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嘩啦—— 手里的畫卷落了地,畫軸順著光潔的理石地面滾開,一幅惟妙惟肖的桃林美人圖不期然呈現在了兩人眼前。 準確的來說,這不是一幅完整的丹青。 但縱使畫上女子的五官未曾添上,黎沐陽還是能看得出畫中人出塵的氣質,不在眉眼,而是通身的氣派… 黎沐陽看呆了,一直到一只五指修長的大手將畫卷起,她才回過神。 看著溫羨緊抿的薄唇,她縮了縮脖子,小聲地解釋道︰「表哥,我不是故意要動你的東西,你別生氣成不成?」這會兒的黎沐陽哪里還記得擺什么公主的架子,只扯了扯手里的繡帕,期期艾艾地看向溫羨,道,「我聽說你昨天遇到了刺客,心里擔心才一早過來,他們說你上朝去了,我…」 「八公主有心了。」將畫小心翼翼地收好,溫羨眉眼不抬淡淡地打斷了黎沐陽的話,「在下并無大礙,公主見著人也該回去了。」 黎沐陽伸手要去拽溫羨的衣袖,被他不著痕跡地躲開以后,她不由跺了跺腳,嘟著嘴巴,道︰「我們是嫡親的表兄妹,表哥為什么要這樣疏離,你真就這么討厭沐陽嗎?」 她語氣放軟,帶著幾分可憐的味道,可溫羨聽了只淡淡地笑了一聲,道︰「公主乃是金枝玉葉,微臣只是小小的吏部尚書,何來疏離厭惡之說。」 這樣的話,黎沐陽不是第一次聽了,可這一回看著溫羨好看的俊臉,她突然生出幾分不甘,「你喚我母妃一聲『姑姑』,你父親是我舅…」 「公主殿下若是想認親該往定國公府去,來這里怕是走錯了門。」溫羨的聲音徹底冷了下來,料峭得如同數九寒天的冰雪,「常信,恭送公主回宮。」 黎沐陽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自己拂了溫羨的逆鱗,嬌艷的俏臉霎時就白了,往前走了兩步,急急忙忙解釋道︰「表哥,我…我不是故意的…」她暗暗后悔自己一時口快在溫羨面前提及定國公,看著溫羨的背影,她低下頭去,「那我改日再來探望表…溫大人…」 一步三回頭地出了書房,黎沐陽立在臺階上,回頭看了一眼隱在陰影里的那道聲音,面上劃過一絲懊惱,最后只能領著自己帶來的宮女太監離開。 書房里,溫羨握著畫卷久久站立,過了半天才又緩緩地將畫展開半幅,目光落在畫上女子發間的鳳釵上,他嘴角勾出一抹嘲諷的涼薄笑容,低聲道,「父親?那個男人也配?」 … 顏姝在鵲山腳下的莊子里靜養了兩日,才辭別顏老爺子回城。 臨行前,顏老爺子將顏姝喊到自己的書房,交給她一枚玉佩,并叮囑她道︰「這塊玉佩你拿好,若是遇到為難事,這玉佩可保你無虞。」 顏姝不解其意,問道︰「祖父,我不明白。」 「這玉佩是兩天前我從山上桃林撿回來的。」 顏姝一驚,低頭去看手里的玉佩,但見其玉質溫潤,紋絡精致,上刻篆書一個「溫」字,不由心頭一跳,下意識地看向顏老爺子。 若是依著常理,顏老爺子怎敢將這玉佩交給她,難道就不怕這玉佩的主人就是行刺的歹人,日后為了隱瞞身份而殺她滅口? 顏老爺子卻抬眼看向窗外,捋了捋胡須,道︰「你知道,玉佩的主人是誰對不對?」 雖然顏老爺子沒有看著自己,顏姝還是心虛地低下了頭。 這倆日顏書安幾次來尋她想要打聽那日在桃林發生的事情,顏姝雖知顏書安或許只是為了一時的好奇,但她下意識地還是不希望告訴任何人,生怕為那人帶來麻煩,自然也害怕給顏家招來禍患。 「祖父也知道?」顏姝似是想到什么,突然抬起頭看向顏老爺子。 那一日,她明明看到溫羨從這里走出去的。 能成為顏老爺子的座上賓,溫羨果然如她所想,非是惡人。 顏老爺子回頭就看見自家孫女睜著一雙明亮的大眼楮盯著自己,笑了笑,語重心長地對她道︰「爺爺知道他是誰,但爺爺怎么看他是一回事,你怎么看他是另一回事,這玉佩你自己收好,須得知人心隔肚皮,無論何時,莫輕信于人。」 顏姝似是領悟,又似是懵懂,最終也只點點頭將玉佩收好。 