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劉清洵腳下步子跟著頓住,相比姜檸臉上的震驚,他倒還算反應不大,全程神色未變。 唯獨一抹訝異之色劃過眼底,旋即消散。手上還保持著整理華服袖口的動作。 大概是兩人對視的時間過久,不曾記得這大殿之內還有兩位“耐心觀戰”的女人。 “咳……”最終打破沉默氣氛的,是德妃狀似無意的輕咳聲。 姜檸由著這聲輕咳打了個顫兒,迅速回神,而后反應過來眼前的狀況,連忙起身欲向眼前男人行禮。 然而待她剛剛起身尚未及福身施禮,卻見劉清洵已邁開步子朝她走了過來。 經過她面前時,微微挑眉,手掌拍了拍她的肩頭,輕描淡寫地丟了兩個字出來:“免禮”,繼而邊整理著袖口邊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姜檸愣了一下,眉睫輕顫,心里實在有些堂皇,總覺得這氣氛過于詭異。 可礙于太后二人在上,她也不敢過于思慮,只好依言重又坐回檀木軟椅。 只是不知是不是錯覺,姜檸總覺得自己坐下的那一刻,德妃跟前兒的大婢女在掩唇輕笑。 ??? “那些個粗活兒遣了下邊的人去也就罷了,你這剛打外頭回來還沒歇過勁兒,何苦跟著他們去勞神。”太后招了招手,示意身側嬤嬤將早已備好的參羹湯端給劉清洵,“趕緊暖暖身子。” 劉清洵倒未太在意,只接過參羹湯清和一笑:“無妨,孫兒今日也省得去武場訓練了。” 劉清洵昨日回宮,今日順理與德妃一同來給太后請安。 正趕上將要入冬,太后恐小佛樓里的佛經受潮,命人將那些個“寶貝”都好生裹起移至藏書閣。 劉清洵左右也是無事,為免下人們粗手粗腳地損了佛經,無端惹得太后心惱,且他雖出身矜貴,卻素來也不是個架子大的主兒,便跟著一同去捯飭起來。 男人輕易一句話便逗樂了老祖宗,只見太后哧笑出聲,搖頭嗔怪了句:“你這孩子!” 卻也掩不住滿眼的寵溺。 姜檸觀望著那廂祖孫二人的你來我往,方才驚覺: 為何劉清洵隨口舉薦了句,便能讓太后親下懿旨遣自己隨行。 為何,今日又莫名召自己入宮…… 她心里猛然萌生了些不著邊際的想法,那想法似食人的花骨,剛一滋生,便令姜檸冷汗直流。 “這尋常家的千金閨秀大多都精于琴棋書畫,可祈福大典之際姜姑娘于殿前對佛像的一番論述,卻著實叫人印象不淺,就連老祖宗頭前兒也還念叨了幾句。”德妃驀然將話頭兒轉向了姜檸,瞬即眾人紛紛朝她望了過去。 “今兒個正巧得空,便喚你來閑聊幾句,不必緊張。”大概是怕姜檸拘謹,她鳳眸含笑地輕聲寬慰了句。 姜檸還沒等開口作答,便見太后盯視著她,而后幽幽地問了一句:“你懂佛?” 話雖問得直接,語氣倒并無甚波動,叫人全然瞧不出息怒。 “回老祖宗的話,臣女對佛學并不精懂。”姜檸笑靨淺淺,先是作答地規規矩矩,末了,又云淡風輕地添了句: “也不信。”她語調輕柔,卻簡短有力。 此話一出,殿內眾人瞬即倒吸了口涼氣,同時也將劉清洵的注意吸引了過來。 他側頭睇視了眼對面的小姑娘,微微瞇了瞇眸,始終一言未發,似乎像是在等著她的下文。 而這廂,饒是德妃也未曾料到那丫頭如此膽大,竟敢直言不信佛祖。 