為別人的閑言碎語,推倒他、搶他書袋,都只是一時孩子氣。而他自己明知道跟小孩子講不通道理,下午他就不應該和黎江爭執,弄到現在趴在床上的這種情形,也有他自己的責任。 若易地而處,他前世在黎江這個年紀,遇到家中只能供一個人上學的情況,那也是不會輕易退出競爭的。 前世家中有四姐弟,jiejie小學畢業后就沒再繼續讀,兩個meimei一個讀到初中畢業、另一個高考沒過本科線索性沒去讀大學。卻只有他堅持讀到大學畢業,從山旮旯里走了出來,這就是他從來都選擇積極爭取的最好例證。 他成績好是一方面原因,不想放棄讀書,放棄改變窮困人生的可能,是另一方面原因。同樣地,他今生也不會輕易放棄讀書的機會,哪怕是‘搶’來的機會。 黎池恍神間,正廳方向傳來大伯黎橋的吼聲, “給你池弟弟把書袋送去!” 黎江進屋后,就慢慢地地往黎池挪蹭,終于走近之后,也低著頭,眼睛不敢看黎池,最后終于伸手將書袋遞過去,“你的書袋……對,對不起……” 黎池伸手接過書袋, “沒關系。還有,謝謝……” ‘謝’字剛落,黎江就轉身越走越快,眨眼就出屋了。 黎池回想剛剛看到的大堂哥那張漲紅的臉,暗嘆:這稚嫩的善良啊,心思稍稍不純的人見了都要臉紅。 然而黎池的心理年齡,已經不是會羞愧得臉紅的歲數了。臉皮這東西,早就已經被社會磨損得所剩無幾了。 沒臉皮的黎池繼續趴下,躺平。 而此時廳里的黎鏢也在暗嘆:小池子還是太心軟了。 一看大江的神情和他手上的書袋,就知道小池子的傷和他有關,可小池子還給他掩飾,真是太心軟了。 不過牙齒還有咬著舌頭的時候呢,兄弟間有些摩擦也正常,既然看樣子他們兄弟兩已經互相原諒了,也就沒必要再多說。 一旦事情被戳破后,就要去追究其中的原因,那樣兄弟兩之間就有了隔閡,等以后兄弟兩都長大知事了,再想起來就會感到別扭,說不得就影響了兄弟兩的感情。而像現在這樣,不戳破這層窗戶紙,不定等明天兩人就又和好如初,到時候還是好兄弟。 黎池的臀部被戳出一個眼兒,上了藥又過去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還不能正常行走坐臥,若放在前世的學生身上會請病假不去上學。 但顯然這個時代在上學這件事上更加看重,輕易不肯耽擱一天。黎池依舊要去上學,只是沒用他自己走著去,黎父找了塊廢門板來,將他像端菜一樣端去了學堂。 而黎江與黎池兄弟兩,果真如黎鏢所料,當天黎池下學回家后,黎江都沒出去玩,圍著黎池跑前跑后地照顧他。 過了幾天,黎池的傷幾乎好全后,兄弟兩的相處又恢復如常,且黎江對弟弟黎池又更多了幾分愛護,黎池也對大堂哥更加耐心。 之后,黎池的學習也步入了正軌。 黎池上學時,每天卯時四刻末(早上六點)起床,在院子里讀一兩刻鐘的書以復習前一天所學,隨后吃完早飯,在辰時一刻或二刻(早上七點十五或七點半)出發去學堂。辰時四刻末(早上八點)就開始一天的學習,學習三刻鐘至四刻鐘不等后就休息約一刻鐘,直至下午未時四刻末(下午兩點)散學。 在學習進度方面,黎池需要先在蒙學班花一年時間學習《千字文》、《三字經》和《幼學瓊林》三本官定蒙書,若有余力也可學些其他適合蒙童學的書。 學完蒙書后就進入童生班,開始粗學四書五經,先是先生教讀、學生跟著誦讀直至背誦,再是先生講解字句涵義,最后學生爭取背誦并默寫原文及注解譯文。若能一絲不茍地做到這些,就可以去試試參加縣試和府試,或許能中個童生。 童生班三年,粗學過四書五經之后,就進入秀才班再讀三年。 