回到顏府,顏姝先去給顏老夫人請安,之后才領著翠微回到芙蕖院。 芙蕖院正屋的廊檐下坐著一個身穿桃色衣裳的小丫鬟,正專心致志地打著絡子。 顏姝與翠微對視了一眼,都不認識這小丫鬟是打哪兒來的。 正疑惑間,那小丫鬟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一張圓乎乎的只果臉,見到顏姝,立即就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迎了上來。 「姑娘回來了?姑娘餓不餓,奴婢給姑娘準備了點心放在小廚房溫著呢。」她嘰嘰喳喳像只歡快的喜鵲,說了半天才似恍然一般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沖顏姝施了一禮,道,「奴婢翠喜,是四夫人讓我來伺候姑娘的。」 顏姝這才記起之前孟氏有提過要給自己添置一個二等丫鬟的話來,便對翠喜輕輕一笑,有些好奇地問她︰「你原來就叫翠喜嗎?」 「奴婢本來叫小喜,四夫人說,姑娘身邊有個翠微jiejie,這才做主給奴婢改了名字呢。」 翠喜笑起來的時候只果臉便會露出一對淺淺的梨渦,模樣十分討喜,顏姝便讓她留了下來。 顏姝進了屋,發現屋子里的陳設添了幾樣精致的擺件,又見之前與孟氏提過的文竹和君子蘭也都擺上了,便是東邊的窗臺上還擺了兩盆開得正好的海棠花。 翠喜端了點心過來,見顏姝正盯著那海棠花出神,便道︰「四夫人說,這兩盆海棠姑娘若是瞧著喜歡便放在這邊,若是不喜,回頭端到外頭的廊檐下也使得。五姑娘人小,姑娘也不必太與她認真。」 顏姝抬步走到軟榻邊坐下,隨手抄起放在案幾上的書,對翠喜道,「不必撤到外面,就這樣很好。」看見翠喜搬了些書進來,知道她在收拾打平州帶來的行禮,便與她道,「翠微,我的琴可有帶過來?」 翠微見問,笑道︰「哪里會忘記姑娘的心頭好呢。」一邊將手里的書塞到書架上,一邊道,「姑娘這會兒若是要,奴婢就去給你取出來?」 「嗯,將琴譜也一并拿過來罷。」 西窗前栽著一株杏樹,這般時節滿樹的杏花綻放,恰如那冬雪一般瑩白。顏姝將瑤琴放在西窗前的案幾,焚香凈手后才坐到瑤琴前,她輕輕地撥了一下琴弦,才抬頭看向窗外的滿樹杏花。 她靜靜地望著那杏花出神,眼前不由浮現出鵲山桃林的那一幕,隱隱約約間,顏姝仿佛又聽到了一陣笛音遠遠地傳來,纖長的手指輕輕一勾… 第10章 溫羨手段 素手纖纖落于琴弦上,微微一挑,便是錚然一聲。不似一般婉轉的曲調,那流瀉于指下弦上的琴聲恰如那雛鳳鳴于東山,又似蛟龍嘯于天穹,時疾時緩,時揚時抑…顏姝手一拂,弦一動,芙蕖院內便只余下悠揚的琴聲回蕩。 翠微和翠喜放下了手里的活,端了小鼓凳坐在一旁靜靜地聆聽。然而正當二人聽得入神時,琴聲卻戛然而止。 翠微猛地回過神來,就看見顏姝已經起身走到了窗前,正伸手去接那隨風飛落的杏花。 「姑娘?」翠微走到顏姝的身邊,見她蹙著煙眉盯著那手心的杏花發呆,不由問道,「姑娘這是怎么了?」 「翠微,你覺得剛剛的曲子怎么樣?」顏姝轉過頭來看著翠微問了一句。 翠微笑了笑,道,「奴婢說了,姑娘可不許笑我。」 「你只管說就是了。」 「姑娘一直偏愛這首曲子,奴婢雖然聽得多了,但也只聽出來姑娘今天的曲子比以前似乎多了一種…」翠微皺起了眉頭,一時想不到該如何形容。 這時一旁的翠喜接上,「是驚心動魄。」她手撫著心口,有些唏噓,「奴婢方才聽著姑娘彈的琴,就想起了說書先生曾經提起的打仗呢。」 顏姝抿嘴一笑,點了點頭,「只是還是不夠。」 「不夠?」兩個小丫鬟同時出聲,語氣里是一樣的驚訝。 顏姝轉過頭去看窗外的杏花。 她最愛這一把瑤琴,這么多年來總想彈出一首曲子,一首她在夢中曾經聽過很多回的旋律,可是每每彈出來都覺得少了點什么。 從她遇上溫羨,兩次聽到他的笛聲,那熟悉的旋律讓她總是能找共鳴,于是才有了今天的曲子。 