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臨子初在后,關切問道:“你喝了那杯茶,有沒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千晴搖頭,說:“只是普通的茶。大哥,我……方才沒忍住,給你惹了麻煩,是不是?” 因身患頭痛惡疾,他本來是全然不怕死的性子。加上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平時實在是喜愛惹事。 然而剛剛臨子初過于擔心,將他扯到身后,握著千晴的掌心都冒出冷汗,顯然擔心至致,讓千晴好生后悔。 臨子初用手輕輕撫摸他的頭發,低聲咳嗽,說:“你沒事就好。” 千晴身體一震,心中涌出無限情緒,只覺得更加后悔,恨不得能立刻做些好事,彌補自己方才的莽撞。 馬不停蹄,向前奔了一個時辰。 一行人自中午起,就沒喝過一口水,沒吃過一粒米,這會兒都口干舌燥,盼望能找個地方休息。 然而這里距離下一個客棧,還有半天的路程。 就在眾人以為要連夜趕路時,忽聽有人喊:“哥哥們看,前面有人扎營。” 千晴抬眼,果然看見前方有幾十個帳篷形狀的東西。 有人驅馬到臨子初身邊,問:“少莊主,我等去跟對方討些水喝,可行嗎?” 聲音畢恭畢敬,準備著服從臨子初的命令。 臨子初筑基修士,夜能視物,看著眾人嘴唇干裂,于是點點頭。 那人大喜,駕馬到一頂帳篷前,翻身下馬,道:“我家主人路過貴地,想討些水喝,不知能不能行個方便?” 眾人靜靜等了一會兒,不多時,另外一頂帳篷中,有個個子不高的中年男子掀開門簾走出,他上下打量臨家莊各位,忽然輕聲道: “各位修士老爺們,為何不直接走過,偏要停在我們商隊這里。罷了,也是我們倒霉。” 男子又稍微提高聲調,說:“懶家伙們,馬不裹腳的修士老爺停在我們家門前,倒了大霉了,快快起身,收拾東西逃命吧!” 聲音不大,可話音剛落,所有帳篷里都開始傳來起床收拾的聲音。 張人致怒道:“和你討碗水喝,怎么是倒了大霉呢?” 中年男子沒有說話,轉身回了帳篷。 一時間空地里只留下臨家莊的人,風聲呼嘯,鬼氣森森。 眾人一天之內連遇兩件怪事,想著剛剛的老婆子,沒敢追進帳篷里。 幸而那中年男子很快就出來了。他懷里抱著十幾個水袋,迎上前,分別遞給眾人。 千晴問:“大叔,為什么我們來了,你們就要逃命去?” 那中年男子聽千晴喊得親熱,原本緊繃的神情和緩了,他道:“小公子,你不知道,這附近有許多妖魔,牙尖爪利,專門攻擊落單的修士和商隊。妖魔有人類的智慧,狡猾無匹,能跟著你們馬兒的足跡找到我家商隊的落腳點。若不逃命,恐怕第二日金家商隊就被血洗一空了。” 千晴說:“原來如此,你喊我們是馬不裹腳的修士,就是在說我們落下了馬蹄印。” “正是。”那中年男子道:“妖魔可怕的緊,小公子若是遇到了,可要小心。大叔我臉頸這些疤痕,便是妖魔留下的。” 千晴凝神去看。 金家商隊十分小心,扎寨處甚至沒有點燃篝火,千晴方才沒注意到男子的臉,這會兒才看見,中年男子的臉、頸有幾道陳舊的傷疤,盡管現已愈合,也能看出當時的兇險。 “你們要去哪里逃命?” “唉,慚愧,慚愧。小人雖然惜命,可也太過愛財。明知遠離擎天之柱山底就不會再遇到妖魔,但還是得去往那邊,賣點小玩意,養家糊口。” 言下之意,就是要去往擎天之柱了。 帳篷里窸窸窣窣的收拾聲很快停了,有二三十人從里走出,手腳利落的將帳篷收起,動作干練,顯然已經收過千百次。 臨子初看了張人致一眼,張人致立刻明白,他道:“我們也要繼續趕路,你們想逃命的話,不如求求我家主人,帶上你們一起。” 那男子大喜,道:“妖魔畜生最是欺軟怕硬,修士一多,便不敢過來吃人。能跟著眾位老爺,真乃幸事。” 