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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謀笙在線閱讀 - 第36節

第36節

    一支小船悠悠地漂在河上,船上坐了個小少年,他彎著腰,趴在船邊緣,去撈河里游過的魚。

    “你小心一點。”似乎在很近的地方,有個女孩子這樣說道,“莫要掉下去了。”

    她剛說完,小舟側翻了下,少年掉入河中,河面濺起一大片水花,漣漪散開后,少年不見了。

    女孩急了起來,她無措地坐在船上四處張望,她好像在喊少年的名字,但卻聽不太清喊的是什么。

    淚水蒙住了視線,女孩站起身準備下水,顧不得把一向心愛的小鞋子脫下來擺到一邊。

    少年猛地自水底冒出來,他抹掉面上的水珠,笑瞇了眼睛:“瞧你,怎么嚇成這樣。”

    他的五官好像籠在一片霧里,看不分明,但心底卻莫名知道他是什么模樣,自動順應他的語氣,連他微微挑眉的神情都勾畫出來。

    女孩用手中的蓮子砸他,氣呼呼地轉過身去。

    少年游到另一邊,他舉起一朵從河里撈起的荷花,□□色的花瓣上綴著水珠,輕輕在女孩臉上碰了一下。

    “別生氣了。”少年道,“阿笙——”

    ……

    “……五皇子怎么攪進這件事的,你去查一下。阿笙醒了?”

    耳邊少年和男人的聲音前后交替,那相似卻又完全不同的面龐也在眼前慢慢交換,“安之……”

    小傻子擁著薄毯側過臉看向甫懷之,她神情有些呆,卻不同于往日癡兒似的呆滯,好似陷入正常姑娘才會有的沉思。

    甫懷之一揮手,信使便從停下的馬車上下去了,車輪壓著黃土聲重新響起時,他湊到阿笙跟前,將她攬在懷里。

    “怎么了?”

    小傻子眨了眨眼睛,她剛才好像做了一個夢,但是不過一瞬便想不起來夢到的是什么了,殘留的情緒也隨著記憶逝去而立刻消散。她打了個哈欠,把臉埋在甫懷之胸口。

    “好困哦。”

    甫懷之手掌在她肩上撫了撫,“再睡一會兒,等醒了便到了谷安府,帶你去吃燒鵝。”

    阿笙臉蛋在他胸口蹭了蹭,表示自己的愉悅與認可。她沒有再去睡,而是裹著毯子環顧起四周,這才發現自己置身于一架行走的馬車上。

    小傻子起身,跨坐在甫懷之腿上,下巴抵著他的肩膀,從毯子底下抽出胳膊,掀開馬車的窗簾往外看。

    外面天剛蒙蒙亮,日頭還未完全升起。官道兩旁都是樹林,時值年節道上只比往常更冷清,看了幾眼阿笙便覺得無趣收回視線。

    甫懷之早就告訴她要走,她對于大年三十外出趕路這種事沒什么概念,因而也無任何疑問,只是在把玩了一會兒衣服帶子后,拍了拍甫懷之道:“阿笙的寶貝呢?”

    “給你帶上了,在后面的馬車。”

    阿笙又滿意地在甫懷之胸口蹭了蹭。

    甫懷之是在臘月二十九晚上連夜離開的,好似慌不擇路,但實際卻又大張旗鼓。

    守城官從床上被拽起來趕過來給他開城門,見秘書監大人驅著數十輛馬車隊浩浩蕩蕩離開了中都城,最后面的板車上還捆著一座巍然假山。

    韓秀姬意圖謀害朝中大臣親眷一事讓新帝十分震怒,尚未處理完此事便又得知元妃遇了刺,雖無性命之憂,但人陷入重度昏迷。

    新帝去元妃宮中探看,他還未下令,元妃的人便已慌亂中帶著條理地開始徹查了。他是帝王不錯,但這宮里他卻不完全說得算,新帝憋著一口氣,直到接了甫懷之的信。

    信中言,自知才能有限,無力回報陛下恩典,自請解冠還鄉。

    通篇謙言敬語,但行為卻根本沒把新帝放在眼中。新帝大怒,摔了秘書監的官印,將書房里七七八八雜物全都打砸一通。

    懷化大將軍繞過地上狼藉,找了片能下腳的空地跪下來:“陛下……”

    “陛下?朕算什么陛下?!這一個個沒人把朕當大縉的皇帝!”

    新帝余怒未消,懷化大將軍頓了頓,道:“陛下是真龍天子,是這天下的主人,無人敢不尊陛下。”

    “那韓秀姬,那刺客,那元妃,那甫懷之!哪個尊了朕?!”新帝重重在桌上一拍,他口中恨恨,一聲比一聲高,顯然這四個里面越往后的事情他越在意。

    懷化大將軍直接挑了重點提,“甫懷之此人,陛下也是了解的。他處心積慮這些年,步步為營,為何突然辭官離都,陛下可曾想過?”