只是,這仍然不是完整的那首曲子。 翠微和翠喜相互對視了一眼,都沒有再出聲驚擾她的思緒。 夜色四合,信陵城悄然陷入一片黑寂,然而溫府的竹里館卻是燈火通明。 一點燈火下,溫羨手握一紙公文皺眉,半晌才提起朱砂筆在紙上勾了兩筆。 筆鋒在紙上劃過,最后一點時頓住。 溫羨抿了抿唇,淡淡地出聲,「出來罷。」 黑影一晃,帶著燭火輕輕搖曳,一道頎長的身影落在溫羨的對面,倚著鏤空的雕花屏風,撇嘴說道,「真是沒有意思,每次都被你發現,你就不能裝作沒有聽見嗎?」 「不能。」 「…」萬俟燮默默地翻了個白眼,「小爺我辛辛苦苦為你東奔西跑,到頭來你就拿這態度對我?」 溫羨輕笑了一聲,擱下手里的公文,看向萬俟燮,道,「常信已經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該知足了。」 萬俟燮聽了這話想打人,但還是忍住了。他扯了扯唇,露出一個皮笑rou不笑的笑容來,「你開心就好。」 溫羨站起身,繞過書案,抬步朝書房令一側的隔間走去,看也不看一眼身后的萬俟燮,只道,「說吧,你都查到了什么?」 「嘿,這次我查到的結果你絕對想不到。」萬俟燮跟在溫羨的身后,一邊說一邊不懷好意地笑了兩聲,「你想不想知道?」 溫羨不耐其煩,提起茶壺斟了兩杯茶,端起其中一杯隔空就用內力扔向萬俟燮,后者眼疾手快地接住,喝了一口才稍稍斂了臉上的笑意,一本正經地開口道,「那人居然半點蛛絲馬跡都沒留下。」 「…」溫羨按了按額角,忍住嘴角的抽搐,道,「自砸招牌?」 萬俟燮攤了攤手,「我也沒有辦法啊,誰叫了狐貍那么狡猾。再說了,我萬俟燮是神醫,又不是神探,又何來砸招牌一說。」 溫羨突然有些后悔對萬俟燮抱有過高的期望,他抿了一口茶,忽而問萬俟燮,「你說,怎樣才能讓一個人生不如死?」 他眼底的冷意絲毫未加掩飾,讓萬俟燮不由后脊生寒。 「你,你想干嘛?」 溫羨勾唇一笑,「抓狐貍尾巴。」 「…」 溫府地牢里 溫羨立在木牢門外,看了一眼牢里三個狼狽不堪的黑衣人,薄唇輕輕一挑,而后就轉身走到了地牢里特地辟出來的專門用于刑訊的房間里。 里面燒著兩盆烈烈焰火,照得四壁通紅明亮,但只見墻上掛滿了各種刑訊的刑具,令人望之膽寒心顫。 溫羨掀袍坐在圈椅上,常信見了,立即對候在門口的侍衛使了一個眼色,不多時,那三個滿身狼狽的黑衣人便被帶了進來。 溫羨端起青花瓷盞,低頭抿了一口茶,方才淡淡的道,「面前一生一死兩條路,自行擇斷罷。」 他聲音凜寒,比冰雪更冷三分,回蕩在狹小的刑訊室內,酷似那地獄的閻羅君,一字一句都似勾命咒。 可那三人縱使額頭沁出了冷汗,也還是咬著牙關不說話。 溫羨拍了拍手,常信立即招呼人搬了一張老虎凳進來,一并端進來的還有一盆清水和厚厚一沓桑皮紙。 那三人不曾見過這陣仗,一時摸不到底,臉上驚疑不定,其中一人咬緊了牙關,出聲道,「尚書大人私設牢獄,刑訊逼供,不怕將來傳出去自毀前途?」 「呵,這話有意思。」溫羨挑了挑眉,「你不招自然不會有機會活著走出去,招了,呵,你還敢四處宣揚?」 那人癱坐在地上,看著溫羨的目光中終于露出了驚恐。 溫羨微微一笑,「就你了。」 兩旁的侍衛立即會意,上前把這人拉到老虎凳前按下,常信走上前取了一張桑皮紙浸入清水中,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貼到那人的臉上。 「唔唔——」 那人發出痛苦的聲音,可卻因為桑皮紙密不透氣而聲音沉悶,一下一下似是撕心裂肺一般。 光滑的桑皮紙因為那人急促的呼吸而上下浮動,常信緊接著又慢悠悠地往上添了兩張。 刑訊室里靜悄悄的,只聽得到那人急促呼吸的聲音,一下一下都帶著無盡的絕望,令另外兩個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都仿佛感受到了窒息的感覺。