說完,男子與他商隊的其他人牽馬,跟在臨家莊隊伍后頭。 只有領頭的中年男子,騎馬走在前面,陪千晴說話。 千晴隨意一掃,就見金家商隊的人,身下的馬匹各個瘦得露出骨頭,走路有氣無力,馬蹄上還裹著厚厚的棉布,以免走路發出聲音。 他覺得有趣,問那中年男子:“大叔,你叫什么名兒?” 男子道:“我叫金奇貴,不過他們都喊我疤臉老四。” “嗯,看來四叔,你的命很金貴了。” 金奇貴咧開大嘴,說:“稱不上,不過家里老母給我起名,確實是這個意思。想來什么東西,都沒她家兒子的命金貴。” 千晴看他身上背著的行囊不算大,也沒有其他商隊那種浩浩蕩蕩行李裝好多馬車,好奇地問:“你去擎天之柱,賣些什么?” “都是些小玩意。前往擎天之柱這條路千難萬難,我們商隊多是凡人,運太大太重的東西,容易折在半路上。” “那些小玩意,賣給修士嗎?” “正是,比如一些我們家鄉盛產的低階靈草,可以讓煉氣女修氣色紅潤,或者身材苗條。再比如護養低階靈劍的露水,能讓劍鋒一塵不染。在我們家鄉,都是些隨處可見的東西,只是擎天之柱的修士平時忙于修煉,沒時間采集,就讓我金家商隊撿了便宜。” 千晴看著金奇貴后面的行囊,不知為何,莫名覺得他后面的東西令自己有種熟悉的感覺。那感覺十分微妙,細如絲線。 千晴問:“那你身后背著的,是什么?” 金奇貴頓了頓,不著痕跡地看了眼臨子初,他見臨子初神情平淡,眼神沒有波瀾,便伸手在行囊中摸索一陣,抽出一根禽類的羽毛,說: “這東西可不常見,是金家商隊這次交易最貴重的東西,是以由我背負。” 向千晴攤開手掌。 就見這羽毛通體純黑,散發出一種極為神秘的色澤。羽毛周圍的空氣,仿佛能被它吸走一般,波動著扭曲。 千晴一見之下,就覺得被什么吸引了。他驀地傾身,眼睛直勾勾看著此物,問:“這是什么?” 金奇貴說:“這是不落兇鳶的翅羽。小公子,你可知道不落兇鳶?” “嗯。擎天三險之一,沼澤蚊王,潛匪修士,不落兇鳶。” “正是。不落兇鳶乃是一種永遠盤旋在擎天之柱山體周圍的黑色巨鳥,它們相貌丑陋,性格兇狠,可因尋常不會侵入擎天之柱,不會主動攻擊修士,所以三險中排行最末。” 金奇貴身為商人,嘴皮功夫自然厲害,此刻侃侃而談,道: “而不落兇鳶的翅羽,有扭轉空間的神奇功效。東昆仙主之妻,行逆天大能法術,將全身血rou溶于仙主遺脈體中,道消身隕之前,將親生骨rou放于不落兇鳶的身上,自此,仙主遺脈再無蹤跡,就是因為無人可知,不落兇鳶翅羽扭轉空間,究竟能將人轉移到何處。” 千晴問:“碰到就會被送到不知名的地方嗎?那你此時手中拿著,為什么還留在此地?” 金奇貴搖頭道:“并非碰到就會被挪移,而是需要滿足重重要求。一是磅礴到難以想象的仙力,二是施法者內心強大的渴望。小公子,你要知道,擎天之柱山勢陡峭,多少人爬山時掉到懸崖,被不落兇鳶分尸食rou。若非如此,不落兇鳶在擎天之柱山體周圍盤旋,有人掉下去,碰到它的翅膀就能挪移,那也沒有什么人會被這種臭鳥吃掉了。” 千晴聽得連連點頭,看著那根漆黑的羽毛,不知為何,心底涌出一種強烈的沖動,想伸手去摸摸。 金奇貴見他眼神認真,舌綻蓮花,把這不落兇鳶的翅羽夸得天花亂墜:“不落兇鳶為三險之一,乃是兇禽排行第三的絕兇猛獸。且上古史書就有記載,翅羽有挪移空間的神奇效果,世間罕見。小公子,你想不想買一根?這個不貴,只要兩塊下品靈石。” 千晴笑道:“這樣神奇的東西,為何只賣兩顆下品靈石?” 臨子初湊到千晴耳邊,邊咳邊輕聲說:“自然是此物使用條件嚴苛,阿晴,這東西不碰為妙。” 千晴本來也沒有靈石,聽了臨子初這話,點了點頭。 金奇貴大為遺憾,將翅羽收回行囊中,自我安慰道:“無妨,此物本來便是撿到的東西。賣出去一根,就算是賺回了本錢。” 千晴問:“四叔,不落兇鳶這樣厲害,你怎么能撿到它這么多的羽毛呢?” 