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節
“為什么給我們這個?能扔掉嗎?” 沈音之外兩根指頭掂住邊角晃來晃去,嫌棄之意溢于言表。 沈琛:“不能。” “為什么?這有什么用?” 他答::“用來證明我們辦過婚禮,然后才能登記結婚。” 哦。那確實不能扔。 “沒有登記結婚不算結婚,要有這個才能結婚。結婚之后有名分,我就是個太太,然后才能簽名……”神神叨叨念著自編的邏輯繞口令,再看看這紙,感覺確實不同了呢。 “我得把它藏起來!” 如實說著,回到家,小家伙甩開鞋子滿屋跑。 客廳,廚房,臥室,陽臺。暫住的兩層樓別墅共有六七個小房間,她大清早藏在這里,午飯后藏在那里。半夜上廁所,還要偷偷摸摸繞到儲藏室里看一看、摸一摸,才肯放心爬回床上睡覺。 做賊似的。 沈琛常是靠在床邊看著,不說她,任由她精力旺盛地胡亂折騰,折騰累了再回來。 反正他們在國外沒什么計劃,只是住在海邊而已。 白天做三明治,打鬧,光著腳追逐。 坐在巖石邊上看日出,也在潮濕的沙里畫愛心。 夜里就更無所事事了。 僅僅是聊天,嬉戲,講故事。 有時候會在外頭支帳篷,當然更多時候花時間□□做的事,看看風景。 天晴的時候有藍天白云,陰下來演幾回世界末日。 如果下雨。—— 這座城市很少下雨,但如果下了,就什么都不做。眼睛眺望著無邊無際的海,耳朵聽著滴滴答答的雨,人在床上滾來滾去,抱著手機或者游戲機。頭發亂掉都沒關系,最喜歡做的事情是握著筆,趴在窗邊哼哼著腦袋里斷斷續續冒出來的旋律。腳背故意壓住對方的小腿。 這里沒什么人。 可以一天到晚穿著睡裙,不穿內衣,無所謂。 周圍只有海浪和海鷗的聲音,淺淡的霧為萬物添上童話般朦朧美妙的濾鏡。 傍晚時分,沈琛背著沈音之慢慢地走,放眼望去,遠處燈塔的光暗得剛剛好,如夢似幻。 “我沒有戒指。” 她伏在他的后背上,忽然把手伸到他的眼前,發起控訴:“她們其他結婚的人,都有很好看做的戒指。可是你看我的手,光禿禿,什么都沒有。這樣我很沒有面子怎么辦?” 沈琛:“你昨天不是這樣說的。” 前天說好要出門,到了昨天下午又犯懶,抱著被子不肯撒手。什么裙子戒指小靴子,不要不要都不要。是她非說自己只想睡覺,而且信誓旦旦保證過,醒來絕不后悔吵鬧。 而現在。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翻舊帳是不好的行為,所以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你就說,你給不給我買戒指,什么時候買?”她囂張得要命,反悔理直氣壯,活脫脫一個小賴皮鬼。 念在戒指是必需品,大方的沈老板挑了挑眉,兩腳踩進細膩的沙。他走得沉穩且緩,好整以暇地問:“想買什么樣的?” 沈音之眼都不眨:“買最貴的!好看的!全部買,買好多!” 沈琛偏頭:“你戴得過來?” 她興沖沖張開五指:“兩只手,十根手指,全部戴滿!要是不夠我還有腳,還有十根腳趾頭!” 還真伸出沾滿沙子的腳丫得意晃悠。 沈琛被她這幅暴發戶堆珠寶的做派惹得好笑,扣住手腕捏了捏,涼涼道:“這么漂亮的手,戴這么多金銀珠寶,走在街上小心被人砍掉。” 沈音之豁然瞪眼,仿佛真遭了小偷,趕緊把雙手藏在背后。 “現在你砍不到了。”她抬著下巴條挑釁。 “那就等你睡著再砍。” 沈琛左手掐住她的大腿,力道不輕不重。 她倒好,’啊‘的一聲大叫,人往下跳,抬腳踢來一片沙。 整套動作如行云流水般順暢,那邊沈琛還沒來得及改變姿勢,這邊她已在五米開外搖頭晃腦做鬼臉。丟下一句’我要把你關在外面,看你怎么砍‘,沈音之轉身跑得飛快,仿佛趕著投胎。 真真的小孩脾氣,結不結婚沒有任何影響。 沈琛低眉笑了笑,不緊不慢往回走。 到家時沒見著人,猜想她又躲在哪個角落里玩偷襲。正要四處抓人,沙發上的手機鈴聲響起。他停下腳步,低頭接起備注為‘外婆’的來電。 這時是五月二十日晚上七點,國內應當是十點左右。 電話里外婆哭著說,他的外公沈峰,沒了。 * 趕到家已是次日晚六點的事,沈家客廳里堆滿人。 猶如一鍋即將溢出的湯圓,放眼望去,沙發、麻將桌、茶幾邊上、房間角落,處處沒個空地兒。叉水果、聊天、擺弄手機、抹眼淚、背過身去暴躁講電話的…… 人間百態無所不有,偏在沈琛進門之時,不知誰張嘴喊了一嗓子:“他回來了。” 如兇神惡獸到來般,眾人齊刷刷扭頭看來,滿屋子頓時靜得萬分詭異。 “哎呦,阿琛回來啦。”有立刻擺出諂媚臉的。 也有人小聲逼逼:“這時候來,還不如不來,做給誰看呢?” 余下絕大多數人既不招呼,又不數落。一番‘得罪沒必要,討好白討好,不如看你什么態度再說’的小心思詳細擺在臉上,眼睛賊溜溜發著光,像老鼠在臟兮兮的下水道里,妄想著空手掏大米的模樣。 “回來了?” 年邁而疲憊的聲音自廚房傳出,沈老太太露出個哭不哭笑不笑的笑容,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上前來,輕拍沈琛的手臂,瞇著眼喃喃:“來了就好,回來就好,就差你了……” —— 老太太這是在表態啊? 后面不少人暗暗交換眼神。 沈琛面上沒什么表情,只‘嗯’了聲,感到后背被一根手指頭戳了戳。 反手揪住,躲在后頭的沈音之便歪出腦袋,沖他嘿嘿笑著眨眼。 沈琛眼里的冷芒因此有所緩和,而人們這才發覺他不是自己回來的,竟然還帶了女人? 小臉,眼睛圓而翹,黑發雪膚,除了身形纖薄缺些女人味之外,長得倒是漂亮。且打扮得光鮮亮麗,又嫩又俏又嬌,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女人,像極了被包養的虛榮女學生。 嘖,到這節骨眼上還把這種不入流的人往家里帶! 在場七大姑八大姨紛紛投來譴責的目光:真是不孝的東西! 男人則是不斷上下打量。 “我去放東西。”沈琛隨意找個借口,將四處張望的沈音之拉到身邊,擋去所有不懷好意的目光。 以往回沈家總是住在同個房間,他習慣性往那走。這次外婆小步追上來,眼神不住往沈音之面上瞧,但什么都沒問,僅僅把他們領去別的房間,讓他們好好休息而已。 是客房。 房間不大,勝在干凈,被單全是新的,除了沒有陽臺之外都還好。 沈琛并不挑剔。小傻子淘氣歸淘氣,但脾氣向來使在刀刃上。這會兒曉得不該提意見,便乖乖脫鞋子睡覺。 兩人因時差而昏天黑地睡到九點鐘,被敲門聲吵醒。 “阿琛,你是長外孫,本來今晚不該你守靈,可你外公說過,要是你回來——”沈老太太站在門邊,欲言又止,似乎有些害怕他不樂意。 “我會去的。” 沈琛態度如常。回頭給半睡半醒的沈音之掖了掖被子,讓她自己晚上留在房間里,然后換身衣服,徑直走去被設為靈堂的后廳。 外頭或站或坐幾個男人,抽著煙,不經意瞧見沈琛,隱隱有上來搭話的想法。誰知他一掃而過的眼神陰冷似鬼魅,他們脊背發涼,終是選擇讓開路,一聲不吭的,仿佛被貓咬掉了舌頭,差點兒連呼吸都給忘記。 靈堂分前后,前設牌位香案。 方正的黑白照片內,逝者永遠停在前天秋天的事時間,盡管滿頭白發,雙眼卻是炯炯有神,眼底的犀利幾乎能穿過照片看透人心。 后面擺放著靈柩,蓋著深黃色的一層流蘇布。沈琛在旁邊站會兒,想了想,到底沒揭開這層掩蓋的布。 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聲沒斷過,他靜靜在一邊的椅子上坐著,就這樣坐著。不開燈,不說話,不玩手機,倏忽突兀地想起上輩子,他曾連續三天三夜守在靈堂。 對,給不知名的殘尸碎骨守的。 那時他堅信沈音之沒死,她死不了。同時又自相矛盾地懷疑她究竟是不是死了,所以不敢合眼,唯恐醒來得知壞消息。或是她難得有良心想回家看看,被他無意錯過。 那時他戾氣很重。 滿肚子的痛苦、絕望、窩火,還有被背叛被拋棄的憤怒在腦子里橫沖直撞。不知該朝誰發泄,他便想摸槍,想見血。簡直想把世上所有年歲相仿的男女全部殺掉,把所有笑著的人除去,唯獨剩下狼狽的、再無生望的那批人,陪他慢慢沉進暗無天日的深淵。 如今不同,意外地淡然。 沈琛自覺不喜,不怒,沒有不舍,更沒有埋怨,心情平靜如水。 冷靜下來想想,大抵是世界上的利益有價,感情無價的道理。 他天生棱角分明,親情緣差,數十年在沈家蟄伏,得來的只有金錢和地位。 作為代價,該做的,該幫襯的,全部做得七七八八。剩下沈子安那件事,有他的部分責任,有他最后欠外公的安心。他還了,雙方自是利益抵消,誰都不再欠誰。 所以他住院的時候對方沒來。 所以對方重病的時候也沒有通知他來。 必要的牽扯已經結束了,徹徹底底。 沈琛閉了閉眼睛,蠟燭緩緩燃燒著,光影似乎發生輕微的搖晃。 “沈琛。” 聽到聲音的時候,他下意識以為自己產生幻覺。心里不由得自嘲,才分開不到兩個小時,怎么能念念不忘到這個地步。 然而沈音之再次小小聲喊了:“沈琛。” 人從帷幕后頭冒過來,像夢游跑出來的小孩。身上連外套都沒披,單單穿著絲綢質的短袖睡衣,渾身被雨淋得濕透了。眼睛半開半閉,不知道怎么找到這里來的,哼哼唧唧便往他懷里鉆。 “不是讓你自己睡么?我今晚有事。”沈琛皺眉抱住她,面色卻是不自覺地軟化。 “我忘掉了。” 前段日子她們日夜形影不離,晚上都要抱著睡覺。沈音之純粹是今天半夜醒來沒見著他,不安心。就揉巴揉巴眼睛,幽靈似的自個兒找了過來,路上嚇壞不少膽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