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節
那時候,柯婪奕也只有十幾歲罷了。 二十六年前,孽龍作亂。 束忠仙君身為正陽仙宗醫道第一人,義不容辭加入了救治行動中。 這位仙君心慈善良,奉行仁心仁術的觀念。 對他來說,仙與凡并無區別,仙本是凡,凡亦可為仙,是以即便是凡人請他出手救治,束忠也不會拒絕。 只是來的凡人多了,未免讓他有些焦頭爛額。 這一場孽龍作亂,對凡人來說簡直是滅頂之災。 只要束忠出現,無數凡人便猶昆蟲般蜂擁而至,將他周邊每個縫隙都貼得嚴嚴實實。 束忠實在是沒有辦法,只好放言道:所有凡人就診均需排好列隊,本君自會按照情況輕重緩急進行救治。若有違序者一概不救。 這一日,束忠救治修士凡人達到了有史以來最夸張的數字,他眼前發黑,靈力枯竭。 實在是無法忍耐,束忠仰起頭望向遠方,看著長龍般烏泱泱等著他治療的龐大人群,嘆了口氣。 便在這時,人群中有個影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個高高瘦瘦的少年人,他自己都站不穩了,背上還背著一個女人。 他的草鞋被磨破了,腳下裂了幾個大口子,看上去就痛得厲害。 可少年人毫不在乎,他一步一個血腳印,急切地朝束忠這邊疾走而來。 “這孩子……”束忠皺了皺眉,他心口猛地一跳,見到少年的時候,就有種不祥的預感,胸口發慌。 躺在束忠身前,正在被包扎的病人聞言扭過頭去,看了一眼,道: “是他,他也來啦。” “他是?” “他是正梧洲遠近聞名的大孝子,與母親相依為命。看他背著的女人,估計便是他的母親啦。” 那女人身受重傷,奄奄一息。 束忠只看了一眼,就知此女陽壽已盡,回天無力。 但想到這孩子為了救自己的母親,一片孝心,令人感動。 擎天之柱道阻且長,這孩子以凡人之軀登上這里。這一路路途遙遠,想必是九死一生。 是以柯婪奕求醫時,束忠好言相勸,告訴他自己也無能為力。 誰想那少年直接跪了下來,拼命磕頭,苦苦哀求說:“求仙師救我母親性命!” 束忠好生為難,想要安慰。 誰知站在柯婪奕身后的凡人哄鬧道:“這里哪個不是求仙師救命,就你特殊嗎?先來后到懂不懂?滾去排隊!” “快躲開,不要浪費大人的時間!” “你母親沒有救了,沒聽到嗎?” 柯婪奕充耳不聞,怦怦磕頭,直磕的頭也破了。 可這種時候,最不缺的便是血了,后面排隊的凡人雖也覺得這孩子可憐,但在自己小命面前,憐憫還是不值一提。 束忠嘆了口氣,手捏銀針,扎向另外一病患,替他止血。 口中對柯婪奕道: “你回去吧。” “這人傷勢比你母親要輕。” “我救不了所有人,要留下靈力救助還有希望的人,勢必要放棄一些。” “對不住了。” 柯婪奕臉皮極厚,充耳不聞,只跪在地上磕頭哀求。 他求了整整三天三夜。 一開始,束忠故意硬起心腸,全然不理會柯婪奕的死活。 況且這三天病患數量龐大,他走來走去,忙的要命,也根本沒空搭理他。 柯婪奕三天滴水未進,亦步亦趨的跟在束忠身后。 然后在第四天的時候,柯婪奕忽然不見了。 束忠昏天暗地的忙了這么多天,早看柯婪奕不耐煩了,見他離開,只有松了口氣。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額間的汗珠,看著遠方密密麻麻請求就診的病人,真想仰天大喊一聲救命。 也不知過了多久,不遠處,高高瘦瘦的少年忽然又跑了回來。他手上捧著什么東西,似乎十分珍貴,所以抱著的姿勢有些奇怪。 見這少年如此冥頑不靈,束忠心中也有怒意,他哼了一聲,神情不快。 很快的,柯婪奕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束忠仙君身邊,“噗通”一聲跪下,眼中露出討好的神情。 “……吃吧。” 柯婪奕舉起手,掌心里有一小兜餃子,為了方便儲存,已經曬得干透,餃子邊僵硬干燥。 束忠愣了一下,想到少年多日未曾進食,跑去拿了干糧自己不吃,反而先給束忠。他不由有些心軟,柔聲道:“本君自金丹后便既辟谷,再不食用人間食物。” “啊……”柯婪奕明顯有些手足無措,他的臉漲得通紅,頓了頓,又猛地磕起頭來,“求仙師!求仙師救家母一命!” “你……”束忠嘆了口氣,“你何苦如此?” 柯婪奕一言不發,拼命磕頭。 束忠看他衣衫襤褸,遍體鱗傷的樣子,幾乎就要答應他了。 