金奇貴道:“還不是鳳昭明仙君苦苦追尋仙主遺子不得,到后來竟然想出自己落于不落兇鳶身上施展仙術,挪移空間這種大海撈針的法子。擎天之柱周圍盤旋太多這種怪鳥,可不是每個都愿意讓仙君坐在翅羽上的,是以鳳昭明仙君斃落兇鳶無數,有一次,被我撞見一只落地的死鳶,我就……” 哪有不大拔毛特拔毛的道理? 千晴這時方才知曉,金奇貴背后的黑色羽毛,究竟是從何而來。 原來此物竟是與正陽仙尊大名鼎鼎的鳳昭明有關系。 要知,鳳昭明乃是已故東昆仙主在世時座下的大弟子,也是現今仙君首席。他驚才絕艷,極富戰斗才情,甚至可以越階挑戰高階修士。 是公認的化神修士中,戰力第一的厲害人物。 這樣的人物,都找不到仙主之子,可想而知此事究竟有多么困難。 千晴身體微微向后傾,脊背幾乎貼在臨子初的胸前,他說:“大哥,這倒是好玩得緊。” 臨子初點點頭。他對鳳昭明了解的比千晴更多,是以聽到鳳昭明最后竟然采取了靠不落兇鳶挪移空間這樣極苛刻的法子來找尋仙主遺脈,心中錯愕。 臨子初想了想,邊咳邊問金奇貴:“……不知擎天之柱山體周圍,究竟有多少不落兇鳶?鳳昭明仙君嘗試多長時間,能找到仙主遺脈?” “這就說不準了。不落兇鳶,不說有十萬,也得有九萬,數目可算不清楚。”金奇貴又道:“至于鳳昭明仙君……他想靠這種法子找到仙主遺脈,恐怕需花上不少時間。要用不落兇鳶的翅羽施展挪移之術,消耗的仙力著實不小。且鳳昭明仙君平日繁忙,可真是,可真是難為了他。” 臨子初心中一動,他沉聲道:“只望盡快找回仙主遺脈。仙君若能做到此事,功不可沒。” “自然!誰能找到仙主之子,誰就是正梧洲的功臣。”金奇貴用右手捂住胸口,閉上眼道:“自東昆仙主殉難歸天后,正梧洲多年再無人可登臨仙主之位,以至于四洲中正梧洲實力最是落后。只盼東昆仙主在天之靈,保佑其后代平安,保佑正梧洲不再受外界欺侮……” 說著說著,聲音竟然哽咽起來。 顯然是想到了東昆仙主當年為天下蒼生就義,而今正梧洲積貧積弱,民不聊生。像他這樣行商的百姓性命堪比草灰。 臨子初神情也轉為凝重,他右手牽著韁繩,低頭看向坐在前方的千晴。 駕、駕、駕…… 駿馬噴著響鼻,邁開矯健的步伐,朝擎天之柱走去。 這般又過了兩日。 卸下馬車后,馬匹奔跑的速度有所提升。再加上臨子初帶上熟悉地形的金家商隊,抄了幾段近道,是以再有一日的路程,臨家莊眾人就可以來到擎天之柱的山腳了。 傍晚,臨家莊的侍衛出去打野味,只留幾十個煉氣修士,在安營處守候。 越是靠近擎天之柱,臨子初神情越是嚴肅,他囑咐千晴留在帳篷里,自己則是隨其他侍衛一同出去,觀察周圍的地形地貌。 千晴在帳篷里甚是無聊,于是走到外面,便見金奇貴與其他商隊的人,正打開行囊,清點貨物。 他幾步走到金奇貴身旁,看著地面上擺滿的各式各樣叫不上名的稀奇玩意,道:“四叔,看你們幾個行李不重,攤開才知種類這樣多。” “這次可不算多了,想當年我二十幾歲……”金奇貴剛要大吹牛皮,忽然想到什么,停了下來,轉而拍千晴的肩膀。他說:“明日到了擎天之柱山腳,你與少莊主繼續攀山,金家商隊就停在山腳販賣貨物。這一別,你我可能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了。” 千晴皺了皺眉,道:“日后還那樣長,誰說的準呢。” “嘿,”金奇貴笑道:“只有你這樣的小孩才這樣覺得!千晴,這些日子你叫了我不少聲大叔,有句話,我得告訴你。” 金奇貴摸著自己臉頸的傷疤,頓了頓,叮囑道:“時值亂世,你年紀又小,萬事不要強出頭,遇事能避就避,以免招來殺身之禍。” 千晴微笑,沒有回答。 心想,這番話,你應該提前十幾年告訴我。 現在已經成了這種性格,想讓他懂得為人處世需忍氣吞聲,可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