秀才班學生,繼續再深讀、精讀和廣讀四書五經,若將這九本書讀精、讀透了,就可以去參加院試,或許能中個秀才,但卻不一定能名列前茅。 因為,讀死書或許可以得中童生,可自秀才起、至進士止,需要的就更多了,比如文采辭藻、字體筆跡、文章內涵等等。 雖說后兩個班取名叫‘童生班’和‘秀才班’,卻不代表從這兩個班讀出來后就一定能考中童生和秀才。不但不一定,得中的可能性還很低,甚至還有不少的學生,在讀滿三年后還要留級重讀,或者感覺讀不出什么名堂后,索性就輟學不讀了。 自族學開講這三十多年以來,真正名義上從童生班畢業的,就只有黎家現任族長黎欽。而從秀才班畢業的,也只有現在的族學先生黎槿。 這些年來,族學的教學目標也變了。從最初的:供出像京中四爺爺那樣的進士大官,慢慢變成:功名隨緣就好,更多還是要讓族人開慧明智。 黎槿在觀察過自己教的這屆學生后,就決定暫時不要妄想學生考取功名了,還是安心等小池子下場吧。 相比先生黎槿對黎池的信心滿滿,他自己反而沒那么有把握。 黎池覺得他雖然記憶力好,加上特定的記憶方法,所以才能構建記憶宮殿,如此,在識記、背誦和默寫方面有著優勢。 但他卻并不是萬中挑一的天才,不然前世他就是省狀元了,不但如此,他進大學后,也沒在滿校的天才里脫穎而出。 即使他能比較容易地就背誦出所學文章,但毛筆字卻是要從零練起的,以及若想要脫穎而出、往更高處走,就要有比一般讀書人更突出的優勢,比如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等等。 黎池想比一般讀書人更優秀,不僅要學精、學透官定的科舉書籍——四書五經,還要在這之外拓寬閱讀面。 在這個沒有寫不完的精講題、模擬題和歷年真題等針對性訓練題,也沒有讀不完、背不完的滿分范文的時代,只有盡可能地拓寬閱讀面以積累辭藻,再輔以新穎而不出格的理念觀點做出的文章,才能在眾多同類科舉文章中讓人眼前一亮。 拓寬閱讀面這事,黎池一直都在做。在學習和幫助家中做活之余,他也借書來看。只用了兩年,他就把先生家里的、村里的本就藏量不多的書給看完了。那些書更多是科舉相關的,也正是黎池當下所欠缺的。 即使這樣,也還是沒能達到拓寬閱讀面的目標。 可在這事上,是急不來的。不僅是貪多嚼不爛的問題,也是經濟現狀制約,家中支持不了他購進書籍。 黎池也一直都在想辦法掙錢,在看到先生抄書以添補學堂消耗的書冊時,黎池就有了一個想法——抄書,不僅在謄抄的同時能看書以拓寬閱讀面,還能掙錢。 雖然黎池表現出來的讀書天賦和勤奮刻苦,讓家里人都沒說過后悔送他去族學的話,覺得供他讀書應該會是值得的,可若有辦法掙錢、改善家境,并為以后趕考存下路費自然就更好了。 黎池既已定下抄書掙錢的想法,就開始謀算。想要抄書,就必須將毛筆字練好,字體端正好看、無墨團錯漏是必要條件。 因此,黎池在蒙學班讀完一年,進入童生班領取了筆墨紙硯,開始書寫練字后,就對練字空前重視起來。 因為族學免費下發的紙張有定數,黎池平時就用毛筆沾了水在青石板上練習,只在完成先生布置的習字課業時才會寫在紙上。 如此,時間一晃眼就是四年后。 黎池在童生班讀滿三年后,考核得了‘上上’,升入秀才班。他下苦功練的字,同留級秀才班的同窗們相比,差距也不大了。 在學習和練字之余,黎池也會教兄弟們讀書認字。 對,黎池有弟弟了,兩年前他親爹親娘給他添的親弟弟——黎溏,現在時常顛顛地跟在他后面,軟軟地喊著‘咯咯’,正是可愛好玩的時候。 