這天下誰人不知,老祖宗是最喜佛之人。 “哦?”并未有預料中的震怒,太后竟出奇地僅是質疑了聲,繼而又接連拋了兩個問句出來:“既不精懂,你又是如何將那佛像坐位坦述出個像模像樣?” 依舊是喜怒不形于色,深不可測。 “回老祖宗的話,臣女雖不信佛,家父家母卻喜禮佛,因而自幼逢年過節之際便常攜臣女往京中寺廟燒香祈福,以求河清海晏,萬事順遂。” 太后將脫下的甲套重又套上,伺了姜檸一眼,又問:“你既不信佛,又為何布施?” 姜檸微訝,沒料想太后竟早已摸了自己的底,連往日布施這等子小事都拿捏地一清二楚。 深喘了口氣,唇角輕揚,“關于布施……”說到這兒,姜檸又笑了一下,“佛家確實有言‘行善積德,福有攸歸’,可臣女布施,并非意欲成為‘功德無量’之人。” “那是為何?”德妃愈加不解,疑聲問道。 “京中名門望族子弟,有志在朝野者,馳騁邊疆者,有人愛錦衣玉露,也有人喜古玩文墨。大家各有所好,無可厚非。而布施救濟,亦不過是臣女茶余飯后之所好。況且,”話頭稍頓了頓,姜檸迎上眾人目光,坦言道:“臣女在吃飽穿暖后所周濟之人,決不會因臣女某日所施下的一碗粥而免于窮苦病痛的折磨。” 殿內忽然變得極靜。 唯有端坐于一方的小姑娘在細聲軟語,談吐從容:“因此,佛家所言之“功、德、善”,并不適用于萬事萬物。” 德妃聽聞這話,又是一驚,忙轉首去瞧太后的臉色。內心里忖度著:這丫頭還真是什么話都敢說。 “這么說,你認為,佛家是錯的?”太后鳳眉單挑,鎏金甲套輕轉于指尖,威嚴自持。 眾人聞言,心里皆是一顫,生怕那直言快語的姐兒一個不經意便惹了老祖宗的怒氣出來。 反倒是靜坐于側的劉清洵,絲毫不見驚異之意,只慢條斯理地執蓋刮茶,淺呷了兩口, 若細瞧也不難發現,男人唇畔間微微勾起的弧度。 姜檸細眉彎彎,桃眸含笑如汪著兩團清亮的水沃,“佛家所言固然沒錯,但依臣女拙見,佛祖無法拯救世人。佛經所能渡化的是心中有佛之人,而對于這普天之下更多的黎民百姓來說,” 言及此,她只不卑不亢道了六個字: “圣君更勝于佛。” ———————————————— 午后,云朗風清。 “殿下此行可還一切順利?” 自慈寧宮出來,姜檸本以為劉清洵會往自己行宮去,沒成想他竟與自己一道往宮門口走。 為了不讓兩人間的氣氛太過尷尬,姜檸只好率先出口打破僵局。 “算順利。”他淡淡一笑,回了三個字。 劉清洵不比唐忱,唐忱雖性情寡淡,但因其自幼長在老爺們兒堆里,行事果決,連帶著說話方式也是直白果斷。 而身邊的這位皇子,想是生于天家,其言行舉止彬彬有禮,溫和儒雅。 只是姜檸也明白,在這份儒雅之下,更是滴水不漏。 就好比現在, 他若是回答“順利”,則顯此賑災之行過于容易,顯得膚淺。 若是回答“不順利”,則會讓人質疑他立身處世的手腕和能力。 因此他加了個“算”字,實在是拿捏有度,可這卻讓姜檸一時間又找不出什么別的話茬來。 正在姜檸躊躇之際,身側的男人倏然站定,沒由來地對她道一句:“上回,還欠你一場孔明燈。” 姜檸無意識地“啊?”了一聲,跟著站定,有些懵懵懂懂地偏頭望向他。 “中秋那晚。”他一眼識穿了姜檸的“短暫失憶”,笑著提醒了句,繼而又問:“何時得閑?” 