對于仙修來說,只要肯付出代價,沒有什么凡人是絕對無法救活。 可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便很不值得了。 孽龍作亂,正梧洲上上下下自身難保,束忠那肯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外人,耗費太多精力呢? “我可以替你治療你的傷痛,但你母親確實是沒有辦法了。”束忠道:“你與其留在這里同我浪費時間,不如去陪你母親。” 柯婪奕不再磕頭了,他直起身,淚眼朦朧的看著束忠。 那雙眼睛,給當時的束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過了二十多年,一看到柯婪奕原身,束忠便將當初的少年記了起來。 那雙眼是如此的悲傷,如此的絕望。 眼淚還在眼眶里打轉,一滴淚都尚未流出時,旁人也能透過這雙眼,看到主人內心的大雨滂沱。 有幾次,夜深人靜時,束忠回想起那雙眼睛,心中都頗有不忍。 “若我當時不顧一切,救了那孩子的mama呢?” 但也只能是想想罷了。究竟是救一人重要,還是救一百個人重要呢? 在那種情況下,束忠沒能力也沒義務去照顧那少年一人。 “但求盡心盡力,問心無愧吧。” 可束忠心里,總是有一絲遺憾,想到那孩子的眼睛,心中有些難過。 劇烈的疼痛籠罩著束忠的頭腦,他悠悠醒來,神志不太清楚。 神情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仁心殿。 束忠睜開眼睛,模糊中看到了愛徒伯洛的臉,他笑了笑說: “……好徒兒,為師做了個噩夢,夢見你將我周身靈脈震斷……” 面前的“伯洛”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眼神里也有嘲弄。 看到了那雙眼,束忠渾身一震,猛然清醒。 “你!你這畜生……” 束忠奮力掙扎。 他的四肢僵硬,好像rou餡被人剁碎成無數截,根本無法動彈。 平日如溫水般周轉與全身的靈氣,像是找不到路一般,無頭蒼蠅似得在自己體內亂撞。 束忠試圖吐納靈力,可沒有一滴靈氣聽自己的控制,反而引得身體劇痛,渾身是汗。 “孽徒!”束忠大怒:“你做了什么?” “師父,你都已經知道了,何必問我呢?”柯婪奕笑了起來,他點點頭:“沒錯,這不是噩夢。我已經將你的筋脈震斷,揉碎靈根。自此之后,你再也不能踏入仙途,變成了一個沒有修行資質的凡人啦。” 當真是晴天一個霹靂,陡然打將下來。 畢生修為,一朝既去。 束忠如遭雷擊,耳邊轟隆作響,喃喃自語:“什么?什么?” 他全然不敢相信,事情竟然發展到這個地步! 不久前,他還在正陽仙宗演武臺,出席開幕儀式,贏得四洲喝彩。 怎么這樣快,他便被人廢去修行資質,成為了廢人呢? 他不敢置信。 “你這孽徒!!” 束忠聲嘶力竭地破口大罵,只可惜被震斷筋脈后身體虛弱,聲音也不如何響亮了。 “你怪我沒救你mama,可我便是不救,又如何?正梧洲醫修千千萬萬,所有人都沒有救她,為何你偏偏要同我作對?柯婪奕!!這些年,我哪里虧待過你?要你如此狠辣決絕,廢我畢生修為?!” 柯婪奕哼了一聲,冷冷道:“師父,我給過你機會的。你以為是誰將那些凡人的心魂挖出,又讓他們保持不死?都是我啊,我費盡心思,讓你耗費靈力。又潛入束仙君家族,盜得你族人小輩。我耗費心力,全是為了考驗你。” “……” “因為你這些年來,實在是待我很好,行為舉止,又當真是絕代名醫風范,我幾乎都要相信了……相信你二十六年前……確實是問心無愧,呵呵……” 講到這里,似乎是有些傷感,柯婪奕嘆了口氣,又道: “所以我心想,如果你通過了我的考驗,我便饒了你。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只不過是稍微一點小的考驗,你便原形畢露,丑態輩出。師父啊!師父!你是怎么實踐你的“仁心仁術”的呢?!二十六年前,你說眾生平等,而我母親傷勢過重,你無法為母親治療。二十六年后,你族小輩明明傷勢更重,你卻先為他療傷!!這一次情況與二十六年前有何不同?為什么當年你不救我的母親,這一次,卻又去救你的族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