黎池每天散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順路到田間去,把被放在一邊爬著玩的弟弟帶回家,然后陪他玩、教他認字讀書。 家中六個孫輩,每房兩個兒子。他們家這種專生兒子的情況,讓村里那些光生女兒的人家看著,真是羨慕壞了。 大堂哥黎江已經十四歲成丁,可以算大人了,正跟家中爺爺和叔伯學著侍弄莊稼,以后也好守家立業,不至于守著田產卻餓死了。 而二堂哥黎河,據黎池觀察下來,發現他有著比一般村里娃要強一些的學習天賦。 雖然他會守諾以后多照應大伯二伯家,但卻比不上他們自家有出息,這樣會顯得更有底氣。若是二堂哥能考個童生秀才、甚至舉人進士的,比他怎么扶持照應都要更有用。 于是,黎池每天都會把當天學的內容教給黎河。因為是在學堂學過的內容,他前世又是在公務員系統里的,語言表達能力自然不差,假設考個資格證當個小學或中學老師也是可以的,因此他來教二堂哥不是什么難事,教學效果也不差。 秉持著不能厚此薄彼,一只羊是養一群羊也是趕,黎池也一起教了二伯家的黎湖和黎海堂哥。 但或許是資質差異,二伯家只三堂哥黎湖要稍微好些,按先生的說法:若勤奮刻苦,以后或許能考個童生或秀才,再往上卻是看自身造化了。 至于黎海,他太過跳脫,就跟得了多動癥一樣,根本靜不下心讀書。黎池暫時也沒辦法,只能讓他先這樣了。 因此家里雖只有黎池一個人在族學讀書,可實際讀書的人卻增加了兩個,家里人對此很欣慰,并且樂見其成。 如此一來,或許在不久后的某一年,黎河和黎湖也要下場一試了。那先前計劃的只用存他自己一人的趕考費用,就不夠了,還需要再多存兩人份的趕考費用。 并且迫在眉睫的是,黎河和黎湖練字急需用紙墨。族學中只發給黎池一份筆墨紙硯,就算他再節省,也不夠三兄弟用的,總不能讓兩個堂哥一直蘸清水在青石板上寫字吧,因此黎池覺得他必須要想出個辦法來。 第7章 一天晚飯后,一家子坐在院子里歇涼時,爺爺黎鏢對開年后就一直東忙西竄的黎池說:“小池子,爺爺知道你友愛兄弟,可他們識字讀書的花費,卻不應該由你來cao心……” 黎鏢到底沒說出……那就不讓黎河黎湖繼續識字讀書的話來。 黎河和黎湖也是他孫子,手心手背都是rou,以前沒開始識字讀書也就罷了,那是沒起那個心思、沒指望過。可都已經開始讀了,且讀得雖比不上小池子卻也不錯,現在讓他們不讀了,就是生生斬斷他們的指望。 “爺爺,堂哥他們能讀書是好事,我也想盡自己一份心。” “村里像你這么會讀書的娃很少,可像他兩那樣能讀書的還少嗎?”若有人教,能讀書的像二孫子和三孫子這樣的村里娃并不少,可村里人家的家境都明擺著,哪里能供得起? 這也是大多讀書人,至少都出自小富之家的原因。農村娃小時候就比那些讀書娃蠢笨嗎?是天生就不會讀書嗎?并不是這樣,只是讀不起而已。 黎鏢又沉默半響后,“小池子,你專心讀書就好,讀出去了考個秀才甚至舉人,若萬幸像你四爺爺一樣考個進士,我們這一家子也就好過了,你爺爺奶奶、伯伯們和兄弟們也跟著沾光,萬萬不能為其他事分心,從而耽擱了你自己的學習,不然就因小失大、得不償失了。” 三個月前已經滿虛十歲的黎池,在這個平均壽數遠不及現代的時空里,已經算是個小大人了,若是少年老成些,都已經能掌事經事了,因此黎鏢才和他講道理。 “小池子明白,我定不會因為其他事分心,而耽擱讀書的。” 黎鏢已經看清他這孫子了!他并沒說不再管兩個堂哥的事,那必然是還要cao心的。“唉……小池子你啊……切記不要耽擱你自己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