姜檸這才隱隱約約記起來是有這么回事,若不是劉清洵提醒,她早便拋腦后去了。 “殿下心載鴻鵠之志,想來不會將個人愿景寄托于一盞虛妄縹緲的孔明燈上吧?”她在拒絕。 劉清洵聽懂了她的拒絕,輕笑出聲,不答反問: “那依你所見,怎樣的一盞燈才得以普照天下?” 第47章 大戲 金烏西沉,夜幕四合。 姑蘇河上, 燈火飛漲, 似鱗波瀲滟,星火斑駁。 舟楫橫水而徐徐過, 櫓聲幽幽,撩浪潺潺, 宛如天光四溢之際, 被堪堪攪碎了的金子,直教云峰漸稀薄。 姜檸到底還是跟劉清洵去放燈了。 或者說是,被迫答應。因為她實在是沒那個膽子, 敢站在皇城根兒下與那位天家少爺大肆暢談——何謂“明君”。 只不過…… “在找什么?”劉清洵微側著頭, 眼波溫淡地睇視了她一眼,語氣存疑。 身邊兒小姑娘打從宮里出來進了雨花街就東張西望的,心細如他, 自然輕易便察覺到了她的異樣。 溫潤的音嗓兒悠然飄入耳, 驚得姜檸驀然斂神,水亮的明眸暗自悄然轉了兩圈兒, “回殿下,臣女在想這坊間魚龍混雜,良莠不齊, 殿下素日里總是這般獨自游弋, 想來老祖宗與德妃娘娘該著實是難以安寢了。” 還能是找什么,只不過是姜檸實在擔心又如上回那般刺激,稀里糊涂地被無辜牽連, 稀里糊涂地送了小命。 所以在暗地里試圖尋找劉清洵的影衛,可惜結果不如人意。她努力尋了良久,最終確定這位“殿下”當真是心大,遇刺之后竟還執著于獨來獨往。 …… 姜檸將這話在心里顛來倒去的醞釀了番,說得委婉而隱晦, 可劉清洵是何等的聰明人,只潦草地聽一耳朵,便明白了這話底下暗含的醉翁之意。 他忽然笑了。 繼而出其不意地未接招,反倒另辟了個話茬,云淡風輕地倏忽丟了一句:“真正難以安寢之人,怕是此刻正禁于冷宮里反省悔悟。” 姜檸未曾料及他會出此言,著實驚愣了番,不覺明歷地猛然抬頭。卻在電光火石之間,不慎望進了他似笑非笑的眸眼里。 劉清洵攏袖而立于她身側,何須多語,只單單那身紺青華服便將他襯得愈發俊挺,清雋如晨昀碎雪,溫雅似霽后青嵐。 他輕淡地勾著唇角,掃量著姜檸的目光平和無波,但也深沃,深亮而曜沃。 甚至還裹挾著幾分過分朦朧的,饒有興趣。 姜檸這才發覺,這日劉清洵與自己皆穿得是藍色,最深的那種藍。 兩人并立一處,實在是眨眼的很,難怪這一路惹了路人頻頻側目。 “只是可惜了先太子妃,正值如花似玉之齡,方入東宮不過一載春秋便遭此滄海桑田的變故。想這往后大半生的花樣芳華大抵是難捱得緊了。”姜檸抿了抿唇,略放低了些音色,輕言細語間微透著幾絲唏噓。 “所以你可憐她?”男人揚了揚眉宇,唇畔笑意未收,尾音輕勾:“還是你覺得,她有冤?” 姜檸聽了這話,搖了搖頭:“不冤,也并非是可憐她。”她答得果斷而干脆,絲毫沒有猶豫可言。 “太子妃一位,日后必將執掌鳳印,一統六宮。如此位尊權重之人,大是大非面前,卻不能恰到好處的警醒提點。任由儲君一意孤行,步入歧途,直至窮途末路。這便有失,是大不韙,終是擔不得母儀天下之譽。因而是非正義之上,人人批判她,討伐她,無可厚非,并無什么冤屈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