    新帝怔愣住,他一夜未睡,事情接二連三發生,他光顧著生氣甫懷之不敬,到忘了想這最淺顯的問題了。先帝還在時,甫懷之與他接觸,無非是為了從龍之功,現下他雖然有意限制甫懷之,但還尚未成功,甫懷之怎么會放棄這一切。

    “陛下可知甫懷之去了何處?”

    “他說……要還鄉。”

    “甫懷之家在東面,還鄉為何要從北城門離去?”

    “那、那是……”新帝終于覺出不對來,但他完全想不通,他對上懷化大將軍的眼睛。

    大將軍長相和甫懷之完全相反,膚色黝黑,天生兇相,他眉骨很高壓著眼睛,使得他專注看人時,透露出一股猛獸般的威懾力。

    新帝下意識瑟縮了下,“大將軍意思是?”

    “甫懷之他要北上,投靠胡孟人。”

    “不可能。”新帝否決了懷化大將軍的猜測,眼下天下雖整體上分為北面胡孟,中原大縉,南方南朝,但遠算不上是三家分立。南朝漢人偏居一隅,不過十九歲的小皇帝懦弱又貪圖享受;胡孟人部落紛爭不斷,能征慣戰但連溫飽都尚且解決不了。大縉才是如今的天下正統,甫懷之斷不會棄明投暗。

    “如何不能?”懷化大將軍道,“他本是漢人,在南朝為官,做不下了,便來投靠我大縉。月前關外大雪,胡孟人死傷無數,牛羊馬也損失大半,這樣下去開春時節,定會有胡孟人來邊關sao擾打劫。他此時去投奔胡孟,胡孟人定會將他奉為座上賓,好謀劃些造反之事。”

    “可是……”新帝覺得他說的有些道理,可仍舊認為甫懷之不會這么做,這沒有道理,即使胡孟人許他高官厚祿,比起在大縉多年經營所得仍舊是得不償失。

    “陛下不若派一隊人,道陛下感念甫懷之為我大縉付出良多,朝中不可無他。去請他重回中都官復原職,以做試探。”

    這沒什么好試探的,新帝心道,他不是很相信懷化大將軍做的推斷,但甫懷之緣何辭官北上確實是一個問題,他需要探查清楚。甫懷之在朝中的勢力根深蒂固,并不會隨著他離開自動瓦解,反倒是因為他不在而更加難以探查解決。

    新帝琢磨了一會兒,還是想不通,只好順著懷化大將軍的話頭,讓大將軍趕緊遣人去請甫懷之回中都城,一切從長計議。

    甫懷之那邊,馬車行了一夜,天光大亮時,終于到了谷安府。

    谷安府是中都城以北最繁華的縣城,臨近胡孟人的地界,打馬快行不過大半天就可到關口。城里人口混雜,僅看裝扮便可知一二,街上行人走夫有穿著漢人直領對襟長袍的,有穿著縉人鹿紋盤領衣的,也有穿胡孟人方領動物皮衣的。

    傳統的縉人其實并不過春節,胡孟人的年節是在夏天,因而谷安府作為三族積聚之地,年的氣氛并不濃烈,一多半的店家照常開著。

    甫懷之領著阿笙去了城中最大的客棧,點了燒鵝宴。他過去在奇聞錄上看到過,說燒鵝宴是谷安府的特色美食,燒鵝以蜜腌制,吃時要沾梨子醬,甜香不膩,是阿笙偏愛的口味。

    路上阿笙又小睡了一會兒,此刻十分精神,在包廂里跑過來跑過去,東摸西看。

    燒鵝宴以燒鵝做主菜,但其余菜卻不完全是以鵝燴制,準確說更像是家禽宴。甫懷之一夜未睡,喝了碗鴨雜湯舒服多了。

    等菜上齊了,甫懷之便讓二林下去休息,他親自片起燒鵝喂給阿笙。

    小傻子乖乖張嘴等著,鵝rou肥膩,一咬蜜汁順著唇角流出來,甫懷之用帕子為她抹了抹。

    “阿笙還想要寶寶嗎?”

    阿笙吞下鵝rou,重重點頭:“要的!”

    小傻子對于這件事到不是一時興起,雖然她也并不明白孩子于一個女人、一對兒夫妻是什么意義。

    “阿笙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阿笙歪著頭,想了想,說:“都喜歡!”

    “吃完帶你去看寶寶。”

    阿笙雖沒再說什么,但嚼東西的速度明顯加快了。

    甫懷之在谷安府置了一座宅子,在城東遠離鋪子林立的地方,宅子位置清幽內里設計也講究,不算大但帶一個漂亮的小園林。他領著阿笙進了宅子,二林和劉風已經在他們吃飯的時候把房子收拾好了。

    谷安府商人多富人多,錢婆子見過的有錢人不會比見過的窮人少,十駕馬車浩浩蕩蕩而來的,仍舊是少見的闊氣。再看下人做事言談的氣度,更知這家主子怕不是一般富戶而已。

    她領著二十幾個孩子立在院子中間,懊悔起她該挑選一番手底下養的人,不該為圖省事,把所有的都帶來了,這要是沖撞了貴人可如何是好。

    錢婆子心中想了幾個來回,扭頭正要訓斥警告一番,就見一對兒男女走了進來。

    看穿戴該知是這家主子,兩人長相都較柔和清秀,水鄉人的模樣,但都穿著縉人服飾。

    其中男子極快掃過院中所有人,女子似乎被這樣多人嚇到了,躲到男子身后,偷偷看著那些孩子和錢婆子。

    “沒眼力見的,還不給貴人跪下磕頭?”錢婆子對所有孩子道。

    這幫孩子里最大的八九歲,最小的剛一歲半。有些能聽明白話的,乖順跪下了,有些還懵懵懂懂立在原地吃手指,見著別人跪下便坐在地上。

    一般人家買奴役,很少要挑這個年紀的孩子,就算小少爺小姐選隨侍,七八歲也該是下限。

    錢婆子不知道甫懷之和阿笙挑的是小主子,一一上前介紹哪個手腳麻利,那幾個三歲以下的孩子還沒干過什么活兒就不好說了,只能含混過去。

    甫懷之剛剛掃過一圈,先把些長相不討喜看著就不聰明的先剃了出去,再刨除已經被培養起奴性的幾個大的,剩下便只有六個了。

    甫懷之點了六個孩子出來,正巧三男三女,上到前面來,他附在阿笙耳邊,對她道:“阿笙選吧,若是沒有喜歡的便不選,以后還有別的。”

    阿笙扭過頭看他,拍著自己的腹部,“不是要從這里來的嗎?”

    甫懷之在她吃了一大碗鵝rou圓鼓鼓的小肚子上揉了揉,“太疼了,又很危險。這樣挑吧。”

    狀似聽懂了似的,小傻子哦了一聲,打量起那幾個孩子。

    小傻子對于寶寶的理解很淺顯,就是如同阿寶一般虎頭虎腦的孩子,可以陪她一起玩,她點了其中年紀最小的一個男孩子,和阿笙一樣的圓臉圓眼睛,三歲多些的樣子,眨著清亮的眼睛看著他倆。

    得知自己被選中了,脆生生道:“謝謝老爺、夫人。”

    笑起來像個年畫娃娃,甜滋滋地喜人。

    甫懷之讓人把他領到后院安排,沒有多說什么。養孩子這種事他自然比阿笙想的要多,若是阿笙先走,到也無所謂,若是自己先走了,總要有人護住阿笙的。

    這世道不太平,這個人要有腦子,因著阿笙這個樣子,這人還要有仁心。

    這些都不是一兩天就能看出來的。

    回了屋子,甫懷之便抱了阿笙一起躺了,他一天一夜未睡又趕了這些路,實在困頓,幾乎沾枕便著。

    小傻子窩在他懷里,她路上睡的太多了,現下只瞇了一會兒就醒過來,撐著腦袋,呆呆地看甫懷之。

    眼光從他發際往下,一路越過額頭、鼻梁,在眼底的陰影下停留了一會兒,然后是血色淺薄的唇和周圍一點點剛生出來的胡茬。

    小傻子向上使勁兒抬起自己的身子,把兩只手空出來,一只摸上了甫懷之的下巴,摩擦著他的胡茬,再輕輕點過去,然后到達他的唇際。

    手指停下來了。

    隔了一瞬,阿笙換了另一只手,又重復了一遍剛剛的動作。

    玩到第三遍的時候,甫懷之捉住了停在唇邊的手指。他眼睛還是閉著的,聲音因為困倦十分低啞。

    “阿笙。”

    小傻子沒有被抓包的困窘,而是咯咯笑起來,她調整姿勢,把自己扔到甫懷之身上,整個人軟軟地趴在他的胸口,在她覬覦很久的唇上重重地親了一口,而后把臉埋在他的肩口小聲哼唧。

    甫懷之睜開眼睛,對上了小傻子瓷白的耳垂,他放開她調皮的手指,在她rou乎乎的耳朵上揉了揉。又側過頭,輕輕親了下她的鬢邊。

    炭爐里傳來炭火燃燒的噼啪聲,甫懷之以往忙起來兩三天不睡是常事,現在不過是一夜未睡,卻整個人好似年久失修的水車似的停擺了。

    他眼睛是睜著的,靈魂卻是在睡著的,好像想了些什么,又像沒想什么。

    隨著耳畔阿笙的呼吸,他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